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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宫春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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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迷迭香 二

第八章 迷迭香

“早知道便将册子带一份儿出来,也好过这么来回折腾。”绮罗说罢,一脸痛惜地看了看裙摆,“可怜我这身宫装,刚上身,又弄脏了。”
管事宫女质问得理直气壮,顺带着将司酝房的一应宫人堵得哑口无言。满肚子委屈无处申诉,却不得不听命于眼前的人,哪怕她并无品阶。
线香的烟气,弥散在鼻间。韶光缓缓地睁开眼,仰望着佛祖睿智悲悯的面容。
“累死我了,来回几次,腿都快被跑断了。”
绮罗一怔,歪过脸瞅了韶光半天,扑哧一下就乐了,“我看你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是在说成海棠和沈芸瑛吗?”
横笛起,曲调漫漫。
有半晌的静默,须臾,不禁垂眸,唇角勾勒出了一抹苦笑,“奴婢并不曾……”
修整完就要开始收拾。
山若眉黛,寺庙便如眉心的一颗痣,幽然相映。
碧波上的荷花若一脉胭脂流红,衬得男子身上的锦缎更艳、玉带更白,却泛着淡淡的、有些不同素日的疏离气息。桃夭光华,灼灼逼人。
韶光有些哑然,眯起眼,防备和预警在眼底一闪而过。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站在身后,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方才在佛像前的话,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人家的寻衅都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宣华夫人怎能如此隐忍?!”红箩扶着她,不由摇头惊叹道。
“殿下也是太后最疼爱的一位皇子,是这两边都存在的亲情,让殿下难以抉择了吗?”韶光垂下目光,眼睫上染着淡淡的忧伤,“皇后娘娘生前与奴婢说,一直希望殿下能随性些,不要被困在宫闱里,才会忍痛将殿下遣至江南。可那个时候,娘娘在病中昏迷不醒,仍是念着殿下的名字……”
近处是青山翠柏,远处是河湾碧水,道路旁丛生着蔓草,野花凄凄。秋光未至,野菊就开好了,极目远眺,新黄的花朵摧枯拉朽般沿着河畔一路盛放,宛若一道烟罗披肩,为涓涓河流献上嫁衣。
夜凉如水,花树筛下一片安静的疏影,男子的半张脸都沉浸在星辉中,看不清表情。片刻,有极轻极轻的问语:“容雅也是在尚宫局里……”
宫闱局随行的几房中,并没有尚宫局的人。蒹葭属尹红萸直辖,若是真来了,倒有些逾矩。
蒹葭闻言,低头未语。
“既然留存下来了,就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吧……母后生前对你如此信赖和倚仗,相信,亦不会希望看到你以身涉险。”
绮罗歪躺在软褥间,伸手接过小妗递过来的蔬果。一侧的青梅笑着将袖子挽了挽,亲自将窗幔挂上去。
“你,还记得母后的习惯……”
绮罗一抿唇,“哀萃芳跟谢文锦可是面和心不和的,暗里是一向都不对付,这下硬是被凑在一起,有好戏可看了。”
蒹葭给她倒了杯茶,“主子为何不请旨留在宫中。娘娘这么得宠,如果您不想去,皇上也不会责怪的。”
福应禅院距离大兴城有半日的路程,队伍在山坡稍作休息,未到申时,便行至玲珑山南麓。禅院的旧址原是前朝古刹,南望可见风景秀丽的晋昌坊,北面正对着明光宫的蘅锦殿,东南与烟水明媚的曲江相望,西南和景色旖旎的杏园毗邻。夏秋两季,清澈的黄渠会从寺前潺潺流过,正合着太后“挟带林泉,各尽形胜”之意。
山里的夜,格外寂静。
“怎么,殿下也没忘?”
“没有就去跟她们要啊,这点小事难道也要我来一一交代,还是要去请示你们商掌事?”
韶光静静跪在佛像前,然而,耳畔只有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韶光倚着窗棂,趁着纳凉的工夫,望向外面的景色。
何其热闹!
“姐姐天生娇弱,自然不是我等能相比的。跟着太后她老人家来祈福,才真是苦了姐姐。”蔡容华抿唇一笑,“只是宣华姐姐有心悸的毛病,山路如此崎岖,姐姐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呢!”
“这么晚了,殿下也还没歇着……”
绮罗满头大汗地从前头跑回来,攀着车辕上来,一脚踩到裙子,险些摔下去。就在这时,伸出的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天黑沉沉地压下来,将云幕压得很低,一颗颗的星辰坠满天空,璀璨流辉。林间也是极静的,偶尔一两声鸟鸣,轻轻的,轻轻的,连山风都安眠下来。鼻息间到处是一股青草的新嫩香气。
因为记得,特地在这个时辰来到这里……
风吹得乌丝纷飞,韶光孤单地抱着双肩,伫立在花树下,声音也变得迷离而缥缈,“殿下知道吗?皇后娘娘在弥留之际,最惦念、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还有容姑姑,她说,若是殿下在,朝霞宫决计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殿前广场十分平阔,雪白的大理石铺地,殿中央安置了一座铜鼎。位于荷塘上的袖珍小庙,仅有一尊金身佛像端坐在莲华上,在圆光中显出真身,右手托宝瓶,左手施无畏印,面容慈悲而静柔。
实实在在的话,中间甚至没有拿腔拿调地用“本宫”这两个字,红箩听得耳热,眼眶也跟着红了,“娘娘……”
韶光不置可否地一笑,“你自己想。”
蔡容华情不自禁地扬起脸,深深嗅着一股青草香。
“此去青灯古佛,能有什么乐趣可言。来还不如不来。”蔡容华说罢,对着面前精致的点心又是一叹。心情低落,连口腹之欲都跟着消失殆尽。
“夫人看到了吗?”
“我眼红她?”绮罗好笑得摇头,不屑地道,“一个历经三位主子而不倒的女官,看似手眼通天,实则晦气得很。蔡容华是嫌自己太过荣宠么,偏挑了这么个人来提携。”
成海棠看了半晌,表情亦是有些复杂。两宫间的情势如此相似,不得不让人生出感同身受或是同病相怜的感觉,即使是内里情由也相似得出奇,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成海棠幽幽地叹了口气,仰首间,正望见远在云间的山门,云雾氤氲,一门更比一门高,随即伸手将大氅上系着的丝带解开。
“哀萃芳对你可真是照顾有加啊!不仅不让你动一个指头,就连你身边的人,都悉数爱屋及乌。”
此时此刻,其他几个局的宫人也都在忙,命令分配到了每个人身上,无非是在显示哀萃芳的权势,只是并非都如尚食局这般,不仅被指使得团团转,就连分外事都一应落在头顶。尚服局的一众女官和宫人都成了闲人,此时坐在屋院里,单是观瞧的份儿,和*图*书甚至连带着同一车乘的司籍房的人。
“另外,寝房里收拾完了,还有院子里呢!天井边的花木都很碍眼,你们去打扫一下。芳织殿的几位嫔女素喜清净,雀鸟也需要驱赶,内侍监的人手不够,就由你们几个负责了!”
一切,都被刚下马车的成海棠看在眼里。
“这么晚,你竟还没歇息。”
“本宫出行,还要劳烦德公公一趟,真是罪过。”
就像皇后每次上完香,仍留在袖珍小庙,听一曲九部乐,很久都不离去那般……
“又是让你抄送彤史,给太后过目?”
韶光给她倒了杯茶,一笑未言。
同为侧妃,按照皇家祖制,俱是一袭揄翟礼服,刻缯并彩画摇文,上十二画印金丝翟文,白色素纱,织金纹领,朱裳、青舄加金饰,并配以白玉佩。不同的仅是单纱华裳的颜色,一个是石榴红,一个是碧水青;还有披肩,一个是阮烟罗,一个是香云纱。映衬得两人一端庄、一秀雅,相携站于一处,形成一道奢艳华美且互为反衬的风景。
夕阳落山后,天气变得更凉。
姚芷馨的车挨着太后,里面又都坐着各局领首,不像低等女官那么随意,怎能不表现得更加严谨。所谓核查,不过是在虚点卯数,应景罢了。
赵福全闻言,惊讶地叫了一声,“这如何使得!”
山寺内花气微醺,暗香盈动。赵福全的话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间,不高不低,却恰好让同行的一应夫人嫔女听在耳里。陈宣华笑而不语,行至台阶前,一抬眸,正好也注意到了一侧亭亭玉立的蔡容华。
“你可当心着点儿,”绮罗眼底显出一抹阴翳,“她是少数几个留存下来的人之一,对你知根知底。莫要让一条小鱼腥了一锅汤。”
“谁?”
被发现了,却没有一丝尴尬。杨谅索性信步走来,脸上含着一贯的恣意,茜素红制成的大氅在星光下熠熠生辉,映衬着佛龛上的明黄绸缎,彩光迷离,仿佛前一刻的疏离只是幻觉。
如果是真的不在意,何必要在尘埃未定的时候回宫?回了宫,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朝霞宫的往事——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安享富庶和繁华,合该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未参与,可他却知道,更是一而再地将自己卷入到宫闱倾轧当中来。
软榻上的美人闻言,闲闲地抬起眼皮,百无聊赖地瞥过一眼。
同样出色的姿容,一并博得品阶、宠冠后宫,彼此天壤之别的家世,却让二女在宫中的地位高下立见。
正想着,却见晋王在马上侧过身,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繁华三千,尽是虚幻;
隔着一弯河道,男子深蕴的目光恰好与自己的不期而遇。韶光下意识地往后一坐,缩回到车里,片刻,又忽然感觉离这么远应该看不清,自己似乎太刻意了。不觉失笑。
那些高低错落的寺庙皆居山而建,盘山台阶千级,高足有万丈,仰头而视,一座座古刹就矗立在青翠林木间,诸峰环峙,状若城郭,险峻奇伟。
这时,小妗好奇地也探出头去。另一侧的窗外,却是荒草丛生的上坡,寂寂凄凉,无甚风景。
本就生得端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自是带有一股官宦人家的贵气和骄矜。莲步轻移,步步端庄,只是腰带间偶尔多出的一组纽扣,发髻上的违制金饰,显露出了居心。
晋王殿下来争取了……他是皇后生前最钟爱的一位皇子,文治武功比东宫太子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真的是他吗?应该将一切交付于他吗?
正值此时,院外一对赭色宫装的婢子施施然走过。
为什么?
车辇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娇嗔和嬉闹声,间或有婢子的低笑。出了宫门,无论是女官还是宫婢,都放下拿捏和拘谨的架子,显得好不热闹。等韶光好不容易给她摆弄好了,自己也出了一身香汗。
红箩低下头,“娘娘懂得真多。”
这时,耳畔蓦然传来轴承转动声,余光中,侧面正对的方向停驻了一辆华丽的车辇。同时下来一位艳丽佳人,即刻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心心念念顾盼着的男子,承载着多少人的期冀和不甘。然而,他终究没有回来!
冥烟为鉴,可曾见世间多少苦痛挣扎,幽境几多冤屈沉沦,亦如身在红尘中的人,蒙昧愚钝,无法得到超脱。
“饶了我吧,听那几个奴婢的指使,还不如让我去给姚尚仪跑腿呢!”
绮罗吃了颗葡萄,拿巾帕抹抹手,头也不抬地道:“她啊,是冬日里的冰河,总算萌生春意了!”说罢,朝着窗外扬起笑脸,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叹了一句,“难得出来一趟,这宫外面的空气果然比宫里的清新很多啊!”
说罢,绣履踏上雪白的石阶。
“为什么?”
“这首曲子是前朝君主为悼念亡妃所作。相传,北周宣帝不喜奢华,却建造华丽宫殿无数,只为博得宫妃一笑。可那宫妃却因心系另一男子,以致郁郁而终。北周宣帝因此创作词曲,引以为悼念和追思。”杨谅说罢,转过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这样的曲调韵律,可曾解了你心中的怨愤?”
韶光伸出食指,沾着茶水点了一下桌面,“有那些人在,蒹葭是翻不起大浪的。更何况,经过前一段的事情,哀萃芳也断不会再允许有尚宫局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温热的气息裹着周身,他将头搁在她的发顶,眼底有复杂的波光在流转。过了好半晌,满腔言语尽数化作了一声叹息,“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是不是永远不会跟我说这些……”
“夫人您看,这就要离开皇城了!”
极是惹眼。
线香的烟霭中,佛光袅袅。韶光叩拜了三下,将手中的线香端肃地**炉内。氤氲的烟气便随之升腾,灰烬落,一片片似黑蝶飞舞。
举头三尺有神明。
没错。
“娘娘已经成了主子,奴婢……不敢逾越……”红箩勉强笑了笑,有些别扭地攥着裙裾。
管事宫女的声音又尖又细,掐着腰站在院中央,颐指气使地骂着面前几个人。她并非宫闱局的人,仅是哀萃芳身边的一个伺候奴婢,此刻却因得了命令,便凌驾于尚食局的任何女官之上,左右吩咐,百般刁难着。
“有总比没有好。即使不是什么用得上的人,只要够忠心,相信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竟连句交谈都不曾。
“姑奶奶,你下手轻着点儿……”
此时宫婢早已上前www•hetushu.com.com引路,目之所及,长长的石阶上,两道逶迤的队伍,看似相交又各自分离。成海棠朝着沈芸瑛一笑,后者亦是颔首还礼。两**时踏上台阶。
车队绵延几里,绕着河湾。行在最前面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皇室禁卫军,红衣烈烈,银铠熠熠。然后是手执明黄华盖和皇幡的太监,庄严威武,在阳光下折射出显赫的光辉。宫闱局一应女官和宫婢的车乘排得很后,往往前头主子有何吩咐,都要由小太监骑着马到后面,一声悠悠长长的吆喝,奉召的婢子便要即刻下车,跑着赶到前头复旨。
是晋王殿下。
“娘娘刚走,容姑姑便随她去了。”韶光抿唇一笑,笑得很苦。
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尤为突兀。赵福全率先下了车,由他扶着的端贵女子,一袭阙翟大花礼服,加五色翟鸟,配素纱中单,绛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朱罗上镶锦边、下镶绿锦边的大带,青丝带作纽约。云髻高绾,髻间珠花七件,翠钿十二,珠排环左右各一对,亦皆是按照品阶而置。冠服之丰美华丽,却是非一般品阶的夫人可比。
韶光细细地看了起来,就见另一匹甲胄包裹的高头大马靠过去,马上的戍卫将腰弯得很低,态度恭谨,似乎正对他禀报着什么。晋王静静地听,偶尔一点头。
暖风顺着河湾吹过来,带来一阵阵的清凉气息,夹杂着青草味儿,是宫里闻不到的恬美和静谧。韶光将视线调向远处的碧水,一眼,就看到河湾那头的一匹黝黑骏马。那是匹上好的宫廷良驹,似墨似檀,通体乌黑,并未像车队中的其他马匹一般罩着银甲,在鲜衣怒马的队伍中,俨然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马鞍上端坐的人,一袭暗抑的锦缎墨袍,修身卓拔……
韶光笑了笑,没说话。
可假如没有这样的牵连,是否就要沿着两条平行的轨迹走下去?没有羁绊,没有交集,也就不会走至后来的死局……
“夫人有此症?”
一侧的婢子扑哧一下笑了,很没心机地道:“主子说得在理。可同样的,外头的花草若是放在宫里,也一样要枯死啊!天生卑贱,就是高攀上了,也不能跟宫里的奇花瑶草相提并论!”
“夫人您等等老奴!”
鱼跃龙门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比临门一脚还磨人,好不容易跻身偌大深宫,发现哪一处的花都娇艳、都撩人,想要居高临下、想要脱颖而出,才貌双全尚不够,更要德惠双修。能有前者已是难得,后者多少含着天生的资质成分。
宫里一贯横行霸道的就是这些人,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奏闻,小事则可定功过,在宫闱内可谓手握实权。若说当初的尚宫局在后宫是呼风唤雨的地位,宫正司则一直以来都不遑多让。掌事谢文锦处事内敛,使得宫正司既惹眼又神秘,总是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玲珑山有几重石阶步道,沿洞而筑,洞随山转,九曲盘旋,两旁古树葱绿成荫。左侧崖壁上有自秦汉以来的摩崖题刻。登上步道,可见寺庙,金桥吻脊,四重殿堂。前为灵祖殿,供奉灵官神像;二殿为老君殿,供奉太上老君;三殿为斗姆殿,斗姆即圆明道母天尊,为北斗众星之母;后殿为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殿堂之间,各有庭院,瑞草奇花,楠木成林,松竹繁茂。虽是幽静古刹,环境十分怡人。
太后都已经不再信任尹红萸,连带着也疏远了整个尚宫局的人。在经历过苏尤敏、宋良箴、尹红萸……几任掌事之后,太后似乎对尚宫局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提拔新任尚宫,只嘱命哀萃芳兼掌管理。这样原本属于尚宫局的事务,除了有蘅锦殿里的宫人在分担,其实大多都落在宫正司谢文锦的肩上。此次随行的宫闱局侍婢中,除了内侍监和尚食局的人外,最多的也是宫正司的奴婢。而哀萃芳深知谢文锦在后宫的地位,轻易不会去硬碰硬。原本互相避让着,无非是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然而现如今,似乎开始有了点滴交集……
凤舆后面相隔五丈远,几位皇子均骑着高头大马,随扈同行,俱是锦缎披裹,宝马香车,神气十足。其余跟着的都是女眷车辇,跟得最近的是陈宣华和蔡容华,然后便是几位嫔女和妾室。成海棠的车辇随行在右侧,随着车辙摇晃,顶子上的银铃发出叮咚声响。
韶光的脸轻伏在他的胸前,眼角忽然有湿润的感觉,那是许久都不曾有的情绪宣泄,“奴婢身边的很多人,已经在孤独和凄凉中死去,如今,只剩下奴婢一人……”
蔡容华抿唇,“说得轻巧。本宫若是不来,岂不是落人口实。”
石阶上,明黄的华盖开路,皇幡为引,太后懿驾已在荣光万丈的步道中央。一袭金丝鸱吻的深青色袆衣大品服,文以翚翟,五彩重行,饰以朱绿之锦,青缘革带,配以十二画金饰。白玉佩、绶、章彩俱是十件。裙尾曳地三尺,隔远可见上面绚丽的绣纹,裙裾上绣着的那一双大大凤眼,用黑色丝线勾勒而成,醇艳欲滴。
“在这儿,莫要轻言妄语。”
女子闻声,即刻警醒地转过脸来。
说话总略带一些南方口音的女官,谁想到,其实也会说字正腔圆的官话。房里的人都说那是她藏得深、心思重,红箩却因着一直相处的情分,只当是自保的方式。然而她终究被封了妃,自己跟在她身边,难免会有一些攀高枝、小人得志之类的闲话。
成海棠抿唇一笑,轻声道:“都是些粗浅的道理,如何会不知呢!更何况伺候主子原就是奴婢的本分,尚不敢忘本啊!”拉住红箩的手,顿了半晌,随后轻轻叹道,“倒是你。我们曾共事司宝房,一直是知己至交。才短短几时,怎么你也与我这般生疏了?”
韶光伸手将线香掐灭,转过身,脸上的戒备之色一扫而空,含笑以对。
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而视,管事宫女瞧见司酝房宫人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更是抬高了嗓音,“还愣着做甚,各院夫人和嫔女那么多,还有几位皇子皇妃,难道不要干活啊!还不赶紧出去!”
三年前的星幕下,她在这里陪伴着娘娘上完最后一炷香。皇后娘娘说,这是属于东方、主管万物生长枯荣的一尊神,铜筑而已,却比任何一座殿里的神像都要慈悲、有仙灵。倘若没有这座袖珍小庙,玲珑山上的奇葩仙草怕都会随之和-图-书枯萎,诸座寺庙也会失去香火。
夜色中的男子,檀唇不施朱而红,琉璃瞳仁,愈加衬得面容皓皓如玉。两片唇间含着翡翠,幽幽的,凄美的韵律,在山寺小庙一传很远。那宁静的目光收敛了一贯的恣意和不羁,含着极少见的安静、认真,以及落寞。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让卑贱的奴婢糟蹋。一条白绫,就将自己悬挂在尚宫局寝阁的门外。隔日当宋良箴推开屋门,就看见了一对银丝绣履,和一双又细又长的腿。
“你们几个是哪个房的?这么乱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时辰已晚,奴婢先行告退。”
开弓,就注定没有回头箭。
银光下,花雾中。
转眼祈天之日已到,时辰是太监早掐算好的,卯时两刻,天还没大亮,皇室车队和身着甲胄的戍卫随从便在横直门外严阵以待。卯时三刻,明光宫的殿门推开,太后众星捧月般自荣光万丈的丹陛上走下,盛装而行。辰时的大钟刚响,正好踏上奢贵凤舆,上层八角,下层四角,清一色的明黄垂幔,内里兼用茜素红的缎子铺陈。凤舆启行时,前由太监执凤首提炉做引导,一应婢子和宫侍随行。
看江山如此多情,一提笔,相思却成灰。
绮罗知道,一切都是托了韶光的福。
韶光取道香绮阁,轻车熟路地绕到一侧。
这一偶遇,就在层叠的莲花佛光前。
风里夹着一丝残烟,清浅的麝香。问话并未得到回应,就在她想敛身离去时,须臾,似有一声寥落的叹息,自身侧轻轻滑落。脚下一顿,她尚来不及判断是否听错了,就听到:“且听完这首曲子再走吧!”
蔡容华目光一滞。
假若皇后娘娘在世,可曾是眼前光景——祭祀祈天只为炫耀富贵,排场铺陈只为张扬权势。帝国的福祸已不再是关键,满心满目只剩下欲望、利禄,只妄想荼靡之花,一路常开不败。
近在咫尺的距离,男子迷离的嗓音就吐在耳畔,轻轻的,轻轻的,宛若一根羽毛簌簌地飘落。

自己既已在神明之前赌誓许诺,就绝不后退。
要活得比别人好,心思根本不能全在争宠上——陈宣华掀开窗幔,出了城,视野开阔很多,光线明媚,让她半眯起了眼。
哀萃芳确实很给自己面子,否则也不会让那些管事宫女面对尚服局女官的屋院,却绕道而行。尚食局的宫人委实也是倒霉,可谁让她们有个好掌事呢!偏偏惹怒了哀萃芳——现如今最得太后倚仗的人,出了宫,大权独揽的时候,还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韶光闭目跪在经殿香雾中,任由山风将发丝吹得纷乱。
“车马劳顿,妹妹可有不适?”
当吕芳素折身,茜素红制成的大氅随风扬起,裙摆上的一双凤眼,宛若幽深的瞳,随着红的流转,将那一抹黑映得更亮,而黑色则衬得茜素红愈发辉煌溢彩。
前一刻还漾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唇畔。
奴婢已经走到了难以抉择的地步,娘娘,请给奴婢以指引……
或许是那曲调太哀婉,勾起了心底尘封的往事;或许是心结深埋,终是难以释怀。平素绝不会轻易吐露的话,在此时此地,在这男子的面前,竟还是开了口。
“汉王殿下……”
韶光坐在桌案前,执起小壶斟了两杯,“难道你还嫌没事情做,闷得慌不成!”
赵福全面上含笑,“宣华夫人哪儿的话,只有老奴跟着,才能安皇上的心啊。”
绮罗揉着小腿,一只手扇着凉风解热,“可不是,临出宫前,内侍监的德公公都已将名册排好,昭阳宫何日召幸何人,何时进,何时退,都一一注明。姚尚仪昨日才看过,今时又要核查,未免太小题大做。”
韶光伸手去帮她理顺,不小心碰歪了金步摇,勾到乌丝,疼得绮罗龇牙咧嘴。
杨谅注视着她,半晌,抿唇微微一笑,“大概是换了个枕头,睡不踏实。你呢,也没随车带着惯用的枕头,所以夜不能寐?”
“咦,蒹葭怎么也来了?”
太后亲临,随行的是清一色的娇客,几乎倾尽了大隋皇朝最奢贵的几个女子,福应禅院的僧侣如何敢怠慢?指手画脚吩咐的事情大多是无用功,瞎耽误工夫!管事宫女高扬着下巴,一笑之后,却是满脸的轻慢,“窗幔和帷帐是换完了,可还有地毯和被褥呢!不是带来了新制办的绢料和绸缎吗?”
宫闱局的人都睡下了,夜半无人,擅自逗留在山寺中的,必定都是有心人。韶光断然起身,却发现就在身后不远处,伫立着一抹绯色的卓拔身影。
绮罗狡黠地一笑,“乱些不好吗?宫里本来就死气沉沉的,再不乱点儿,岂不是要成一潭死水了。”
沉默半晌,韶光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殿下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他清俊无双的脸,眼底映着竹林畔的漫天残花,更显出一丝迷离,带着依稀的哀凉和疼惜。然而也正是这种近乎痴缠的眸色,让她难以久视,却又无力调转目光。
然而,陈宣华只是微微一笑,即便被诸人或同情或嘲弄的冷眼瞧着,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糗事被撞破的尴尬和困窘,笑脸盈盈,下颚微扬,反而透出一种从容和大气,“你看,太后都已经登上第二重山门了,不能让她老人家等着。”
绮罗伸长了脖子,忽然朝着北厢屋院张望——那里的院墙转弯处,一道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韶光眯起眼睛,并没看清,不由笑道:“你倒是很关注她……”
欲望的眼睛。
车窗外,凉风习习。
婢女仰着头,瞧得叹为观止。
“这曲音并不同于九部乐,奴婢想知道可有名字?”
佛龛前的三支线香早已燃尽,气息袅袅,空余一缕幽香。有些妄念,明知是错,却很难停住脚步;有些痴想,原本不该,仍旧越陷越深。往往放不下,亦丢不开,成全的却不是执著,而是癫狂。
熏灯为引,是否真能够照亮一方明心,驱散蝇营狗苟、魑魅魍魉,还原本真,屏除虚幻?
韶光深吸了一口气,整理罢衣衫,低头不去看面前的人,敛身道:
然而命数如此奇妙,由不得人做出选择就将一切安排好。成海棠欣然接受,就是选择了承担坎坷,以及明朝必然要面对的诸多困顿和磨难。红箩踏进浣春殿的一刻,也是做出了选择。将来如何,都与人无尤。
雪纱宫装的女子,静静地倾听,风吹起和_图_书裙裾上的水色流苏,翩然如云。
半生眷恋,半生痴缠,逃不过命数坎坷。
韶光没有动,此刻却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和静穆,淡然回眸,用目光看一眼那佛像金身后,声音暗哑而苍茫,“天恩难报,必当百死而不悔。”
“把窗幔掀开吧,反正都出了城,闷着怪热的。”
“怎么会是死水,”韶光伸展了一下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如今,即便是昭阳宫都已开始不太平,不是还有扶雪苑跟东宫啊!”
海棠看到红箩的表情,“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即使我已身在浣春殿,你仍旧是我最信赖的人……等回了宫,我就跟余司宝要了你。以后你就是殿里独一无二的掌事,再不会像在宫闱局那样,也没人敢差使你,只有你使唤别人!”

藏匿在那一道奢华帷幕背后的,净是些谋害、栽赃、荼毒的猫腻。无人不在贪图着名利,无处不在明争暗斗。
然而蔡容华未启唇,先露出一个足够高贵的微笑,“宣华姐姐。”
“你啊,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酉时不到,三三两两的奴婢自院中匆匆走过,手执扫帚、铜壶等诸多洒扫工具。院落需要清扫,寝房一定得事先归置,还有一应行李的摆放,各位主子安置在哪个院、哪间屋……内侍监的人都分散在各处,但任其差遣的奴婢必定要先备着。于是,哀萃芳一早就为尚食局的宫人们安排好了任务。
男子恍然如梦,仿佛是误入仙尘的凡夫俗子。那笼罩在夜光下,一袭雪纱宫裙的女子,静静地跪在佛龛前,螓首微垂,眼皮半敛,只看得见纤长的眼睫覆在清冷如雪的脸颊上,簌簌颤动。
“夫人您慢着点儿。”
剩下的几位嫔女眼见着一场干戈就这么化为玉帛,瞧热闹的心思即刻化作泡影,无不感觉扫兴,也纷纷迈开步子,跟在后面攀上石阶。
“小心些!”
然而物是人非,原本的佛像金身也蒙了尘,玉阶下的花草依旧烈烈如焚。只依稀可见佛光冉冉,保佑着已寂静长眠的女子,安然入梦。幽冥黄泉,深寂几许,可能将这烟火送到?韶光面朝佛像,举起了线香。
“别乱动!”
墙角里,有蔷薇花静静地绽放。
陈宣华生得面容冶艳,却一贯摆出端惠娴淑的模样。宫闱中一直不设三妃,仿佛凤冠便是囊中之物,辅佐太后打理后宫也成了分内事。
绮罗同时也在看,“不就是宫正司的人吗。”
“韶姑娘在看什么啊?”
“疼啊,疼……”
中间夹杂着一干包藏祸心的女官、宫婢。
皇后娘娘临死前,将拥有守护力量的凤牌交给了自己,是一柄利刃,同时也是凶器。时至今日,是否要动用,用在何处?
当时的情况究竟有多险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身处异地明知道亲人遇劫难而不能归。因为事已至此,有些话已然苍白无力。
一侧坐着的宫婢,杏色宫裙,略施粉黛,从装束和装扮上看显然身份较高,只是面孔很冷,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察觉到蔡容华的神色,不由关切地开口。
收拾妥当,宫人都有几个时辰的休整。殿后面有麻姑池、鸳鸯井,上清宫后为老霄顶,建有呼应亭,是赏日出、神灯和云海奇观的绝佳地点。宫闱局里的宫婢大多是年轻女子,分完各自的屋院,就在女官限定的时辰和地域内活动。
不仅是赵福全,在场的几位嫔女闻言,也在一怔之后露出惊诧神色。
居心叵测的夫人和嫔女、蠢蠢欲动的皇子皇妃。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掩住了唇瓣。
她并非是宫闱里品阶最高的夫人,然而却是最得圣宠的。面对蔡容华的寻衅,并未表现出恼意或尴尬。只提着裙摆,顺着石阶而上,莲步坚定也不忘袅娜。风扬起一袭华服,裙裾上的十二画锦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一辆花梨木车辇中,婢女半掀开窗幔,视线之内,巍峨的宫墙正以倒退的方式出现在眼帘——依稀可见宫墙内的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笼罩在晨曦的薄雾中,仍是一派金碧辉煌;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此时以仰视的角度看去,甚是雄伟壮观。
夜风吹来,山寺间的花叶纷纷扬扬。
逆着光,可看出女子的五官精致得入画,只是一张脸苍白如雪,漆墨黑眸,冷似月、寒若泉,眼底闪烁着的银光晶芒,流波潋滟。
有些哽咽的嗓音,未来得及说完,就被轻轻地拥入怀里。
因为记得,所以这么直接就戳穿了她的措辞。
一贯冷静自持的女官,再一次失了分寸。
能得内侍监大总管赵福全亲自跟随伺候,多么大的荣宠!让众女看了都好不羡慕。可那眼神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比方说蔡容华。无论夫人这个名号有多风光,不过是皇上的一名妾室,想成为宫闱里的独一份儿,还差得远呢!
那夜的星辉分外动人,然而更动人的,却是男子的一双琉璃眼眸。原来素日里都是笑着,风华恣意,却是无心、无意、无情,此刻不笑的时候,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迷离、淡淡的伤感,足以引得人泥足深陷。
蔡容华看到那抹纤细的背影,眯起眼,视线仿佛都要被晃花了。
如何能有欺瞒、敷衍……
韶光一把将她拉上车,随手便将幔帘放下来,坐在对面的青梅和红箩帮忙将绮罗扶着坐正了,小妗麻利地拿来巾绢为她擦汗。
夜光满,暗含一脉荷韵。
“娘娘,山风很凉,还是穿着吧。”
从未有过的、猛然呼啸而来的心痛和哀伤,仿佛让他恨不能将她整个嵌进身体里。男子灼|热的气息擦着纤柔的肩,隔着一层纱料,唇瓣轻轻落下,熨帖着如雪肌肤。
既然当初都没回来,现在何必如此?
“东厢已经洒扫得很干净,窗幔和帷帐也都是新换的!”几个宫婢禀报着,因操劳而满头大汗,语气也不是十分友善。
海棠宽心地攥了攥她的手,不再多言。因为此刻身畔的一辆车乘已经停靠,幔帘掀开,沈芸瑛正施施然地朝着这边走来。
赵福全这时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了上去。
杨谅有些出神地望着佛像,夜色中,女子已走远。
荣宠经年,已成妄念。
“德公公,本宫还没那么不中用。”
隔得太远了,看不清楚样貌,韶光却知道,能将一身玄色穿得如此傲然慑人,有睥睨之势,却不见一丝突兀之感的,似乎只有hetushu.com.com一个人。
山寺外面有很多竹林,顺着古道拾级而上,一侧是幽静林泉,一侧是摩崖石刻,夜星忽明忽暗的光映照在林泉中,流水潺潺,宛若洒下的一泓水银。玲珑山上的庙宇鳞次栉比,金瓦红柱,琉璃为砖,一座更比一座恢弘奢华。半山腰有一座独柱支撑的袖珍小庙,就在三殿之间,很是别致独特,柱子立于荷塘之中,甚有悬空飘浮之感。
可惜,旁人并不认可。
“怎么,看着眼红?”
明媚的阳光在两位女子身上投下一抹刺眼的光晕,光晕中,烟尘乱飞。
出了宫也还是这么端着,这个人……
韶光闻言,心底轻轻一颤。
取了三支粉线香,借烛引燃,而后跪在软垫上。
神色是少有的从容悠然。管事女官一见,也收敛了身段,颔首打了个招呼。一切都被韶光看在眼里,放下茶盏,这才用目光示意过去,“瞧见那里的一对宫婢了吗?”
几个宫婢一听,鼻子都气歪了,“可那些都是司衣房准备的,我们司酝房哪里有?”
杨谅终究没有说。
风,吹散了火息。
夜幕下,万籁俱寂。
“望神明有灵,怜我忠诚之心,加以护佑!”
似乎从此注定了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树枝被压断的脆响声。
清幽的笛音,回荡在清寂许久的庙宇小筑,更显得空旷寂寂。玉阶下花木凄凄,山雨已过,有了零落的迹象。一瓣瓣落红碾碎成泪,点点凄迷,浸染着玉阶,化作一脉花泥相思魂。
天生卑贱……
“整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尹红萸才失势多久?就攀上了琼花殿的高枝。蔡容华对她倒是颇为器重,甚至像出宫祈天这等大事,竟也把她带在身边。”
话音未落,腰间的手臂陡然收拢,他蓦地将她抱紧。
韶光没想到他会这般毫无忌惮地道出,目光一滞,不禁有些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半晌,竟从男子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丝冷落和哀伤。哀伤?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待会儿走到一半,发了汗再脱,才是要着凉的。倒不如轻装而行。”说罢,将解下来的大氅交给一侧的婢子。
一曲罢,意犹未尽。
一句话,眨眼间将虚伪的客套悉数打破。
“宫里的花儿开得再好,哪比得上外头的呢!天生天养,日晒雨淋,依然生得俏丽盎然。可若是将宫里的一株栽植到宫外,怎经得起这么折腾!”
心悸之症,最经不起的就是劳累过度。莫说是徒步而行,即使坐着步辇上去,单是山间又阴又冷的山风,就恐难抵御。赵福全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皱眉道:“玲珑山有万级石阶,数重山门,等到了半山腰更有九道山弯、十二道庙门。常人攀登尚且艰难,何况夫人您还有……”
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韶光背对着他站在原地,杨谅静静地靠近,从身后拉住她,未强行挽留,只是将指尖的暖意一点点传到女子的掌心。
韶光有些心慌,这才在感伤中兀自清醒,开始挣扎,竟一下子将男子推开。
早在前日的街道筹备时,城中百姓便喧闹了好一阵。隔年才见几次的排场,鲜花着锦,红毯铺地,何等的奢华隆重。两侧均等候着文武官员,兼有太监提示着何处跪、何处退,道边挡着素色帷幔,以防闲杂人等冲撞懿驾。
蔡容华踏着垫脚走下马车,顺着蒹葭的目光望去,不禁也被震慑了一下,“那是……”
“云锦主子好像不开心……”
绮罗端着下巴,道:“成海棠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不进浣春殿,还真看不出来她也是个人物。只可惜了红箩,倒是个难得的痴心人。”
然而倘若元瑾尚在,依照东宫嫡妃的一袭黄桑鞠服,配以朝珠华冠,将是何其煊赫华丽!必是要压过在场的任何一位女子。可惜,想取而代之的人,即便是面对一个已经逝去的死人,仍旧无法比拟,正如此刻的沈芸瑛。
出行的女眷和宫婢,一应有品阶官职者,俱是按品着妆。华裳锦服,盛装出行。绮罗身为司籍房掌事,自然马虎不得。可此刻,裙摆和绣履上都沾着泥,胸襟松垮,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有些乱了。
“你知道我何其庆幸……”
宫闱里面的规则向来是偏向强者。能够生存下来并且为自己拼得一席之位的,都不是简单的人——正如绮罗、尚服局的掌事崔佩,甚至是宫正谢文锦,一旦博得品阶,扶摇直上,就有不可估量的锦绣前途。
自大兴城到福应禅院,一路车马劳顿,将同行的诸位女眷都折腾得困乏不堪。祭祀祈福安排在后几天,隔日还需诵经礼佛,以及太后跟方丈的参禅等事宜,宫婢们将一应备品料理妥当,也都早早地睡了。
女官的寝房跟宫人的屋院对着,隔着一道门槛、两道回廊,能够清晰地瞧见外面忙碌而杂乱无章的身影——几个管事宫女将旁人最不愿意做、最不好做的活儿都交给了尚食局的奴婢。内侍监的仆从们都成了摆设。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神色和语调却都很淡,以至于让人听了也不觉得是调侃,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讽和刺。韶光心里生出点点异样,不由道:“奴婢等都是粗生粗养,哪里忌讳这些。倒是董姐姐伺候不周,疏忽了殿下认床的习惯。”
深蕴的曲调,经历过缠绵和凄美,仿佛变成了祭奠,超度着一缕香魂度过荼靡芳菲的彼岸。中韵又趋近婉转,宛若绵长的诗文,诉说着无尽哀思和追忆。
竹林里的雾霭愈加浓郁了,有些凉。
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行至山脚,便停住了。女眷们由宫人搀扶着走下凤辇,拾级而上,仰头可见第一道寺门。
当无数的闺阀女子在宫闱倾轧中香消玉损,可知,他是多么的庆幸,在回宫时仍见到了她……
吕芳素坐在凤舆里,四块敞窗被纱帘挡得严严实实,因为起早了些,阖着眼皮,稍作小憩。哀萃芳盘着腿正往玉盏里添茶,见太后睡着了,轻敲了敲窗边木梁。外面抬舆的宫人随即放慢了脚程,肩膀更稳了些。
竹林畔,绯袍玉带的男子,吹一支横笛,如银的光华流泻在他的脸侧,绝美宛若谪仙。
屏息,止步。
晌午的阳光晒在草地上,河水潺潺,两岸的野菊香气愈加浓郁了。
如此决绝的死,惨烈而悲壮。以至于她一直记得容雅临死之前,通红着眼睛,吐出愤恨难平的话:“闺阀尚存一人,必要让吕氏一脉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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