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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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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第三部

第一章

那姑娘随和地点点头,又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管账先生高声答道:“大洋十七。”
对此一款他并不讨教于王在礼,只兀自琢磨。在城中游荡,常听白墙青瓦、粉壁明窗之中传来丝竹之声。夜间行舟去吃夜宵,但听华灯星灿处歌笙鼎沸,见琼楼绮户,比闾而居,粉黛何上百家。这时想起了清仪刘廷玑写的一首描述苏州的诗:“近水重楼几百家,湘帘高卷玉竹斜。何须越国求西子,只合吴宫问馆娃。两岸花明灯富贵,只街烟销月繁华。居人只作寻常看,四季笙歌五夜哗。”原来如此,自宋以来达官贵人、风流贤士仰慕于吴越娇娃的丰腴秀艳,而当地亦勃兴于青楼红粉,吸引他们纷纷来此狎妓。听一听吴侬软语的轻吟浅唱,在锦绣炫衢中寻花问柳,张灯开宴掷千金以逞风流,故有“天宫”之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你我都这么年轻,何必在这铁壳船中虚掷良宵,不如欢乐一日,明日各走东西。除了自己快乐,外人一概不知。你看,我连你的姓名全不问。”
“多少?”那女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在别的店里七八块大洋就能买一件。是不是?”站在角落里那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走过来说道。
“听清楚了吧?”那店员对中年女人说,“大洋十一。”
苏州是卞梦龙幼时旧游之地,那时并没感到有多好。不过跟父亲扶梯拾级上九北寺塔最高处极目远眺,姑苏古城的里弄街坊尽收眼底;攀虎丘,看剑池;到城内诸园走走曲折的桥廊,看看雅致的厅堂;到闾门外的寒山寺去时,却没见到唐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所提到的古钟,只好引为憾事。他到开封满街求购古董时方知北宋汴梁城中便有“苏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宫”的俗语。听到这语他略感奇怪,北宋时汴梁为世界第一大都市,其时平江不过有沧浪亭等私家园林,手工业较为发达,何来“天宫”之谓?
“卞梦龙。前些日子刚来的。怎么?”
“我看他和女人打交道时挺有办法的。”温秉项隔着人丛注视着那店员说。
“温老板!”管账先生一愣,“您亲自来了。”
“随阿拉白相白相去。”王在礼笑嘻嘻地拉着他,“侬既到苏州,还充什么童男子。想当唐僧就勿进这盘丝洞。”就这么着,王在礼把他拉到了桃花坞。其地和_图_书在闾门内,处于全城西北角。唐宋年间这里遍植桃树。明代时,大画家唐寅的故里即在此地。此时正是花发时节,红云弥漫,云蒸霞蔚。他俩在绵绵雨雾中,踏着石板,走在桃花坞一带地僻境幽的小街小巷中,一直进入一个长三堂子。“唐伯虎点秋香”的事在苏州尽人皆知。桃花坞长三堂子的妓|女只有会自弹琵琶说唱全本《三笑姻缘》方能待客。王在礼不由分说拉着他坐下,只看一双髻盘云妙龄女子持琵琶唱了段开篇,时而哀婉,如泣如诉,时而欢愉,清脆高亢,只听得通身酥软,遍体发麻,心中烦闷一时忘却。到掌灯时分出局执酒。当夜这女子把他领入一个洁净的房间,吹灭灯火。更深时分,微风把窗户推开,如丝的春雨飘洒进来。他拥着那女子一动不动,直轻声吟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咳!人在世中历程曲折迂回,破败到透顶之时居然也能在洞天福地如此逍遥。他暗暗地这么想着,骤然觉得世途的迷雾豁开了,这辈子该如何打发透亮了。可惜的只是自己明白的略晚了。
“那又有何不可。”姑娘打开了舱门放他入内。
民国五年,也就是一九一六年,入秋的一天,祥瑞布店上午刚卸板营业不久,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随着入店的顾客,擦着门边进了店。入得店来,却不看货,而是尽量不显眼地缩在门边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店堂中的人,特别是留心店员如何接待顾客。
“卖货的还有对自己的货摇头的?”女人略感意外。
它的商业区集中在旧城北街上。旧城北街自明清时就打下了商业区的底子,而自本世纪初以来,随着沪宁铁路的通车,通向火车站和城北沿着运河的街道上逐渐店铺林立,这直接刺|激了毗邻的旧城北街,使得染坊、花行、纱庄、布庄、钱庄、米店、日杂山货店及其他各种店铺更密更杂。繁兴和沉沦并行不悖地发展,生机和污垢混杂着铺蔓开来,无处不在,无隙不入。
中年女人惊讶地吐了吐舌头。
这家布店主要经营无锡业勤纱厂和其他纱厂、丝厂的产品,也与南通大生纱厂有联系,卖一些南通产的布。它有人专门到南通郊区定期去收购通州土布,这种蓝印花布还挺抢手。同时,它也卖些外衣。由于品种全,价格也算公道,这https://m.hetushu.com.com里总是顾客盈门。
他蓄着一头很短的硬发,两鬓已略见斑白。口髭也剪得很短,横在一张蛮横的嘴上。他的脸粗犷,双颊瘦削,浓眉下的一双不大的眼睛总闪现出冷光。此时,他尽量不露一点声色,但由于脸上那些专横的皱纹和眉宇间偶然显出的急躁神色,使他看上去全然不是一个来提布的人。他四下看着。注意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店员。他看上去面善聪睿,气质上和那些从附近招来的店员不大一样。这时,他正接待一个已开始发福的女人。那女人的女佣给她套上一件花贡缎棉袄,那女人在穿衣镜前扭了扭,又问那店员:“小伙计,你看我穿着怎么样?”
“请问姑娘可是南通医学专科学校的?”
被叫做温老板的即是温秉项。他把管账的拉至一边,小声问道:“那年轻人叫什么?”
“没想到你竟是一个色狼!给我出去!”
“知道你不是妓|女,而是学生。这也不是过夜钱,不过是半个同窗间的礼尚往来。”他给她的自尊心下了个台阶后,便走上前,拥着姑娘往床上倒去。
“待我问问。”那店员扭过身,向里面管账的问道,“她试穿的这种花贡缎棉袄多少钱一件?”
那姑娘一听这话,反倒惶惑起来。
那店员左手握拳,右手伸出食指,“还没听清?十一。”那女人和女佣对视了一眼后,匆匆点出光洋,“这是十一块光洋。”说着往柜台上一拍就走。
“不脱下来包一包?”那店员追着问。
入夏时节,王在礼到南通广生榨油厂采买原料,卞梦龙住在他家无事,也随之一同去了。他们乘长江上的轮船到南通天生港,白天到南通办完事,晚上便回到天生港碇泊场上船。在船中,卞梦龙在各舱间散步,见一单人舱中有一个女子,那女子上着白丝绸短衫,下着黑色长裙,典雅娴静,明眸皓齿间露出家境富有之态。女子看一青年男子往舱中窥探,不客气地把舱门呼的一声关了。他在舱门口转了转,一个念头冲顶而来。他上前敲敲舱门,那女子刚把门开了一道缝,他便插入一只脚别在门框间,并问道:
他入门后忽地关上舱门,又咔嗒一声锁上了。那女子惊恐起来,厉声问道:“我看你是半个同窗才放你进来,你想干什么?把门打开!”
对温秉项的这一hetushu.com.com定评,卞梦龙自然没法听到。即便听到了也不会惊异。仅仅半年多前,也就是这年开春的时候,他还是个只知画画和随着画笔遐思的男儿,但自从从开封东北的周穆镇回来,给父亲办完丧事之后,他变卖了家产顶债,扔掉了画笔,遐思也就跟着甩到了九重天之外。在追逐一个新行当的过程中,他对女人也入了门。从入了门后他才明白,自己怎么会栽到婉儿手里。女人原本是最容易对付的。
“显瘦?显嫩?”女人兴奋地嘀咕出了声,似已下决心买了。身边的女佣提醒道:“太太,这衣服便宜不了。”“太贵不买就是了。”被称为太太的问那个店员,“这衣服多少钱?”
第二天一早,他便急豁豁地找到了船上管带,大呼失窃,并说万万没想到在张謇先生所办的长江轮船上会出这等事。船方一听,四十两银子事小,但名声至关重要,忙问所失银两有何标志。他说银系苏州富翁王家采办用银,条状,每条十两,背后铸有“王记”字样。船上听罢马上组织船员挨舱搜检。来到那姑娘舱中,她看来一夜未曾入睡,正抱着那个小皮囊靠在枕上发呆。船员打开皮囊一看,事已大白。那姑娘得知自己被指为窃贼,目瞪口呆了一阵,待明白过来已无法争辩时,方痛不欲生地放声掩面大哭起来。
管账先生重复了一遍:“大洋十七。”
到祥瑞布店时间不长,卞梦龙便因善于和客人斡旋及推销有术,博得了店内众口一词的称赞。他本有个长远打算,计划着用几个月攀上温秉项,没想到事情比他所想的要顺。他用装耳背之法把一件贡缎棉袄推销出去时,正好让悄悄来店中查访的温秉项看见了。他看中了他,一来脑瓜好使,二来长得还算干净体面,放在身边拿得出手,便决定把他调到身边当个跟包的。这样,没过两天,卞梦龙便收拾了自己那点简单的行装,搬到了温宅。
“噢?”那姑娘惊喜地说,“我们同是张謇先生的门生。”
“勿晓得,侬比阿拉还坏。”下船后,王在礼收好银两,轻松地对卞梦龙这么说。
变卖了家产后,他无处安身,投奔了苏州的王在礼。王家在闻知他的境况后倒也没表示出嫌弃,特别是王在礼尚陪着他唏嘘一番。
那店员后退两步,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微微摇头。
“这是四十两白银,https://m.hetushu.com.com你先拿着。”他说着将一小皮囊掷到舱中的铁床上。
祥瑞布店是个不新不老的字号,它在北街偏南路东处。接近最繁华地段。它当街四间铺面,青砖瓦房的屋脊两头翘起,只不过比左近店铺翘得更高些,显出一股气派来。
那个店员又摇摇头,“一来显瘦,二来显嫩。”
“不麻烦了。”那女人冲女佣抿嘴一乐,快步出了店。
无锡的城市平面像个不规则的菱形,城里的七街八巷更不上规矩,东拐西绕,乱乱糟糟,且人口密度极大。
这话犹如一阵惊雷在他心中隆隆滚过,不仅王在礼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旦动起来,招会这么巧,手会这么重,自己好像天生具备一种行诡秘之事的素质,竟长期没有发现。
管账的从柜台后走出,到那店员前说道:“你生的这法子不错。你这里装耳背,她还以为拣了件便宜货呢。”
那店员似乎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大洋多少?”
这所学校的名称是他白天在南通办事时偶然听到的。该校为南通闻人张謇创办于辛亥革命那年。刚才路过这间舱时,他闻到了一股阿摩尼亚水的味道。这味道不是这女子从一种消毒环境中带来的,便是她恐舱中不洁而临时喷洒的。他自己是学西画的,知道那时沾了点洋文化的女子有滥施所学之癖,因此断定她是南通医专的。
那姑娘扭头看看床上的小皮囊说道:“我不是妓|女。你休得无理。”但口气显然软了下来。
她转身在他面前摇来晃去,像只花母鸡般展示着自己。
苏州最旖旎的风光并非园林,而是密如蛛网的河渠水港。其河道与街道平行,商号店铺,密集两岸。在分支港汊,住宅临水而筑,形成一条水巷。每隔一段即有小桥飞跨。坐在船中沿河行驶,但见舟楫往来,屋宇鳞次,小桥隐隐,河水清清,少妇洗涤,姑娘浣纱。他仍搞不明白,此情此景,即便曾被马可波罗称为“东方威尼斯”,亦不过水乡泽国之属,菱藕鱼虾之类。“天宫”又何在?
半夜时分,他满足了,悄悄地溜出舱门,回到自己舱中,推醒了王在礼,将此事向他全盘托出。王在礼一听便着急了,说:“侬白相女子尽管白相好啦,可这四十两银子是采买所剩,回至家中要向老父交账的。侬送将出去,阿拉无法交代。”卞梦龙则一笑,说放心睡觉,保证完璧归赵www.hetushu.com.com
王在礼够朋友,舍得破费款待他。但他不知足。一番风流是朋友掏钱买来的。愿打愿挨,并不解愁肠。只要《猎归图》仍在眼前飘来荡去,他就要干点别的。
苏州历史悠久,春秋时为吴国都城,相传城为吴王阖闾时伍子胥所筑,当时的城门有阊阖门、盘门、胥门等,即便吴城在秦始皇时为火所毁,那些名称却保持了下来。从五代末至北宋年间,北方女真和蒙古统治者日渐强盛,但仅对中原地区城市骚扰较多,南方时局相对稳定。特别是位于长江中下游、太湖三角洲中心的苏州,仰仗气候温和,雨量丰沛,农产极丰,倒出现了工商业的繁荣。隋大业年间开通了京口到余杭的大运河,使它更成为该地区的航运中心。宋室南渡后,筑山叠石之风本来就很盛行,为宋徽宗提供过供奉局及花石纲的苏州,更为北方来的官僚及盐商等派上了用场,成为城市古典园林最发达之地。明清之际,与封建士大夫的玩赏之风相适应,在丰富的物质基础上,苏州又以烟花柳巷名冠全国。
“我是南通甲种商业学校的,常到你校去,在那里见过你。”他把白天刚听说的另一所校名随口带了出来。
“既如此可否入内小叙片刻?”他含笑问道。
当那个被他疯狂地占有了的南通医专女生又因背上了无以洗刷的窃贼之名,不顾阻止而欲从船上投入长江的波涛中时,他曾在一侧动过恻隐之心。可自己也并无退路,一旦替那姑娘开脱干净,那就只好自己去投江了。人与人就是一场绞杀,你不完我就完,你占了便宜我便吃亏。婉儿与那南通医专女学时年纪相当,可她就明白这点。即便倒在他怀中燕子般地呢喃时,内心也张着一张准备射向他的弓。想及此,从娘肚子里带出的那点做人之本,像水一般泼进江河,随浪逐去了。
在苏州呆了半个春天又半个夏天,基本上是在王家做事。王家看他精明机巧,欲放到榨油厂管个事。正在此时,他过去的家人来告,奔波了数月,无锡那边已打点通了,可于近日到温秉项所辖的祥瑞布店当个伙计。他一听便要动身,王家留不住,也猜到了他此去另有城府,便只好由他去无锡了。
“我是执意不走的。”他双手抱胸靠在舱门上,平和地说,“如果你闹起来,船中人看到你一女子将素不相识之男子引入自家单人舱内,舆论恐只于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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