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此时，他嘴角噙了一分笑，笑如天边淡月，暖意淡得让人无法察觉。
朝臣们鼻腔中透出分冷哼，才不信他真做了个花农。
这绿衣姑娘看似文秀单薄，说话竟毫不客气，直直切入要害，血淋淋揭破一个真相，她到底多大的胆？摄政王不说话，一双饱含世情的老眼，温和地看着自己掌心绽着浓郁茶香的碧螺春，仿佛在嘲笑什么，又似在悲悯什么。
十年前，她只是动了前往天封的念头。
从喜阁一路往城主府去，印象最深的却是大红色的灯笼与喜烛，红得耀眼，红得刺目。这是她嫁给自己的第二天……倘若，她出了什么事……胡荼不敢想，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底撕心裂肺似的痛。
“阿琅莫急，取一壶碧螺春来。”阿琅，阿琅，在天封城主府中，叫“琅”的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原来这一把浑厚男嗓的主人，竟是天封城主顾琅。
大伙儿揣测，观望。
如今东夏，有这么一位人物，他出身显赫，文足赋三都，武能平四海。往小的说，他剿过令汝阴百姓寝食难安的山贼流寇，往大里说，他率兵平过乱，镇守边疆。数十年来，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大人物，近年来似乎安泰下来。
隐约地，她心中浮出一抹极不好的感觉。总觉得顾琅放出顾倩兮私奔的消息，然后大肆征兵后有天大的阴谋蠢蠢欲动。
刘盈抬眼去看说话那人，只见那是个五十上下的老汉，双眼布满血丝，说话的时候，热气呵到空气中，霎时间起了层白雾。
在胡家的老总管第一次提到影杀的时候，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寒凉。
春天，半个铜子可以叫一壶碧澄澄的绿茶。冬天，那茶水便换成暖融融的大麦茶。过往的小贩都喜欢聚在这儿，趁歇脚的空儿，天南地北地侃上一通，不管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一阵的唾沫横飞，散时拍拍屁股，谁也不认识谁。
他放下茶盏，皱了下眉毛，“子非鱼，焉知鱼？”
饶是刘盈这样聪明的人，也忍不住冲动地冲进了城主府。
刘盈心中忍不住一缩，“天封不是不参合东夏的事？如今为何忽然征起兵来了？”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山泉烹煮，小友不妨来一杯尝尝。”摄政王笑了，那笑，也如清水徘徊月下窗，静默而浅淡。
自己的对手有多老辣，胡荼岂会不知。
此时，这位大人物就在天封城中，就在城主府中与人对弈。
一方简陋的草棚围着十来个泥脚，油腻腻的桌上，铺着泛绿的油布纸。
“修路是吏部官员的事，与本王何干。”说这个，就显然有些推脱了。
十四岁的自己惊惶地看着那些锐光一片片削在自己身上，喷出猩红的血，泛上锥骨的痛。她仿佛在一个醒不了的噩梦里，只能跑呀跑，跑得双腿发软，浑身乏力，却没有歇下的想法。
风静静的，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
诸人和*图*书小声嘀咕，再三感慨。
走了一路，随处都能看见官兵们在强制征兵。
都是一步步在朝堂扎住脚跟的老狐狸，一个个经历了两朝圣颜，幼皇这儿暂且按下，单是应付老万岁，早将推脱的本事玩得炉火纯青。
幼皇年弱，当权者只有摄政王。
他话音落下，空气中似有一道尖锐的杀意似直直剐着头皮，蓦然间如飓风袭来，呼啸而至。“有刺客，护驾护驾！”丫鬟小厮们哪经过这番阵仗，纷纷吓的面无人色，一个个高声尖叫着，惊慌失措。
“见都没见过，你怎知影子杀手的存在？”
可明明是行迹败露，摄政王似乎没有动手杀掉自己的意思。
她原以为大家会反驳，可是老汉话说出来，却得到众人一致的附和。
刘盈那么聪明，怎么听不出他想撒手不管的意思，她豁出去了，也不管对方的态度，轻声，“到底与您有血脉之亲，他就要死了，您真的无动于衷吗？”一张亲情牌被她斟酌再三，终是丢了出来，摄政王却笑了起来。
“放肆！”寒光湛湛的两柄宝剑赫然绽出如星般的寒光。
现在的自己无疑是一碰即碎的卵，在这里，不仅是摄政王身后的影杀厉害，就连摄政王自己，都不是个吃软饭的主儿。
刘盈寻了个地儿，茶还没上来，先听着诸人议论纷纷。
就在刘盈冒冒失失撞入城主府的时候。
这样，也许还有最后的生机……
“王爷这一局恐怕并不乐观，怎的兀自高兴起来？”一个浑厚的嗓音响了起来，宛如秋风呼啸着扫过落叶，他的语气里满是怪异。
摄政王还要继续说下去，刘盈却忍不住了，她耐性一直不错，可关心则乱，被遮掩的风平浪静的海面，赫然被狂风巨浪所颠覆，她激动地上前两步，高声，“王爷怎会不知他是谁？他姓胡名荼，云胡府的第二位少爷！您征兵，不就是为了绝他最后一条后路……”
这样的人，容易让人让人放下心防。
摄政王！
“我的确没见过，连他们在哪儿，怎么出手，都不知道，甚至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影杀的存在。纵是如此，刘某这条小命，也差点交代在来天封的路上。”她苦笑一声，胳膊上稍好的伤口，忽地扯动，带起了撕裂似的痛意。
拖得越久，对夫子越不利。
不知从哪儿，忽然一步步，缓缓走出个身着绿衣的纤弱女影。
摄政王有东夏最可怕的影杀，有这样的一队人马，让他处于无往不利的境地。
她低头道：“您让了一条又一条的路，为何不一直让下去？”
“他是谁？小友莫和本王玩这些文字上的游戏，要喝茶，本王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要试剑，本王身边的侍卫们，也会有兴趣与你切磋一二，就当是指点后生，他们素来是很好的武者……”
一日日，一年年，观望揣测的朝臣们站酸https://www.hetushu.com.com了脚，看酸了眼，大人物依旧老样子。大伙儿沉不住气了，朝堂之上，从同僚的眉眼间各自寻到了几分尴尬。
她向来就是心思玲珑的人，从征兵，早就猜出一些不一般的事情。
对方抱着年弱的孩子，娘俩哭得天昏地暗。
可是站在这儿，她忽然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顾琅在天封城内向来颇有美名。
顾琅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中年护卫也没动，两人双手抱拳，眼观鼻、鼻观心，两张脸一样枯黄木讷，似对周遭乱成一团的院子，无半点知觉。
就这点而言，刘盈其实是感激摄政王的，不管自己是作为胡荼的附带品，顺带着沾上光、顺利来的天封，还是别个什么原因。胡荼与她既然是到了，可见摄政王依是顾念旧情的。
“官爷，官爷，不要抓我家相公啊，他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巷口处，年轻的少妇哭得双眼和兔子似的，悲声哀求。
如今，她不仅记起那日情景，还借此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当日的险，对比如今的安逸，简直是天壤之差。故而，下面这些话，她说来分外的真心实意，“多谢王爷让出这条路，让刘某安安全全地到了天封。”
“二少，您身上的伤还没好，您干什么去？”
话音不大，如炸雷惊响在晴空。
可这时候，她若出了一点儿事，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一夜，大人物成了真正的大人物。在他幕后的操纵下，三万精兵身着凛冽黑衣，悄无声息地洗血了朝廷保皇派。那样的手段与魄力，让所有人胆战心惊。那天，官兵们齐刷刷的脚步声踏在地上，宛如踏在诸官员的心间。
“还不是摄政王搞的鬼！他来了天封，住在城主府上！来便来，偏偏要带两千兵丁走。这天封才多少人啊，两千的兵，这不是要毁了天封嘛！”
摄政王也要在东夏制造出自己廉政爱民的形象。
“啪。”
她的血冷了，心凉了，宝剑从掌心几乎滑落在地，“王爷可曾想过，大长公主若是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听说了吗？顾小姐最近和野汉子跑了！出了这么大的丑闻，顾城主这次可真的被气糟了。居然下了追杀令，好歹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
这个老成精的狐狸！
人脑子一热，往往冲动之下会做出些什么糊涂事儿。
乍听到这句话，刘盈口中茶水险些喷出。
从此，再没人敢非议一句，摄政王的位置，牢牢坐稳了。
茶寮很小，茶钱便宜。
她即便学到许多失传已久的绝学，但是对摄政王而言——
他当年忍了，而后忍了，一直到如今，胡荼都长成了如今的阴霾少年，这一家何等安乐，即便胡荼是个喜欢胡闹的人，可胡荼胡闹不是一年两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摄政王忍不得了？他为何要对胡荼出手？
和图书都这个时候了，她几乎祭出了大长公主，摄政王居然一点也没软化的迹象。
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
十四岁的自己爆发出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柔韧与耐性，还记得浑身阴寒的感觉，也不知湿嗒嗒贴紧额头的发丝，到底被汗、还是血粘腻着。
摄政王看了眼顾琅，笑道，“征兵是顾琅干的，怎的又与本王扯上干系？就算是本王征兵，这些兵也是为了抵御外族侵入，与胡荼又有什么干系？”
雪亮的锐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不比一根头发丝重，带来的却是致命的伤。
——就像掌心这盏茶，甘香之时，醉至极至，可那丝苦，也足令他此生铭记。
又过了一阵子，大人物依旧该养花的养花，该遛鸟的遛鸟，浑不为外物所扰。
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当兵的。在天封这个自给自足的地方，壮年男子是一家的顶梁柱。真当了兵，小家也算是完了。所以四处都能听见摔门声、吆喝声、哭喊声。好端端个天封城，竟成了人间炼狱。
如今的刘盈，就是这样。
“可是二少，如今摄政王在城主府，您贸然前去，恐怕会被他捉住，如此一来，大计功亏一篑。”
时经十年，那样的噩梦，即便想起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也会像针扎似的，带来全身的战栗与惧怕，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
而摄政王和顾琅却没动，兀自拈子对局。
“吩咐下去，让顾倩兮在城主府等我！”
他们安下心，却不知，蛰伏的蛇蝎伺机而动，没留神，已亮出了杀招。
胡荼终于得到了眼线的回报，他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捏碎了桌角，牙缝中忍不住蹦出两字，“糊涂！”
霎时间，好端端的后院，人仰马翻，人群鸟兽散去。
第二天，余下愤怒的朝臣们将奏章呈上幼皇，可第二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花农似无作为的大人物，竟然静默含笑地立在朝堂，接手了他们的奏章，再次镇压下朝臣们反抗的声音。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周遭的景色。如静伫那厢的一棵树，一块石，沉默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这竟然站着一个人。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忽略她，因为她的眼，兀自如刀锋一般，冷冷盯着摄政王与顾琅。
摄政王笑着抿了一口茶，王孙公卿素来喜欢这些茶，可他却丁点儿也不愿沾。那味道，纵是香溢一室，能纾疲倦，却是用苦来衬出那丝淡香。
连一旁待着的顾琅，面色都变了变。
顾琅狐疑挑眉，“你平素不是不爱喝茶，如今怎的有这雅兴来品茶食？”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悉心吩咐左右取来新茶。城主府的下人们都手脚利落的主儿，没多大的功夫，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就送了过来。
天封百姓便是在背地里，也会恭恭敬敬叫一声顾城主，纯粹是因为顾琅平易近人，廉洁爱民。ｍ•ｈeｔusｈｕ.ｃｏｍ•ｃoｍ可如今，百姓居然公然在背后叫他顾老头儿。
城池官员没有得到天朝的手谕，绝不能胡乱征兵。
这个时候，他根本顾不得其他事。
那时候，哪怕再细微的风，也会吹得浑身发痛。
他在皇城寻了一方地儿，整日里专司种花养草，倒似个花农。
摄政王抿唇，轻轻吸了一口气，和声笑道：“本王不爱喝茶，可待客之道，还是需要茶水。”
他不能自毁前途，所以……
刘盈，原本的确抱着刺杀的心思来。
“征兵是摄政王的意思，不想当兵去和摄政王说！不要妨碍我们办事！”官兵们粗暴地将壮年汉子抓起，不耐烦地踢开哭得妆容模糊的小娘子，大步朝下一家走去。
刘盈又惊又急，只觉一口甘腥冲上了嗓子眼。
“可不是嘛，天封弹丸大个地，顾老头还征什么兵。又不是不知道天封的百姓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他顾老头儿生气就生气，何苦来折腾咱们，天封就这么些个人，还要征兵！真是作孽！”
刘盈连忙扶起少妇。
二十多年前，传言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噩梦——朔北寒风，黄沙卷地。
她忽地抬头，一字一顿，平静道：“王爷，您忍了胡荼近二十年，为何到这时候，反而忍他不得？”她猜测摄政王不动手，恐怕与胡荼有关。
“东夏律例第一百零三条，‘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所有人都当这是玩笑，可我却知道没写清严惩的律条，绝非先皇开的玩笑。这条律令，一直是由东夏‘影子杀手’所执行的。”
就在这么一瞬，庭院中骤然而至的杀意，如潮落一般纷纷褪去。
顾倩兮和野汉子跑了？
刘盈一路走着，心中越来越冷。
说着，那少妇喊着“相公”，又哭了起来。
不能停，不能让他失去捉弄自己的兴趣。
摄政王倾慕大长公主，因大长公主的下嫁，性情大变。
若非是摄政王放出这条路，她与胡荼一行人，又岂能畅行无阻地到这天封。
她慌忙擦擦嘴角，耳边又传来一人的声音。
眼前的摄政王，给人一种宛如山风过林的气息，分明权倾朝野，却让人心里一松，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风度儒雅的人，就是摄政王。
“小友身手不错，可是在本王的地盘上，小友也该知道刺杀是一件多愚蠢的事吧。”摄政王呵呵笑着。
开始刘盈没注意，直到现在，她忽然听明白了，居然和征兵有关。
她清楚地知道，停下就等于认命，任自己的生命被残忍的屠戮。
不过这样的痛，远不如十四岁那年的痛与惧。
到底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如今，和*图*书顾琅居然征兵！
她不知道追杀自己的到底是谁，在对方强大的杀念下，她像一只被猫逗弄的耗子，当对方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时候，也是死亡来到的时候。
都以为顾琅与摄政王泛泛之交，却不想两人相谈甚欢，对弈黑白。如今，听摄政王的口气，与天封城主顾琅，竟是私交甚笃。
一开始，还有朝臣战战兢兢，都道他安逸下来，指不定图谋什么大事。毕竟幼皇年弱，这朝堂看似安定，君臣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正是一触即发的危险。而这位人物，功高震主，腹内打着主意，谁敢小觑？
刘盈经不住这沉默，继续笑道：“王爷，刘盈不是瞎子，看得出您不想害他。倘若您真要害他，能动手的时候多得是。倘若您真的不顾念丁点儿的旧情，又岂会容我走到这，容我在这大放厥词？”
忍着心中伤痛把她往外推，原本就是不愿她出事。
他征兵不是为了打仗，而是准备直接在天封杀掉胡荼——为了避免胡荼在天封累计自己的势力，于是他干脆把壮年男子全部以征兵的名号收拢起来！想清这一点，刘盈从头到脚，倏地一片冰冷。
“六壬捷录都已经译出……”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撞见小狮子的眸光冷得就像冰封的刀刃，带着毁灭似的冷酷，他心尖仿佛被那目光扎到，慌忙闭嘴。
“夫子去了，凶多吉少。”
摄政王身后的两名护卫，终于从眼观鼻、鼻观心的木讷中苏醒，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刘盈，被摄政王一手制止了杀意。
黑子落下，拈黑的美鬓男子沐着落霞余辉，从容不迫拈着棋子。在他身后，立着两名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守护其身。细看，这男子额心饱满，穿一品朝服，金冠束发，这张脸，是一张极具男人成熟魅力的脸。
喝完了大麦茶，她放下两枚铜钱，径直出了茶寮。
征兵！征兵！
话音落下，摄政王的掌心一紧，茶盏中溅出了几许雪亮的水意。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痛。对摄政王而言，“大长公主”这四个字，便是一味不可触碰的毒。单只是听到，也会苦，也会痛。
浓郁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那就是影杀。
与别个不同，人家尝到的是甘芳之意，他舌尖却只有苦味，苦到极致，放大了那种苦，所有一切都似苦的。
这不，纷纷自我解嘲着，大人物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都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能做什么乱？人家觉着无趣，要体会体会花农的生活，自己跟个苍蝇似的盯在后面，还不是平白招人厌烦。
然而，刘盈虽然博学，毕竟对阴谋这玩意没什么领悟力。
顾琅投靠了摄政王，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刘盈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他虽然野心勃勃，却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他在天封就算征了兵，也未必能带回到皇都。那么他所征到的兵，必然要在天封发挥作用。
帝都流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