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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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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行路难 二

第八章 行路难

“吁——”
“今日将大家召集到此,只是想要就东宫宫宴上那婢女之死一事,做个简单的待查。另外,也是将尚宫局连日来的调查结果,在六局的面前做个简单的示下,也省得一处一处地跑。更避免有人穿凿附会,借机散布谣言。”
只不过——
余西子离开后的寝阁里,成海棠坐在锦缎被褥里面,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面色煞白,身侧伺候的宫婢们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担忧之色。
韶光面容疏淡而冷持,波澜不惊的模样,与成海棠的惴惴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雨眠望着望着,忽然就明白了,难怪殿下看到或端丽或美艳的女子,都不会有任何的动心。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再如何的乔张做致,怕是都入不了眼吧。
唇齿间的纠缠,勾起无尽缠绵而炽热的温存,被深吻的女子好不容易才回过了神,却只能无助地承受着他的索求。从来都是恣意洒脱的逍遥王爷,岂知道也有这么霸道而浓烈的一面,就如此刻,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腰,不让她挣扎分毫,唇舌在不断地索求、探寻……
韶光抿唇,又是摇头。
“太后三令五申,让三处合一,在调查的同时必须时时、事事都向明光宫一一禀报。太后她老人家……可是最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呢。”
直到已经离得不远了,也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烈马一直到冲至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了,那马背上的人陡然一勒缰绳——烈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地扬起,刹那之间,堪堪就在韶光的跟前停住。
这个时候,尹红萸却不再说下去,朝着一侧的邬岚烟摆了摆手——
韶光攥了攥她的手,“听话。”
“娘娘……”
她抬眼地望着,须臾,那一匹通体雪白的烈马就飞驰了过来,速度很快,就直直地朝着她而来——
那宫婢唯唯诺诺地点头,弯着腰道,急急地道:“掌首,大事不好了,刚刚尚宫局将房里面的人全都带走了,还有局里面的其他几房,据说好像是查出了什么,眼瞧着就要大开杀戒了。”
现在的浣春殿里面正孕育着皇室最纯正的血脉,同时也很有可能是帝国未来的储君,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让一个曾经罪犯不赦的宫婢,进殿里面伺候呢?
自从福应禅院祈福回宫,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羁留在山寺中的人,还会在宫里面出现。然而在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女子,却是一条本该丧命的冤魂,却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韶光此时的惊讶,一点都不比余西子的少。
马蹄声,由远及近。
跟着蒹葭一路走,韶光将目光落在她的背影,想了许久都得不出结论,仍旧是有些惊疑莫定。
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彼此眼中有含着很深重的神色。
东宫的浣春殿,礼佛堂。
“可是事情若真被她给掀出来,查不出来还好,真是查到了,恐怕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候,太后指不定也会迁怒到我们两处。退一万步说,就算尚宫局那边果真就揣摩对了,太后有那个意思要将内侍省里面搅乱,可内侍监和宫正司会不会落得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更甚者,‘徇私舞弊’、‘同流合污’这样的大帽子,也不是没可能扣下来的。到时候……”
低头望着自己脚尖,她抿着唇,唇角边绽开轻暖的笑靥。
有一个道身影背对着立在帘子里面,等转过身来,那眉眼果真是见过的。
声音很急促,紧接着就是殿内的宫婢走进来朝着成海棠禀告,随后跟着一起来的,却正是司宝房里面的一个宫人。显然是来找自己的,刚才那连声的呼喊也是她发出来的。
成海棠握着茶盏的手一颤,没拿住,茶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
“其实谢宫正早已经给她指出了一条明路,显然之前她也颇为认同,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成海棠抬眸看着她,过了半晌,点头道:“你去吧,跟着余西子。有什么事记得随时回来通报。”
“韶姑娘,请跟奴婢来一下。”
成海棠忽然呕吐,几日不止,且食不下咽。太子几乎将医署里面的所有当值的人都召进了浣春殿,一同忙乱的号脉、会诊、开方子……足足忙活了两个时辰,出了一身的汗,最后才得出了结论:
韶光绯红着脸,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都是热的。而这般亲密的紧密贴近,尽管她双手按在他的胸前,却阻隔不开半分距离,周身萦绕着的满是他的味道。脸不由更红了。
杨谅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道她在岔开话茬。这一回,却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那宫婢即刻就俯身过来,刚想悄声禀告些什么,就被余西子有些嗔怒地一挥手挡开,“在娘娘面前,有什么不能明言的,难道还有什么藏着掖着不成?照直说。”
成海棠靠着软垫缓了许久,闻言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急”,又道:“待会儿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爽口的小菜吧,本宫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另外,去司宝房请余掌事过来。”
“只是一些震慑和训示,其余的,并无其他。”
与其在这里整天忧心忡忡地想着,尚宫局查得如何如何,恐惧着会不会有人查到自己的头上,还不如趁早做出一个挽救。
在场的宫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很多司级女官站在队伍里面,无不是面沉如水——光是站在这儿,已经是辱没了各自房里面的威名,还得任由尚宫局这么吆五喝六的,就更是感觉到无比的屈辱。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奴婢瞧着她年岁不大。若是在很多年前,也该是还小的时候吧……”
余西子想到此,忽然就有些烦闷。连着将近两个月了,司宝房被尚宫局弄得终日人心惶惶,本来就缺少管事的,现在连韶光都被麟华宫贬谪了,自己身边更是连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却还要每日过来给成海棠分忧解难。只不过,这成妃也跟着去福应禅院祈福过,怎么会不知道这曾经供职尚宫局的蒹葭,一度在蔡荣华夫人的身边伺候,后来又在扶雪苑私通偷情的丑事中,作为幕后指使的牵线人,被宫正司当场抓了个现形。
心里面这样想着,面上不由露出了更加倨傲的表情,自得之情已经无以复加。
就在这时,袖子被什么人拽了一下;
她几乎是来不及挣扎,就坐上了颠簸的马背,而那结实而温暖的胸膛就紧贴在身后,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则还在她的腰上。韶光仰起头,刚好瞧见男子的下颚,生出了些胡茬,却反而增添了几分阳刚的气概,唇角略微上扬着,微笑的弧度,仍旧是那绝美倾世的风姿。
在场的女官闻言,纷纷抬首,脸上都是忍无可忍的表情。
——等成海棠再次醒过来时,都已经接近晌午时分。医官们开的药早已经熬好了,黑漆漆的一大碗就放在托盘上,热了一次又一次,就等着她醒来后服用。
韶光看着她,却是笃定地道。
韶光有些失笑、亦有些无奈地道。
掖庭局里面,何时有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成海棠在谋划之初,该是如何都想不会想到,一遭棋落,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即刻再次上前,等弯下腰附耳过去时,就听见她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你再去带一个人回来,但切记不要惊动旁人。”
成海棠咬着唇,有几分怨愤,几分惊慌,更多的却是想不明白。
韶光抬起头,隔着上千个宫人、南北广场百里的距离,一下子正对上了丹陛上的、那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不由就是喟然了一声。
管事的宫女瞪起眼睛,刚想出声呵斥,韶光轻声道:“圈里还有几匹马没有洗刷,你且留下来。”
韶光朝着那背对着的女子敛身,行了个礼,“奴婢拜见娘娘,娘娘金安。”
“——是太子妃娘娘。”
赵福全听到她那么说,不由道:“那谢宫正的意思,是继续放任自流……?”
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望着一眼——独自留在竹栅栏前面的女子,一和图书袭纯白色的绢帛宫裙,亭亭静立,丝毫没有贬谪之后的怯懦和瑟缩,反而是端肃沉稳,在举手投足之间,正是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淡定而从容。
韶光抿唇,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此时一直看着她的男子,唇角不禁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也跟着微笑,抓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就牵起了她的手,两个人肩并着肩,一起牵着马从草场上走过去。
尹红萸的嗓音很亮,提高了的声线,在殿前广场上一传很远,很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际。韶光站在队伍里面,此刻根本不用刻意去听去看,就能感觉到周遭涌动着的一脉脉愠怒的、不甘的、隐忍的、嘲讽的……甚至是钦羡的、嫉妒的情绪,都毫不掩藏地表露无遗。
就在韶光看见她的同时,绮罗也瞧见了她。
“娘娘,奴婢也只是一副肉体凡胎,不可能事事都算计得到的。”
然而只是在反应的一瞬间,马上的人长臂一揽,她整个人就被拦腰抱上了马背。动作很稳,利落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刚坐稳当,身后那人一声长喝“驾”,烈马一声嘶鸣,就又撒欢似的飞驰了出去。
而后,顿时就炸开了锅。
“那尹尚宫可是刚刚又得到了明光宫的宠幸,故此怎么也得拿一两件事情来立威。只是瞧着这架势,倒是颇有当年闺阀时期的魄力呢。”
“不就是一个宫婢么,死也就死了,她待还能怎么着?要用我们的命来陪葬么?”
他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道:“万事小心,莫要逞强。”
此时此刻,眼瞧着快到了晌午时分,她起身掸了掸裙裾,也没等浣春殿的宫婢来请,自己就先往东宫的方向走。
余西子当时就站了起来,都带走了?
杨谅轻轻地叹了叹,牵着她的手揉捏了两下,“还是出来吧,出来吧。之前你说是在宫闱局里面,还有很多未完的事、很多未料理的人。可现在已经在掖庭局了,比起宫闱局,这里实在是太凶险了些。”
小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身,四肢这样一动,顿时就疼得龇牙咧嘴。其余没睡醒的宫人们则纷纷发出难受的呻|吟,挣扎着坐起来,胡乱地拿起床边的衣衫就往身上套。
“为什么,为什么对奴婢这么好?”她不答反问地道。
“东宫。成妃娘娘有请。”
赵福全道。
“呵——”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了,多少次,他用这般哄孩子的口气哄着她。而一向是淡漠冷持惯了的女子,每每遇上他这落拓不羁的人,居然仍是认真而轻肃,对他的这些话,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突兀和戏谑。
尹红萸颔首,随即朝着丹陛下面的人开言道:“想必大家都知道,这一次的调查是由尚宫局、宫正司和内侍监三处合一,最后对明光宫出一个结果。尚宫局的调查,承蒙各处掌事的大力配合,进行得很是顺利,我在这儿像各位掌事,道声感谢。”
成海棠摇头,“现在是属于掖庭局里的了,是御马房那边最末一等的宫人。韶光。”
尹红萸怎么偏偏就那么没有眼色呢?或者说,是被野心和欲望冲昏了头脑,自傲自负,开始不自量力起来,非要喧宾夺主,自己充当那个主要的力量。
跨进寝阁,殿内仍是熏香如雾,暖意过甚。
她有些无奈,又有些许的怜悯地看着她,“请恕奴婢直言,娘娘终日待在佛堂里面,无外乎是想得心安。可娘娘现在真正应该求的,并不是神佛,而是一个人。”
此刻小妗正提着木桶走进来,盛着水的桶很沉,单薄的身子着实是吃力。一听见要将韶光带走,急忙就扔下了那桶,也顾不上飞溅的水花,上前拦着她,“奴婢也跟着去。”
她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那地上被掀翻、里面熏灰撒了一地的香龛。
才几日而已,却仿佛度日如年。
韶光在那样恶毒的言辞中抬起头,一双黑嗔嗔的眼眸,眼底若有幽意,“事到如今,娘娘认为自己无法保全,所以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找更多的人陪葬。”
只是为了示下,就将所有人召集过来。就凭一个尚宫局?!
“我多少也知道些掖庭局的情况,并不是个简单之处,”杨谅拉着她的手,“出来吧,嗯?”
两处相隔不近,徒步也需一段时间。等到了殿前,也不用任何宫婢通报了,一应伺候的宫人都认得她,是现在成妃跟前的红人儿,均不敢怠慢,无不是点头哈腰的,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她是在说之前他曾多次嘱咐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他知道她的消息的事。
韶光的手扶着她的胳膊,成海棠半个身子都依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半天,才站稳当,却是满脸的惶惶之色,“现在这个时刻,本宫哪还能在寝阁里面待得住啊。方才尚宫局是不是将你们都领过去了,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韶光轻轻地叹了一下,她该如何告诉成海棠,原本仅仅是利用一个红箩,仅仅是想要铲除太子妃,仅仅是东宫的私事,却在一瞬之间就演变成了整个宫局六部的混斗。已经是一发不可收拾。
昨日的深夜里还是下了雨,雨很大,哗啦啦地敲打着窗扉。却没吵到通铺上沉睡的宫人们。累成那样,怕是连打雷都不会被惊醒。
只是在她们还没站定的时候,殿前广场的不远处又来了一拨宫人,赫然是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内坊局……
然而那样颜色的锦缎宫装,尽管不是茜素红,却也是宫闱中不能够肆意穿得的。除了明光宫的谕旨钦赐,根本不作他想。
跟在身后的雪白烈马甩着头,不时打着响鼻,却是很听话地随着他和她的脚步。耳畔只剩下达达的马蹄声。头顶上的天际是瓦蓝瓦蓝的,脚下是融融的青草地,那些青草被太阳晒得很暖,踩上去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韶光却是淡淡地看着她,视线幽然:“现在宫局里面是个什么情势,不用奴婢说,娘娘必定是心中有数。眼看着浣春殿危在旦夕,娘娘只有去求太子妃娘娘,才有可能将威胁降到最低。”
“前几日……”那宫婢想了想,捂着唇咳嗽了一下,稳着心神道,“管事的让我过来找一个刚从司宝房过来的宫人,你、你就是?”
“娘娘,您冷静一点。”
一直到将她吻得喘息不匀,都仍是尚未餍足。额头抵着额头,他的唇瓣蹭着她的,嗓音低哑地呢喃,“跟我说,刚才你想到了谁……”
团垫上的女子此刻刚好正要起身,挺着个大肚子,身上又穿着很厚的百褶宫裙,动作实在是有些吃力。这时,一双手稳稳地搀扶住她,力道刚刚好,既不会弄疼了她、也不至于让她跌倒,很轻易而平稳地就将她给扶了起来。
“那就是做重活了?”
那里面的意味很明显,仿佛就是在说:昔日朝霞宫的近侍大宫婢,别来无恙?
一语落地,成海棠瞪起眼睛,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怒气冲冲地指向她,“你凭什么这么跟本宫说话,简直是放肆,放肆!”
乌云遮挡了太阳的光线,使得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了一团黯淡之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空气也随之闷热了起来,一重重的朱红宫墙,一道道的高耸城门,层层叠叠的围拢着里面的殿宇和楼台,到处都弥漫着一抹压抑的气息。
闺阀……大清洗!
想要在这样的地方熬出头来,又历经多年而保持留存,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当初她也是因为那样的身份,完全处于一种任人宰割的状态,其间几多辛酸苦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余西子这几日却是烦透了。
余西子赶紧对着成海棠告罪,而后转过身,不由嗔怪地责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偏要进殿里面来打扰成妃娘娘。”
尚宫局的搜查仍在进行。
成海棠紧紧地抿唇,反而笑了,笑得有些扭曲,“本宫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一点,浣春殿永远都连着一个司宝房。若是浣春殿出了什么问题m•hetushu•com•com,司宝房里的上上下下女官和宫婢,一个都跑不掉……其实若是有那么多的人一起,也值了。不是么……”
顿时就是一片哗然。
邬岚烟。
余西子听到此,不由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只两日未过来的光景,竟不知道在成海棠的殿里面,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人物。
“你……是新、新来的……婢子,还是什么人?”她结结巴巴地道。
“本宫眼瞧着架势,尚宫局是不是想继续查下去?”
原来,他一直都在这里。
而此时此刻,在殿前不远处的一道廊桥上面,却有两道身影并排站在月檐下。落日的余晖斜斜地照射过去,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藤木铺成的桥面上,互相交错,又相映成辉。
“这几天,受欺负了吧?”
果真就是他。
然后是柔软的耳垂,伏在她的耳畔低声轻哄着道:“告诉我,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韶光的眼睛不由眯了一下,带出一抹危险。
她已经将厉害关系分析给她听,算是仁至义尽了;且还有了那么一个顶好的人去背黑锅,何乐而不为呢?非得要拧着来……是啊,若是真打算按照她所说的办,那就不是尹红萸了。
韶光抬起头,脸上含着淡淡的疏离,“前几日过来的。”
赵福全眯着眼,有些咂嘴地道。
几个伺候的婢子,围拢在成海棠的床榻前,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地传了出来——
“我该怎么办,我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成海棠六神无主地看着韶光,因气急而有些喘息,“现在尚宫局仍然在查,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寻着线找到浣春殿里面来。就算没有了那夜光璧的事,可其他的,会不会被一同掀出来呢……那个尹尚宫不是新晋之人么,为何会这般较真?”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轻得听不到。含着一抹幸灾乐祸的味道。
“因为是你啊。”
明媚的阳光在她的周身笼罩上一层清浅的光彩,抬起脸来,用袖子擦了一下染着汗的脸颊。那一双眼眸,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是连最纯粹的黑曜石都要为之失色的。
她,不是在福应禅院里面,被杖责而死了么。怎么还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尽管最后只烧着了殿内的挂缎,却仍被宫正司的人谪了很重的罪。那时他刚好不在宫里,等董青钿过去看她,在奚官局里面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下了半条命。等他回宫之后,得知此事,怜她年纪小,索性吩咐换了个地方——一样是获罪之人的去处,掖庭局却是相对好些。
谢文锦没说话。她怎会不知道尹红萸的想法?正如赵福全说的,恐怕都是她正在打着的如意算盘——既在明光宫拔得头筹,又能将宫正司拖下水,一举两得。
“去哪儿?”
杨谅点点头,“我记得,以前她好像就是负责柴薪蜡烛的。有一日贪睡,忘记了时辰,结果险些将侧殿给烧了。”
杨谅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上,些许染红,是刚才被风给吹的。在清隽的眉黛下,是一双黑嗔嗔的眼眸,仿佛是点了墨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仿佛是让人一眼就能陷进去。
——他也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人。以前的很多见识过她手段的,无不是避她如蛇蝎。唯有他,却始终认为她柔弱可欺,担心她被人欺侮。
只是没料到,还没等她再次将消息往外送,他的人就已经到了。
“娘娘最近身子不好,应该多在寝殿里面休息。”
哪里还能想,还能有谁……
小妗咬着唇,一直摇头。
阆苑里面很静,只有一阵“刷刷”的声音,在空旷的地方里显得尤为明显。
她说到此,脸色陡然愠怒了起来,直直地瞪着韶光。
成海棠说罢,攥着裙裾在原地打转,还想再斥骂些什么,却被气得往下不知如何开口。踱步到香案前,一挥箩袖,将案上面摆设的翡翠摆件都扫落在了地上,还有那佛龛——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瓷器破碎的清脆声音,在佛堂里面引起了回响。
她又是何时来的?
自己明明都已经按照她所说的,让李元顶替了那偷换夜光璧的罪名——就在向尚宫局递消息的时候,还一并把那些剩余的硫磺、磷粉等等物料都放进了他的住所,让尚宫局当场抓个现行。这样过去了几日,原本以为,红箩的案子也应该会跟着转嫁到李元的身上,谁知道最后定的却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一类的罪名,根本连一句命案的话都没提。
掐算着日子,成妃腹中的孩子已经将近五个月,害喜的时候是最初的两个月内,也早过去了,现如今又来了一拨,倒很是少见。
原本绷得很紧的心绪,忽然就松开了;
自从尚宫局的邬岚烟带着大队宫婢,在绣堂里面摆阵似的等着她,一切似乎就都开始不顺起来。
余西子应声进去,目光在那蒹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看着成海棠道:“娘娘感觉怎么样,今日身子可有好些了?”
尚宫局不正好缺一个背黑锅的人么?现在已经有人出去顶罪,怎么还是在查,一直都在查……
成海棠很瘦,怀了孕,胳膊和双腿都不见胖,脸颊稍显圆润了一些,已经五个月的肚子隆起来了,形状尖尖的,像是个男孩儿。
倘若真真是身边的人所为,以何来判定何人与之为相好,怎么就算是相好呢?到时候还不是尚宫局一句话的事情么?宫正司已经算是很说一不二的地方,现在轮到了尚宫局,就更甚,简直是横行无忌得荒唐,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不好了,不好了!”
却也带出了极致威严的气势。
“她是想做什么?”
就在她百般思虑的时候,殿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殿前的人、包括站在墩柱上面把守的那些尚宫局宫婢在内,都看不到廊桥上的人;桥上面的人看下面,却是一清二楚。
“什么,你让本宫去求她?”
“奴婢说得难道有错么?那些医官,一个个的都是听着主子的口气说话,主子说什么,她们就添些唬人的词儿再说一遍。倒是殷勤得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四五遍地来看脉,几个医官商量着立个方子,一大碗一大碗的苦药,喝了也不见效果。弄得娘娘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瞧病,实在是与身子无益啊。”
相好之人,连坐……
“奴婢倒是觉得,宫里面的这些个医官,真是有等于没有。”
此刻,邬岚烟说完,就朝着尹红萸敛了下身。
韶光跟在皇后的身边多年,也曾几次来过这里。可是这一回,心里却着实是有些没底。
略显苍白的容颜上,一双黑嗔嗔的眸子,迎着明媚的阳光,眼睛里流露出一贯少有的那种笃定的、自信的、明朗的神情。那样的神采,却是连朝露都要为之逊色的灿烂。
成海棠怒极反笑,将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玩笑。
成海棠摇头,“都是害喜闹的。一日看了好几遍,总是不见好。”
然只凭她一处,在分工之初就已经先后得罪了宫正司和内侍监两处——同为调查的三方,一下子都给得罪光了,而后又是尚服局、尚仪局,后来又蔓延到了内侍省其他各处。尹红萸是生怕自己这尚宫坐得太稳当,想要生出些什么枝节么。
未时两刻,天阴欲雨。
然而在那广场的大理石雕栏前,却把守着一对对的宫婢,面无表情,都面朝着外面伫立,人数众多,严阵以待。她们虽无甲胄在身,周身却都散发出来威严而凛冽的气息,丝毫不输于那些宫城的戍卫,很是让人震颤。
而这一处在宫城的最北侧,遥远且偏僻,除了昭阳宫、麟华宫、凤明宫等几座宫殿的宫人能够持腰佩出入,宫里面其余的人并不能够往来。因此甚少有宫婢在此,只有几个小太监拿着大扫把在清理地面上的落叶。
他的眼眸有些深,直看得掉不开视线,下一刻就想将她搂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韶光有些莞尔,没有接茬,随即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奴婢这一次可没有食言。”
“说你胡言,越发上m.hetushu.com.com脸了。若不是娘娘瞧着你麻利爽快,怎会将你招进殿里面伺候,还不小心自己的嘴。否则早晚撵出去省事儿。”
“什么时候的事?崔尚服知道么?”
这时候,静立在一侧的蒹葭上前,“娘娘,要不要奴婢……”
堂堂的成妃,果真是在浣春殿里面待得太久了,也跟内局脱离的太久,以至于变得如此天真。
“莫不是真查出了些什么,否则怎么会……”
她说罢,摆出一个请的动作。态度恭顺,却也不容置喙。
她的整个人都被他禁锢在怀里面,而他结实的胸膛压迫着她柔软的身体,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灵巧的舌就推开了贝齿,开始在她的檀口中攻城略地。
在这时走进来的宫婢,算是掖庭局里面的老人儿,年岁不大,却已经在宫里面待了很多年,刚跨进苑门槛,就不由得停驻了脚步。
余西子因听见了刚才那两个宫婢的对话,知道了些许,用锦帕给她擦了擦汗,道:“娘娘倒也是个死心眼儿,何必将那衣裳脱脱换换的,着了凉,反而病上加病。”
“你可知,自从你进了掖庭局,我整颗心都跟着你过来了……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进来,你又说你会自保、不会吃亏,可是这几天不是东宫就是内侍监,不断的有人来将你带走,又带回来……我就更是担心,担心得要死。”
在放马场外则是竹林,那里一年四季都保持着葱葱郁郁的颜色,挺拔秀丽,其中就有枝叶挺秀细长的凤尾竹,金黄色枝干上镶有碧绿线条的琴丝竹,枝干上生有花斑的、清秀婀娜的湘妃竹,还有楠竹、墨竹、华箬竹、寒竹……都是珍稀品种,由雨润水土之地进贡而来。
轻暖的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风吹起草尖儿轻轻拂动,仿佛是一波一波碧色的涟漪,在心间柔柔地荡漾。
就是那个一度被认为死在福应禅院里面的女官,棒杀。而今却悄无声息地进了浣春殿,直接伺候侧妃成海棠。
殿外面伺候的婢子闻声,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进来询问,却又被成海棠厉声赶了出去。
内局里面一向都是如此,早出晚归,跟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人极近相同。其中最苦的掖庭局和奚官局就更是如此。老宫女们常常说,这些罪籍和犯妇,不是来享受的,日子若是过得太舒服,也不怕折寿?
——殿内的主子尚且不敢有这样的自信,更别说是区区一个奴婢。
余西子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这时候,成海棠也瞧见了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道了句:“是余司宝来了,快进来坐。”
余西子面上显出几分愠怒,然而成海棠却以为这是余西子故意想让她知道什么事,索性就摆了摆手,让那宫婢将话讲出来。
“殿下怎么过来了呢。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奴婢还以为是……”
尹红萸在那鼓声里面,顺着丹陛往上面走,自己先行回了尚宫局的正殿里。留下身后的万余号宫人,占据着大半个殿前广场,黑压压的一片,由局里面的宫婢们负责给领回去——俨然是将整个内侍省给戒严的架势,出入都需要由尚宫局引路。
“这些话,怎是你一个奴婢能信口胡言的。还不赶紧伺候娘娘梳洗。”
“以为是谁?”杨谅不由挑起眉,问。
杨谅见此,心神不由一荡,俯下唇,轻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内侍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掖庭局中辛苦而枯燥的日子,仍在继续——晨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兀自沉睡的宫人们就被管事宫女的大嗓门给吵醒了。
此刻,殿前广场上的调查还在继续——
那不正是尚宫局的旧一届掌首,就是尹红萸的前任,宋良箴的心腹爱将么。
一语毕,殿前广场上静了一瞬;
马圈的南侧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是专门开辟出来给主子们用来遛马的,往北还有一大片竹林。平素不允许宫人随意出入。留下一个小妗,只有传事的宫女和韶光两人,经过了那道金漆红柱的牌楼,里面便是用栅栏围起来的放马场。
两处相隔不远,但廊桥架得很高,远远高出殿前广场许多。
他看着她的目光忽然更深了,灼灼的视线,仿佛能够燃烧一切的夜火,带着咄咄的侵略味道,仿佛要将连着这几日来的相思之苦都尽数讨来。
“就算雏鸾殿真有那样的能力,可本宫去求她,你以为,她就会出手相救么?”
“你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自会有管事的过来带你。”
“大家稍安勿躁,请听尹尚宫训话。”
鼓声,再次响起,一下接着一下,沉闷的声响直直叩进了心里,带着无限压抑和沉重之感。
“我想你,发了疯的想你。恨不能即刻就到你的身边……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一贯随性妄为的汉王,算是栽了……”
“刚出笼的小鸟,不太听话呢。”
领事的宫女走后,在空旷的草场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韶光深吸了口气,隐在绮花萝袖里面的手不禁暗自地收紧。
怎么会这样呢?
“这究竟是想干什么,把我们都聚集到一起,想来个赶尽杀绝、一网打尽么?”
这样一直快到竹林前的栅栏,他才勒着缰绳将马停驻。
韶光颔首。
就在这时,殿前广场上蓦然响起了沉重的锣鼓声,从尚宫局大殿的阁楼上开始敲,然后就是角楼上的,从南一直响到北,钟鼓依次被敲响。
这时,有宫婢低声地询问。
此时此刻,若是还能保持着这么平稳的心态,可真就是很难得。
韶光点了点头。
该来的始终都要来,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何人。
传事的宫女说罢,自己就先行离开了;
韶光想到此,不由感觉到一丝丝深长的意味;
面前那一片开阔的草场,在蔚蓝的天空下尤其显得壮阔,扑鼻而来的,都是浓浓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春至放马场,草尖儿刚刚泛了青,融融的牧草一直绵延至北侧的竹林边缘。
现在而言,还有谁比东宫的女主人、半个中宫的执掌者,更有能力去保住一个人呢。而从始至终,沈芸瑛都没有参与过任何的一处,无论是浣春殿当初在明湖岸畔设下的筵席,还是后来红箩的命案。相比起浣春殿,东宫的正主雏鸾殿,在这样的时刻,是异乎寻常地平静。
蒹葭微怔,问道:“也是司宝房的么?”
尹红萸的感觉好极了,那种只身站在高高的丹陛上,而在她下面的都是宫局六部的众人,浩浩荡荡,只由着她一个人说话,旁人不能有丝毫置喙的感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的几任尚宫正是拥有着那般尊崇的地位,而今,她也快做到了。
说罢,煞有介事地挽手行礼。
“还笑呢,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杨谅将马拴好,即刻就折身回来寻她。
因此很多宫人都曾笑言,她们就是一些皇城里的农人,守着这一座巨大的田,终日埋头操持和劳作。苦熬过了最美好的年纪,寂寞地绽放、又寂寞地凋零,花开花落人不知。
韶光的瞳心盈盈闪动,抬起眸,望着自己倒映在他眼底的那一抹影子;
此时此刻,司宝房的宫人们排成队,从殿的南侧过来,后面还跟着司衣房的宫人、司饰房和司仗房的宫人;正对面过来的,是尚仪局的四房宫人;北侧逶迤而至的,却是尚寝局和尚功局……来的女官和宫婢加起来,足足有好几千人,每一个房都有尚宫局的宫人监督着跟随。因此完全是整齐而沉默的,连一丝议论的声音都没有。
余西子的目光再次落在蒹葭的脸上,不禁又是一阵狐疑。
韶光闻声回眸,正是在东面圈养着上等马的南苑的方向传来的,只片刻的功夫,就瞧见了一人一马的影子。隔着太远的距离,看不清楚马背上面的是谁,仅凭着模糊的轮廓,不知怎的,心里面就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个人。
韶光下意识地抓紧了马鞍,在烈马疾驰中,风从耳畔嗖嗖的过去,吹起了额间的青丝如缕。两旁的竹林、牌楼、hetushu.com.com竹栅栏……从眼前一一倒退着过去,不禁就生出了万丈的豪情。
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忽的闯入了耳畔。
“娘娘,传午膳么?”
闭目在香雾中,成海棠将双手合十,像是正在祈祷着什么。
埋怨、愤懑和一丝丝的惧怕和挣扎,在那张始终保持着温柔和顺的面颊上,显露无疑。
——就在掖庭局前来带人的时候,她已经让小妗过去司籍房将那消息告诉给绮罗。绮罗必然会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是让她转为告诉给凤明宫的大宫婢董青钿。因为同时就一并嘱托了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要等她的消息之类的言辞。
低沉喑哑的嗓音,叩击着耳鼓,引起似有似无的轻颤。
当初尹红萸曾经提起过,局里面有一个查出了些什么的女官,就是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美艳女子吧……模样是够了,可惜,终究是跟了一个不成气候的掌首。
成海棠怒极地看着她,“你说的是谁,现在本宫还能去求谁?”
有着艳丽面容的女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夕阳橘色的光线打在侧脸,满是皱纹的面颊上,眼睛眯着,却仍保持着笑容可掬的模样。赵福全摸着下巴说到此,不由啧啧了两声。
自己日日都陪着成海棠一处,怎么不知道忽然就多了这么个人……
说是调查,倒还不如说是训话。
成海棠有些屈辱地咬唇,摇头再摇头。自己可是亲手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人,此愁此恨,不同戴天,定是至死方休。那沈芸瑛恐怕是想要置她于死地都来不及,怎么会帮忙呢?她不信,根本就不信。
这样的叹息,不禁让他停驻了脚步,牵着马缰,整个人侧过来看她。那烈马也跟着一并停了下来,俯下雪白的大脑袋,啃着地面上青草。
在尚宫局的殿前广场,很宽阔的是一个地带,用方砖石铺成的地面上,还用莲花图籍雕刻着錾花纹饰,很是气派堂皇。
若说之前红箩的死,宫里面人始终都在揣度和猜测,此时此刻,就被尹红萸给定了性——另有隐情,且要彻查到底。
这样在晨曦的时候,天气凉了些许,雨后初霁的天空却是蔚蓝蔚蓝的,宛若一块莹润剔透的碧玉,干净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像她们这些宫中的女子长居深闺,很多是贵富世家出身,都是望族的千金,素日里就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识得弓马骑射。然而独孤皇后却是曾经辅佐君王打下过江山的女子,手握闺阀,亦是个能够统兵打仗的将才,巾帼之身,却不逊须眉。
韶光抬起头,正看到了从南侧走过来的绮罗,跟尚仪局的其他三位司级掌首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身着杏黄色宫裙的宫婢们——绮罗扬着下颚,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丝毫没有将尚宫局放在眼里。
一个掖庭局,毫不夸张的说,几乎是占据了整个宫掖的势力划分。
明媚的阳光顺着雪白而飘逸的马鬃,投射到她的脸上,一片缤纷迷离的光彩。若不是此刻她就站在烈马的蹄前、险些要被背驰而来的速度给掀倒的话,或许还会为马背上之人的精彩骑术而喝彩。
“真是让余司宝见笑。”
蒹葭领命,刚要退着下去,就见成海棠又向她招了招手;
宫婢们又急忙忙去再煎一副药,再喂给成海棠喝,成海棠的嘴里苦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一语落,随即就是一片哗然。
他侧眸看着她。
成海棠唇角被咬出殷红的痕迹,抬眸,目光泫然欲泣,“韶姑娘说过的字字句句,本宫都时时刻刻铭记在心里,然而现在不但没有安稳下来,眼看着连保全自身都无法做到。韶姑娘不是一贯都能掐会算、机智善谋的么,这一次怎么了?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想帮本宫渡过难关?”
“这次的事,虽然死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婢,却事关东宫,更事关江山社稷,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对此事隐瞒或者是包庇。而且,我可以在这儿说一句,倘若尚宫局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与之相好之人必定采取连坐。希望大家要考虑清楚。”
——这已经成了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
居然找到了这儿来,简直是太没规矩了。
月檐下的风铃随风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佛龛下面的女子在这时徐徐地睁开眼,眼底含着一抹复杂的神色。
——一声一声的鼓声,沉闷而压抑,震彻耳鼓,仿佛就闷闷地砸在了人的心上。
杨谅凝视着她,那一瞬间,清浅的瞳心忽然就变得很亮,恍若是阳春里明媚的桃花。
余西子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撩开帷幔跨进殿里,内里寝阁处,隔着一道琉晶垂帘,成海棠恹恹地侧卧在美人榻上,一侧的宫婢正拿着巾绢给她擦汗,还有宫婢伺候她穿衣。
尚宫局,蒹葭……
和风,青草。
很轻很轻的嗓音,在他的唇间悠然滑落。而他一贯恣意飞扬的言辞,此刻却是再简单不过,似乎这本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她所在的掖庭局排得很后,前面是奚官局,再往前则是宫闱局。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就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无论她身处何处,经历着怎样的祸端和挣扎,只要她转过身,他始终都在。
韶光就站在一侧冷眼看着那暴怒的女子,自从怀有身孕以来、自从内局里面出了事,似乎她的脾气就越来越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以至于哪还有昔日温婉柔顺的影子。
蒹葭垂着脸,并没有丝毫相熟的神色,仿佛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婢,奉命给她带来浣春殿的旨意。
佛堂里面很静,蒹葭将她引着进来,而后自己就退出了大殿,顺手将厚重的殿门关上。殿内的东西两侧都是佛像,一座座,姿态各异,神态各异,宝相庄严。正中间的供桌上,鎏金香炉里还插着的几根线香,燃烧后飘渺出一缕缕的白色烟丝;明黄色纯银镶滚的挂缎和垂帘,一直坠在地面上,投射在黑曜石铺陈的方砖里,倒影出一片迷离的碎光。
宫婢伺候她坐起来,等喝了药,却又吐了一次,喝等于没喝。
当年的事情毕竟牵连了太多的人,也死了太多的人,是自帝国建立以来,宫城之中最血腥、也最残酷的一段时期。那些侥幸留存下来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忘记的。
韶光感到有些失笑,却忽然又有一种暖暖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实在,也很温暖,就像是在冬日里晒着太阳的温暖。
佛堂里,一地狼藉。
就像刷马这样的活儿,不可谓不脏不累,她却是做得很熟练。
伺候的宫婢忙眼尖地过来将茶盏收拾起来。
“心里准备……?”
茜素红的锦缎衣袂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等杨谅下马站定了,回身想将她抱下来,刚朝着她伸出手去,韶光单手扶着马鞍,已经一个利落的动作下了马。看得他愣愣的,须臾才有些啧啧。
在场有好些是宫中多年的老宫人,听到这样的议论声,无不是面面相觑,而后纷纷都露出一副胆战心寒的模样。
尚宫局之前还仅是在小范围内的戒严和搜查,尽管后来又将很多人扣押审问,也并未造成太严重的影响。此时却不同,内侍省宫局六部显然几乎已经都到了,殿前广场上人头攒动,整整站了万余号的女子——在殿前方端石的平地上,是被带来的各局宫婢;而站在高处墩台上面的,却是尚宫局的宫婢,五步一人,十步一对,阵势甚为吓人。
韶光这时抿着唇,有些余悸地道。
掖庭局在内侍省宫局六部之中,算是最复杂的一处。因为里面的宫婢大多本身都是罪籍,其余就是些犯了错、亦或是谪罪的女官和宫人。无论是哪一处,想把手伸进掖庭局里面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这样各种身份、不同背景、各种目的的人杂处在一起,里面的关系就更是盘根错节。
柔暖的阳光。
另外,她也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知己,尚宫局里的另一个司级掌事,宇文蒹葭。
她喟然地道。
还是皇上?
然而这一咬唇,恰好就触动了他一直都绷着的某个心神,他的眼眸顿时转深,那满腔满怀充斥着的m.hetushu.com.com情绪,已经急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决堤而出——几乎是没有任何忍耐的、也不想有任何忍耐的,他趋步欺身上前,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就吻了上去。
站在尹红萸身侧的,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女子,高挑的身形,五官轮廓都很惹眼,在偌大的内侍省也是极是出色的。此刻堪堪站在阳光底下,只一个她,再也不用去瞧旁人。
他毫不隐瞒地道。
“既然她这么想出这个风头,何必要拦着呢。”
成海棠更加蹙紧了眉,眼睛里充斥着担忧和惶恐,忽然就害怕了起来。
“你来了。”
韶光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瓣,不禁就流露出来了些许的柔弱。
在沉重的鼓声中,尚宫局殿前的丹陛上,尹红萸穿着一袭烫红色团花绣白蝶牡丹的高腰宫裙,出现在了那红毯铺陈的位置上。裙摆上用纯金线绣出大朵大朵的花瓣,随着绣履翩跹,仿佛是活生生地绽开了一般,让人惊叹而眩目。
一个白色绢裙的女子,正挽着袖子,在围栏前洗着马匹。晨曦的阳光照耀着她的面庞,略显苍白的肌肤呈现出一抹剔透的红晕,该是因为用了力气,显出几许清隽,几许柔弱,几许端庄,还有一抹出尘的仙气。
“娘娘恕罪,实在是司宝房里面大事不好了,奴婢一时着急,才,才……”
害喜。
宫里面的人素来都是这样。然而是不是她在当初给了成海棠太多的期冀,还是说自己当真有什么本事让她以为,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端,只需要一点点额出谋划策,就必定能转危为安?
韶光在这时候抬眼,“刚刚领奴婢过来的那个宫婢……”
老人儿们一见是她,纷纷唏嘘不已。
太后让宫正司、内侍监和尚宫局三处一并联合调查,这么兴师动众,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所以很明显的,内侍监和尚宫局其实就是一个摆设,专门用来陪衬着宫正司,以显示出明光宫的严明和公正。
一直以来,内侍监都是跟着宫正司的脚步。任凭尚宫局再怎么折腾,其余负责调查的两处,可都是从未干涉过。
风吹起了那宽大的裙摆,缎料上面的红晕流动,宛若是滚烫的血光。尹红萸堪堪在丹陛上面站定了,挽着手,下颚高高扬着,未语先露出一个足够高贵的笑容:
谢文锦就站在他的身侧,闻言,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嘲弄,“羽翼未丰,就想一飞冲天。人啊,总归是要经历点儿什么,才会知道天高地厚。”
殿前的很多宫人瞧见此,无不倒吸了口冷气。
韶光随着队伍往回走,人流有些拥挤,在这时回眸,朝着那厢绮罗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已经找不见了她。只得作罢。
一推开门,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一直是闲置的殿堂,殿里面供奉着几座神佛,平素有宫婢进行细致地清扫和打理,却并不常有主子前来。只是自从福应禅院回到宫中,成海棠就总是在这殿里焚香诵佛,在她怀孕之后就更甚,连着小半年,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韶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绣履轻踏着新嫩的青草,闻言轻轻地摇头。
然而她并不打算跟成海棠多说。
韶光仰着脸看他,须臾,轻声道:“可奴婢也是第二次进来了。既然第一次都能够全身而退的话,这一回,也必定会安然过关的。”
尽管内侍监的一个内常侍已经折损了,却仍没有挡住尹红萸的脚步,已经从宫局六部而逐渐牵连到了几个主子的宫殿,似乎已经将明光宫曾经的嘱托忘记得一干二净。宫里面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很多人因此都说,自从太后执掌中宫以来,这一年好像过得格外艰难,比起当初宫闱的大清洗更甚。
只不过眼下被这么一闹,绣堂里面除了平素修补器具的一些活计,反而是闲了下来。离换季之期还远,又没了堆叠的事务要操持,她现在终日就只剩下陪着成妃用膳、游园……近几日又因成妃身体不适,心情反而比之从前开怀了很多,索性就在殿后面的苑子里,一起晒晒太阳、赏赏花,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慵懒。
“掌事……”
多么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是再隔得远些,视线就模糊了。也就看不清楚了。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相遇在一起,邬岚烟挑起了半边唇角,带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奴婢刚刚从储物库那边回来,还没等回到绣堂的回廊里,远远就瞧见了尚宫局的人。该是没有人来得及去禀告崔尚服。”
她收起脸上一贯的颐指气使的表情,不由就摇着头笑了,调回目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南苑。
她咬着唇,眼睛里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气,显得愈发楚楚动人。像这样红着脸、眼睫轻颤的模样,连平素那些许凛寒的、端肃的、凌厉的气韵,全都不见了。许久,有些羞赧和嗔怪地推了推他,手上也没使什么力气,越垂越低的脑袋,那脸颊染着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东宫上下无不是虚惊一场,把成海棠也折腾狠了,还没等医官们退出去,就躺在床榻上沉沉地睡过去。太子起初还跟在一侧守着,太子妃沈芸瑛也在,后来殿里面来了人,就将太子给请走了。沈芸瑛又待了一会儿,朝着浣春殿内随侍的宫婢交代了几句,也施施然地离开。
“是,是。”
四月二十三日,东宫急召了一大批医官和医女。
尚宫局之威,震慑六局,无人能出其左右。
余西子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刚想再说些什么,一转念想到成海棠正怀着孕,也不敢太过惊扰,于是便匆匆地敛身告了个罪,就跟着那侍婢出了浣春殿。
“现在的很多事,已经非一己之力能够控制。娘娘该有个心里准备才是。”
尚宫局曾经是闺阀中极重的一枝,也是由朝霞宫一手扶植起来的。那时候的尚宫还是苏尤敏,算得上是闺阀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的重要力量。以至于在明光宫崛起之后,尚宫局的作用,仍被太后沿用至今。只不过掌控女官由皇后娘娘的心腹变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
“她叫雨眠,曾经是凤明宫的人。好多年前因为渎职而被贬谪进来,后来相继就跟在掖庭局管事女官的身边,在这里没有品阶,手里头却有着不小的实权。”
而内局若是一旦因此而混战,不管是有心也好、无辜也罢,浣春殿作为首当其冲,里里外外必定都将脱不了干系。其中想要谋求好处的人,譬如尹红萸,则会将事端更加扩大,然后整件事情就会上升高度,愈演愈烈。始作俑者其实只是里面的一个开端,往后如何发展,自以为尽在掌握,谁知不仅是无能为力,而且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把火蔓延到自己的身上。
“是我,对么?”
而岚烟,就曾是宋良箴极为器重的手下,在明光宫的大诛伐中出力甚多。后来宋良箴倒了,尚宫局迎来了新的掌事——尹红萸,她又倒戈相向,对宋尚宫极尽落井下石之能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韶光却明白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究竟有过怎样艰难的过往。
余西子不耐烦地蹙眉,“到底怎么了?”
“随着我过去南苑一趟,管事妈妈有新的活计交给你办。”
太子?太后……
韶光不由就笑了。
回眸,在那一瞬,却险些惊呼出声,“是你……?”
“接下来,这件事恐怕只会越闹越大。”
婢子闻言点点头,挽着手后退了下去。
落在李元身上的黑锅,只是偷换夜光璧这一件而已,可关于那硫磺、关于磷粉,关于从红箩尸体上发现的那一块硝石……都还没有被揭发出来。尚宫局显然已经查出了些眉目,却秘而不发,这样越是查下去,牵连得也就会越广。
“只要娘娘愿意和盘托出,太子妃一定会愿意帮忙的。”
“……是么。”
各局各房都穿着各自属于自己的宫装,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腰佩,端的是非常显眼。
香龛里,有袅袅的檀香在蒸腾弥漫。韶光仰望着佛祖睿智而悲悯的面容,视线下移,就瞧见了那跪在莲花纹饰团垫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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