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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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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四个人刚要往那汉子身边走去,猛地又站住了。
王在礼略感意外,“侬倒挺实诚,给阿拉托底有何用意?”
王在礼指指他脚下,“要阿拉买侬这几个破烂?阿拉识货,是学西洋画的,侬懂吧?洋画。不会上你的当。”
卞梦龙困惑起来,“这只盘子是我的两个同窗从一个盗贼手中用五十大洋买来的。盗贼自称盗之大户。难道当地大户家中会珍藏一只赝品?”
“他不会走,哪里也不会去。那瓦子里就是他的地盘。”宗九堃说着站起,“老夫先回,明日一同去瓦子。”
“有东西急着要出手,”那汉子裹了裹破棉袄,焦急地说,“脚底下的是假古董,真东西在身上,你们要想买,随便给个说得过去的价就拿走。”
卞梦龙接过盘子,反过来,仔细辨认一行针刻的小字,原来是“大明永乐年制”六个字,他不解地问:
王在礼想了想,说道:“阿拉学子,讲究个‘人之初’,不想到官府去捞那份昧心赏钱。”
当卞梦龙在临江阁挑古董时,王在礼和沈知祥正在城南的瓦子里胡逛。这条街本来就不宽,沿街除了用赭红砖砌成的二层楼外,大多是黄巴巴的半截青砖半截土坯的房子。路边有不少小摊,呈现着闹市区常有的嘈杂。
“而且是劣等之赝品。”宗九堃答道。
开封旧时有一种他地罕见的特殊街区,即所谓“瓦子”。它是由妓院、茶楼、酒肆、娱乐、杂货铺等组成的综合小区,宋代最兴旺。《东京梦华录》中“东角楼街巷”条中载:“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黑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所谓勾栏即说书、唱说诸般宫调、演戏、玩杂技的场所。长篇小说《水浒传》中说到宋代汴梁事时,也曾提及这种瓦子。宋室南渡后,瓦子带到了临安。宋人吴自牧所撰《梦粱录》中载:“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出时瓦解之义,易露易散也。……杭州、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举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伎乐,以为军卒暇日娱乐之地。”
“你一走可就又上当了。”宗九堃边望着边冷冷地说。
王在礼显得急不可待:“快快说与阿拉听一听。”
“老夫言之不谬。”宗九堃因预言被证实而得意起来,“我早说他不会走,www.hetushu.com.com这是他的地盘。他还要在这里接着出卖所谓从大户偷来的什么稀世剔红呢。走,过去看看。”
“宗先生说这是件赝品?”沈知祥问。
当天擦黑,卞梦龙正与宗九堃在客栈中交谈时,两个同窗提着个小布包兴冲冲地回来了,他们见宗夫子来访,喜出望外,赶忙打了招呼。寒暄既毕,这两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争先恐后地将白天之事诉说一遍。
宗老夫子实在是厉害!
第二天下午时分,宗九堃带上三个杭州的人直奔城东的瓦子。进了瓦子范围,马面、瘦子轻车熟路,前面导引,宗九堃后面紧随,卞梦龙最后。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东京梦华录》中所说“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以一种被岁月时势改造、曲扭得歪三倒四的、破败不堪的形式,顽强地延伸至今。说书玩猴、卜卦算命、练把式的、摆摊卖药的、交易着谁也叫不上名的东西的,更有那窄窄小小的粉绣鞋,在遍地黑棉窗子和冻出血口的赤脚间轻移莲步。
“宗师高明,宗师高明。”两个江南学子连声道谢。宗九堃并未不安,只是乐呵呵地承受着。
那汉子看看对面的两个人,轻声说:“大户。”
那汉子眼睛滴溜溜四下乱转,并不吱声。
宗九堃笑将起来,“何来大户?又何来盗贼?这不过是伪造剔红者演的一出戏罢了。开封古董行中这类骗子为数不少。那汉子不是自称盗来之物要尽快出手吗?转天他腰腹间又会放一只这类盘子。本地人他唬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总装出一副偷了大户急于将货出手的样子,就只好骗外埠人。外埠人被骗了一次就走了,谁也见不着谁。他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骗了下去,而每一个被骗者都以为自己是偶然遇到一个盗贼,侥幸用极低的价格买了件赃物。”
宗九堃则说:“如若不信,明天老夫陪你们一道会会那汉子去。”
“满城的老爷都向我求画,我怎么不知道有个什么孙参议、孙老爷。别在我宗九堃面前装糊涂,你们到底是哪家的?”宗九堃满脸怒容。
“庖厨”已面目全非,酒楼是见不着了,只有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小吃店,白纸、红纸、黄纸上写着“山洞梅花hetushu.com.com包子”、“曹婆婆肉饼”、“张家豆腐脑儿”、“孙好手馒头”。嘈杂的市声,污水遍地的街市,到处散发着馊饭似的味道。
卞梦龙看看宗九堃,却见他动也不动,仍在静听。
在开封衰落的过程中,昔日的豪华已是过眼烟云,甚至城市的一部分已掩盖在黄河泛滥所带来的泥沙中,但城中的瓦市仍是那么顽固地存在着,以至成了城市传统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同时又是颇具特色的一个部分。
宗九堃仰面思索了片刻,正下脸来款款说道:
“二位先生。”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唤了一声。
瓦子中没有古董铺,却穿梭着不少从事古董买卖的小贩,亦随时可见卖古玩的小摊点。也许是受到了那位卞兄的影响,跟土娼发泄之后,他俩晃着身板在瓦市中遛时,对那些古玩小摊点也产生了一点兴趣。不用说,那些小摊点也早就对这两个自以为懂点什么并且很舍得大把丢钱的江南浪子产生了兴致。
不远处,黑胖子喊道:“你得把那个马脸的人给找到,把老爷的剔红给追回来!差他一步,老子敲死你!”那汉子不说话,连连点头,连连应诺。
“不太可能吧。”王在礼疑惑地说。
“哈!”王在礼蹦了起来,“阿拉买的这只正是永乐原款的!今朝拣着大便宜了。”
那汉子就像没听见,仍在东张西望。
“侬看不上?”王在礼那架势像是要吃人。
二人回过头来,见到此人和此人的小摊,所谓摊,不过是脚下摆着三四个颜色不一的花瓶。
“明朝永乐年间距现在也不过就是五百年。那时的一件雕漆之作能有多珍贵?也不过如是了。”
那汉子用脚轻轻踢踢脚边的花瓶,又张望了几眼,压低了声音说:“这些全是钧瓷。我对别人说是宋代钧窑的,对你们二位可以交个实底——它是前些年烧的。”
“吾国自宋元之时,传统漆器工艺便达到了非常了不得的地步,其主要表现就是‘剔红’、‘戗金’等。剔红即雕漆,此即在器物胎骨上刷朱漆数十层,然后在上面雕镂人物、花鸟或各种图案纹丝。除红压红外,尚有在朱漆前衬以黄漆的‘蜡地’及朱漆上罩以黑漆的‘锦地压花’等。元代高手在漆上所刻,骨力刀法,清晰锋利,坚实柔韧,圆浑厚和图书重。至于花树山水,楼栏门窗,又都轻雕浅刻,精微不苟。至明永乐年间,剔红为北京果园厂制,有盆、盘、匣等数类十几种款式。其法是朱漆三十六次,镂以细锦,底漆黑光,再针刻‘大明永乐年制’六字。这种剔红还算得元人正脉,但往后就不行了。至明朝宣德年间,明宣宗对剔红定制,但厂家所作终不逮前,别说与元代比了,就是比永乐所制也相去甚远。为此,厂家屡被罪罚。没办法了,为应付宣宗,便在宫室及民间用重金收购永乐年间的剔红,磨去针刻的‘大明永乐年制’六字,在同处用刀刻上‘大明宣德年制’,再以浓金填掩之。此法后来被知情人泄露出去,所以,明末便有明剔红‘宣款皆永器’之说。其时,保留针刻‘大明永乐年制’的剔红,便已是稀珍之物了。”
“我们退剔红来了。”宗九堃平稳地说,“请问,这件‘永乐剔红’是哪家的老爷丢的?你们又是哪家的人?”
黑胖子和那汉子见自己露了马脚。相互看看,又向另外二人递个眼色,突发一声喊,在宗九堃等一愣怔时,便各奔一路,哗的一下散了。
王在礼凑过去问道:“侬唤阿拉要做啥?”
王在礼眼睛好使,走着走着站住了,往前一指。沈知祥抻长脖子看了看,说道:“就是他,就是他。”
王在礼将布包放在床上,徐徐展开,露出一个长方形的红雕漆盘子,“剔红!”他大叫一声。
卞梦龙一行三人到了开封后,他一脑门子钻入了古董行,剩下的王在礼和沈知祥也没闲着。在杭州时,他俩曾享受过临安的瓦子遗风,此番到了瓦子的发祥地,自然不会放过对“正宗”瓦子风味的享用。这两个人像苍蝇逐蜜一样,扎入了肮脏的街区,在灰蒙蒙的路灯下,拥着来自黄泛区的土娼,出入酒肆茶楼,或设座“勾栏”,似懂非懂地听些当地的酸曲小调。在闹哄哄的“鬼市子”中,他们在酩酊大醉之际,迷迷糊糊地嗅到了别有韵致的气息,其感觉并不比在北京的八大胡同来得差。
卞梦龙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只觉得宗夫子此举非凡,但不知内里到底是什么,只得迷迷糊糊地跟了过去。
卞梦龙拿起盘子看了看,不以为然地放到床上了。
不远处,黑胖子对那汉子高声叫:“说,把永乐剔和_图_书红藏到哪儿啦!再不说老子揍扁了你!”那汉子上下牙捉对打架,“我、我、我……给卖了。”“啊!老爷的珍藏你敢卖了!”黑胖子震怒了,“什么时候卖的?!”“昨天。”“卖给谁了?”“外埠的,南方口音。”“还记得什么样吗?”“那人的样子我记得。”那汉子说道,“中等个,马脸,人长得还算整齐……”
宗九堃接过钱递给身边的王在礼,又将他手中的小布包递过去,冷峻地说:“事情可以结,但缘由要说清楚。”他指指那汉子,“原来我还以为你是装成盗贼销赃,蒙骗外埠人,是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呢。到现在老夫才懂,在这个瓦子里,你们几个是结了帮的。你在前面卖假古董,一旦发现上当的找回来了,你们几个就装成捉贼的,既把卖货的护起来,又继续蒙骗买主,打算把买主吓回去。老夫这位临安朋友就差点二次被骗。真以为自己买来的是真东西呢。红脸,白脸,念的,唱的,做的,打的,你们这个瓦子里的假古董帮还配得怪全的呢。”
“放在身上迟早是个祸害。”那汉子声音发颤。
沈知祥插上:“什么事把侬急成这样?”
宗九堃和卞梦龙顺手指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个窝窝囊囊,毛发老长的汉子,圈着袖子缩着脖站在街边,鼻子下淌着清鼻涕,脚边三长两短地摆了几个旧花瓶。
黑胖子转眼间,赔下了笑脸,把一封光洋“叭”的一声从中间折断,将一把递过去,低声下气地说:“先别谈哪家了。你把永乐剔红退我,这五十大洋退给您。咱们的事算结了。我们也好回去向老爷交差。”
黑胖子张口结舌,莫名其妙地往后挑了挑大拇指,含含混混地说:“北城……孙参议,孙老爷家。”
沈知祥又插上,神秘地放低了嗓音:“是偷的?”
“没法子,一辈子也就实诚这一回了,以前我用假古瓷骗人,以后还得这么做,但眼下不行,有点急事,只好用托底的话表明我这会儿是实诚的。不是逼急了我也不会这么做。”那汉子边张望着,边小声匆匆说道。
二人对视了一眼。
王在礼转过身来,满面笑容地举了举手中的小布包,说:“这人果真是个贼,阿拉五十大洋算拣了件便宜货。宗夫子,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回去吧。”
宗九堃拿起漆盘https://www.hetushu.com.com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看,说:“如若它是真品,可还真是个好东西来,你看它的款识。”
那汉子平静地说:“我在这里站很久了,一直在挑人,也就是看着二位面善才敢这么交底。二位要想捞赏钱,这就绑我见官去;要想落真东西,咱们另找个地方说去。”
“那汉子销了赃后早就不去了。”沈知祥说。
宗九堃听毕,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说了半天,生生演义出一出江南二公子传奇,可否将那货给老夫看看。”
卞梦龙看看他,默默地想着:有如此高人相佑,临江阁那只鼎又该如何?
“侬看侬这个人,唤了阿拉,阿拉过来了,侬又成个哑巴了。”王在礼正待继续说点什么,沈知祥拽了拽他后襟,小声说:“侬别说了,他像是有为难之处,听听他说些啥。”
“我不懂。”卞梦龙说,“也不知这种漆盘子好在哪里。”
宗九堃微微摇头,双腿叉开坐下,双手撑膝,像是要搬出一番典故了。
王在礼不解:“什么事能急成这样,非要马上出手?”
宗九堃微微一笑,“早在明朝后期,便有仿永乐剔红的了。伪剔红者,在器物胎骨上,用矾朱漆灰充填底子,外罩朱漆二层,无剔红可言,充为‘薄雕’尚可,所以,明末便充其为‘罩红’。就说这只盘子所雕吧,刀不藏锋,棱不磨熟。因漆太薄而无坚实柔韧之感。吾疑之非剔红而是件罩红。”
这厢,王在礼沉不住气了,拽拽卞梦龙的袖子,“卞兄,快回去吧,让他认出来,阿拉这剔红便留不住了。”
那汉子周围呼的一下乱了。三四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穿锦袍的人一拥而上,把那汉子团团围定。那汉子见状要跑,被一个黑胖子一把拧住了领子。“可算抓住你了。为了找你这个贼,我们兄弟几个在城里踅摸了好几天。”黑胖子圆睁二目,喝问道,“说!你小子把偷出来的那件剔红藏到哪儿去啦?”那汉子说不出话,吓得直筛糠。
这厢,王在礼扭头便要走,宗九堃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向不远处喊道:“不用找了,老夫给你把人带来了。”说完,拉着懵懵懂懂的王在礼向那边走去,一直来到黑胖子等人跟前。
黑胖子见一个老者拉着一个长脸青年男子走过来,刚才的傲横劲立刻烟消云散,反倒在惊愕之中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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