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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鲤迢迢一纸书

作者: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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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酉时,华盖马车踏月而来,清亮的风铃声,打碎了此夜的安谧。
“娶回家莫非当菩萨供着?”
从脚底一直到背心,淋漓汗,淋漓的寒。
胡荼掠了她一眼,寒声笑道,“有什么可想,既是夫子的意思,我自是得从。”那声音,一分一寸宛如九尺寒冰,撕裂一切,尖锐刺下。
“咚咚咚——咚咚咚——”
刘盈的围,也算彻底揭了过去。
若真是冷血冷心,怎会记得小狮子曾经对她何等的好。
唇齿间,因着那些,又尝到了一丝儿甜腥。
刘盈握着拳,指甲倏地刺破了掌心,一点粘腻冰凉涌了出来。掌心里的疼,抑不住的眼中泛滥的水意,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酸涩地令人窒息。
宁王绽着寒光的晶瞳,在漆黑夜色下,闪着凛冽的光,他大声呵斥,“刘盈,你干什么?”
大家私下一片窃笑,在顾小姐面前维系着几分面子,故而不愿搬到台面上议论。
当一个人说话的言辞和语气谨慎小心,就可以避免粗野和背理。
他一直当她是沽名钓誉,混吃混喝的主儿!
还嫌不够丢人吗?
前朝有“指鹿为马”的荒唐事儿,如今的摄政王一样可以指马为鹿!
不管他们是愿承认,还是不愿承认。
他举手投足,贵如皎月,清似美玉,美若谪仙,浑身似透着一股凉丝丝的玉质淸贵,令宴上的众人不敢逼视。在他旁边,一个青衣姑娘低眉顺眼,搭手上前,扶公子下车。四下屏气,忽地一人惊叫出声,“那不是小刘姑娘!”
说起来,倒好似她得了天封老法师的教诲,做了恭恭敬敬的态。
不知是谁,不怀好意,轻飘飘吐出了一句,“胡公子今儿个再拉开她的裙带,不就明白了。”说话的,是那个被刘盈驳了面子的公卿少爷。
泪水淋漓了衣裙,忽然就想起初见,那锦衣男童抬眸看她的样子。虽然是满眼不服,可那是他眼中,也仅仅只有一人。
就这么举着双手,茫然看着一手的鲜血,不知所措地看着。微弱的月光下,那手腕宛如月色下的树枝,枯弱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正想着,说书人已经说到小刘姑娘下笔如飞,如有神助。仅半柱香的功夫,竟写足了三十四首诗,总数上生生压了顾大小姐三首。小鱼微张大了嘴巴,颇有几分不屑道:“不过是写字快了些,有何为奇!”
却少有人去想,刘盈来天封才多大时日,便是日日勤学,难不成这一身学问都是申嚜授的?
那一抹白,比拂尘记雪白中泛着凛凛冷光的纸张,越发轻薄透明。
这厢是语有荣焉,鱼微却觉着越说越玄乎了。
是,她纵是贱民又怎样?
“胡闹!”
顾倩兮勉强笑了一声,问:“……那后来呢?”
见这情景,她惨然一笑。
那老人家挺直腰杆,满面红光,连语气,都带了几分倨傲。
也不知是谁,忽见了他此时模样,骇得一身冷汗,当即厉声淬骂:“疯了吗,都胡说些什么?”这句话,如一道雪亮的光,驱散了那些暗色与混沌,惊醒了众人。
然而,不管他买账与否,“刘盈斗倩兮”已成了天封一个传说。
她踉跄不稳,茫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呢喃只能念出俩字,“胡……胡荼……”
泼墨似的暗色,被高悬的灯笼冲淡了神秘。
席间,那女子巧笑倩兮。
他毁便毁在,相逢已晚。
他二人早就情根深种,她却一直不知,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
就为顾倩兮一句游戏,他宁愿斩断你一切活路,不给你一点念想。
宁王在楼阁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沉冷的眼眸中不由掠过一抹清冷。在他旁边,有一人轻声赞道:“王爷,这是个极好的女子。”她轻描淡写,用天封人说的话,巧妙的顺着他们的心理,解了自己的围,又不露出丁点儿狂态。
可是刘盈却说,自己的先生是草庐申老先生。
胡荼面色一如先前。
一泼冷水浇下,鱼微摸摸鼻子,颇受打击,“小的这还不是想让您提前瞧一瞧,少爷您太不给面子了。”
天封百姓,向来护短敌外。
冻得人心中发颤。
就在这时,诸人话题的中心——马车上的锦衣少年悠然而下。
哪怕当你陌路,都比在骗你的时候,拥着另一个女子好。
他骗你!
几个公子笑着看着她,还以为她根本听不见,扇掩唇,低声柔和地吐出最尖锐的评价,“才高却姿疏,教我选,自然是顾小姐更好。也不知天封的百姓什么眼光。”
他这句,说的可是真心话。
她刘盈便是再厉害,也是天封某不知名草庐的一位老先生教出来的。
他猜得不错,明日天封,确是有许许多多的热闹。
“你,你听见我说的话?”
对他而言,刘盈已成路人,是非与之无干。
真真是一场好戏!
“无聊。”小狮子懒懒将那副图扯下,卷成轴,就这么握在掌心,也不说话。便是让她多看一眼,也不愿。
击鼓传花谁没玩过,大家随鼓声将手里的花一一朝下送。
想不通呀想不通。
痛了就应该退开,为什么还会不甘?不甘……

那一把扇,一惊木,兀自说得畅快淋漓。
——他说,“夫子戴什么凤凰?”,和_图_书随手将凤凰面取下,细心地为那女子戴上。
刘盈看了一眼小鱼微,见他瑟缩在角落里,哪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不见血色的双唇不由抿了抿,那还是个孩子呀。
那个病蔫蔫的女子,还能有这等诗才?
几次推杯换盏,终到了正题。
日子过得很快。
她默默低头,不再去看。
刘盈却觉一个拳头重重击在心口,痛得她鼻息纷纷似被抽空,说不出话来。她满脸惨白,满眼涩然,看着那个美似烟霞的少女,再看了一眼座上从容自若的小狮子,忽地在口中尝到了一丝甜腥,涩得让她整个人似冰水泼上一般。
娘,你说对了。
“咯吱”一声,马车停在了顾府外的石狮边,家丁扯着嗓子高声念道:“岐州云胡府二少——胡荼拜访!”随着拜帖念出,四下哗然一片。
知女莫若母。
听闻这句,宁王不作声了。
这也是合作之一。
兽皮包起的小鼓,镶着宝珠璎珞。打鼓的那个白衣如雪的清美少女,轻纱下,依稀也见眼波流转,脉脉诉情,总转向小狮子的方向。
侍奉一旁的小鱼微递上了副勾描整齐的仕女图,鬼笑道:“少爷,这是顾小姐的模样,小的花了重金,可算请了画师描了一副出来。”
“一日,小夫子穿了条翠绿长裙,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没什么,可小夫子裙带飘飘,不曾系上。受人教诲,自然要为师分忧,于是……我趁她走过我跟前时,就伸手将她的裙带给系上了。”
宁王要求的事,她必然做到。
从上车以来,胡荼神色一直懒散得很。
顾小姐也没明白了。
此时,顾门宴中,气氛融洽热闹。
刘盈眼中黯然,默默抿紧唇。
她心中发苦,好半天扯出一抹笑,若无其事道:“顾小姐果然是秀外慧中,这副人才,配给二少当真天造地设。”
刘盈笑着,压低声音道,“刘盈耳拙,听也当没听,您继续。”
幕僚道:“若别家的小厮,也就罢了,那是胡家少爷的小厮。”
顾倩兮含笑答道:“公子言重了,不敢言罚,只需说个小笑话,聊作小惩!”她的话,轻描淡写,却有穿音裂石之效。
我真的欢喜了不知道,您说的话,都验了。
“这胡家少爷的眼光也不怎样,虚有其名,这样的女子带在身边,岂非失了自家的面子。”字正腔圆的官家口音,带着贵族的从容与倨傲。
“小姐想做什么游戏呢?”
既是言辞谨慎,避免粗野背离,自然不能与个孩子计较。
出拳的汉子见来人是刘盈,手上的力,赫然收了大半。
文武百官以摄政王马首是瞻。
莫是不知,这是天封顾城主为女儿设的选婿宴?
这一丝心有戚戚,让她禁不住上前拦下了那个拳头。
不,刘盈,你这笨蛋,他眼中心中,永远是顾倩兮,不是你呐!
“一炷香内,小刘姑娘写了四十一首诗,在数量上不仅压过了顾大小姐三首,而且文采立意,也属上乘!”
这是不是说明,天封人随便一个夫子,都比外面的文人墨客高出一筹又一筹。
那刘盈,从来写字就快,特别写到草书时,更是龙飞凤舞,谁都看不明白她写的是什么。
好半天,才见一个脑袋倏地钻出水面,水花四溅中,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抹去脸上的水珠,黑漆漆的眼睛定定看着宁王。
“这就是刘盈?”
刘盈心中一紧,想说些什么,终究一字未言。
旁边相熟的朋友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他刚要辩解,忽见宁王如淬冰雪的眸子冷冷看着自己,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倒掉自己割破手腕,用血做引,熬出的药……
一眉一眼,一眼一行,做足了贴身丫鬟的本分。
却其实,她只不过顺水推舟。
有时候,越是公卿少爷,看似清贵无双,可说出的话却越发尖锐尖锐不堪——
四处都是他的眼线耳线,传到他耳中,能有好果子吃?
听胡公子的意思,不明白“裙带何故生幽怨”,可是刘盈,身为人师,不可能不懂。
胡荼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冰冷冷的嗓音,兀自淡漠响起,“母亲为让我收心,十二岁时将我交给一个小夫子管教……”
“醒了吗?”
“那段岁月,胡某过得很开心……”小狮子口上说着开心,面上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话,怎么听都似在反着讥讽。
“将景拟人化,句儿有多风流,你品得来吗?”
小侍童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对方献宝似地亮了亮手中墨宝,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太陌生了。他只是和少爷离开得早了些,不见着有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就在这时,只见一只纤白的手掌,宛如初春绽破的一枝雪芽,以破竹之势斜刺而入,轻轻巧巧地捏住了大汉砸来的拳头。
这夫子,说的可不就是刘盈。
她果然是恶鬼似的女子,那爪牙亮出,也能刺伤一片。
他说:“老夫与草庐申先生,其实也有过一饭之缘。说起来,也算得上刘姑娘的授业先生。如今家道落魄,再次说书,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座下掌声雷动,座上舌粲莲花。
身后,传来那小公子压抑恶毒的诅咒声,“该死的贱民,不和-图-书得好死!”
一语既出,所有人面色大变。
那人也是糊涂,委屈辩着,“哪里是胡说……”
鼓声停时花在谁手里那就得认罚。
而今,顾大小姐亲自敲鼓,薄如蝉翼的丝巾,根本遮挡不了少女的目光。鼓声落在谁手里,那不就说明她心仪之人是谁?
“多事。”胡荼懒懒骂了句,支着下颔,目光抛向茫茫夜色。
当所有人都不愿庇护,谁曾想过,她原只是个孩子。
流转的剔透,冷白如死。
“没想到看上去正正经经的,骨子里这般淫|荡……”
刘盈躲在树下无光的角落,小小的身子融入到黑暗里,她泪如雨下,痛不欲生。满腔涩然地问自己,你当斗诗之时,你拼尽全力,不顾己身,将文思榨干,骨血拼尽,就能得他一星半点笑吗?
别人视之如水火的丝巾,他却从容不迫地拿在手中赏玩,就这一瞬,鼓声忽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惊叫道:“这云胡府,莫不是……大长公主的府邸!”
他虽不认识这到底是谁,却终于如梦初醒,慌忙噤声。
胡荼唔了一声,没留心。
本来也没甚,不过这么多人,一起气势汹汹地站起,就像要把小小个客栈,顶破了天、掀了顶似的,不怪小鱼微一步步瑟缩。
刘盈蓦然想起,从见到顾倩兮开始,这女子就一直面拢轻纱。
话音未落,又听着有人在骂,“谁说顾小姐输了,顾小姐风华绝代,又岂会输给那个病蔫蔫的狗尾巴草,顾小姐只是让了让她,这是风度!”
话说回来,一昧拽文,酸腐如乡村老学究也没意思。
那侍童说,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
——他说不想见任何人,房中却传来那女子的轻笑声。
二楼的客栈,有说书的先生眉飞色舞,气宇轩昂,高声阔论。
明明不愿在想,可是眼中的泪意,却依然如洪流一般。
“我看看。”斜刺里一只纤手伸过来将图拿走。那晚,顾倩兮带着凤凰面的胡头,便是从头到尾,除了那双翦水明眸,她什么都没看真切。
连自己都逗不笑,又怎么能打动聪慧过人的顾大小姐。
这记忆是世上最甜蜜的双刃剑,赠你几分甜,便要让你尝到几分苦。回想曾经,越是甜蜜,伤得越深,竟是连骨头渣儿都毒得不剩一点。
刘盈低下头。
大伙儿一时间议论纷纷。
刘盈到底在捣什么鬼?
这姑娘懵里懵懂,竟然一头沉了下去。
包括人群中的宁王——
刘盈只觉心中涩涩的痛。
……
“出去!”
啧,那声势,浩荡的……所有人怒目而视。
眼见这氛围冷得很,顾倩兮插了句嘴,“孩童心性,自来如此!”
那只手掌,纤白冷秀。
在没见到人时,刘盈一直在想,顾倩兮的真容到底是什么模样。那日晚上,她面上拢了胡头,被诸人当宝贝似的围得远远,惊鸿一瞥,只知这顾大小姐一双翦水明眸生得极美,可惜五官没看个真切。
——闲时休论国事!
就在这时,只听小狮子继续道:“这事儿也算是完了。可没多久,小夫子猛然大怒,回过身来又给了我一巴掌,还大骂我小小年纪不学好,说实话,到今日我也没想明白那天她为何如此暴怒!”
刘盈呀刘盈,现在你还看不懂吗?还想骗自己什么?他对顾倩兮,若是没有情,怎么会甘愿接那丝巾?这么一想,顿时满眼模糊。涕泪之中,又似乎看到小狮子为逗乐佳人,失了原本的清冷孤傲。
那不就是如今身陷囹圄的老东西吗?
那一折扇,风雅地掩着公子们的唇,那笑容,恁是亲切温柔,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一定会以为这些公子,都是世间最淸贵文雅的人。只刘盈的耳朵向来比旁人更尖一点儿,那么轻的声音,竟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笑早就不属于你了……
她眼中酸涩的难受,刘盈呀刘盈,你果然是这世上最痴的人。
云胡府的二少,是哪家的少爷?公卿中,没这号主儿。
胡荼眯眼,懒懒丢下一句,“那又如何。”
申嚜是谁,那便是天封的一个草庐怪老头儿。
“顾小姐的墨宝涨到十钱银子了……”
看着刘盈那目光,显是有了几分凌迟之意。
说什么“夫子的意思,我自是得从”。
小狮子声音有些冷。
师与徒,连下衫都解了,那一分礼法抛到一边,便是背德失礼的事!
辱她无所谓,何必扯上胡荼?
小鱼微声音清亮亮的,在诸人屏气听后续时,忽地这么突兀地响起。
浑身所处,似泼天的刀剑。
天封诸文人继承了旧时西丘的风气,在学术上的研究,算得上死磕到底。
纵是胜了那人,又如何?
纵是你熬尽骨血,榨干心思,拼尽一切也换不回他眼中唯一。
这开场白,忒冷!冻伤一片竖耳恭听的家伙,诸人眼底一片失望。
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哪里不知道两人是师徒。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一双双雪亮亮的贼眼,立刻不怀好意地望向刘盈。
有喝茶的几个文人,慢悠悠地议论着。
笑话讲到这份上,所有的人都觉有些意兴阑珊。看来传言不虚,岐州胡家二少天生冷面冷心,连说个笑话都能让人冷得发颤。
“放肆!”
一个不查m.hetushu.com•com,嘴角中竟溢出了殷红鲜血,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赫然滴在白玉地面。
难怪他断得这般彻底,竟连看你一次,都觉碍眼。
是,顾小姐的确如天心明月似光灿夺目。
席间,那女子眉目宛然。
没人理她,所有人当她蛇蝎,纷纷避退。
只见知情人神色莫名,喟叹道:“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我听父亲说,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当时天下,绝非如今这般乱世可比……”
这天晚上,小狮子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客栈外,青灯莹莹,耀出一晕晕的华光。在他身后,刘盈一身青衣,垂首待立,眼中有隐约的伤感。就在小狮子坐上马车的时候,耳边传来刘盈轻轻一声试探,“二少……真的想清了么?”
她闭眼,沉了沉心。
“……读尽圣贤书,又怎么样?”
那人得意洋洋道:“什么叫败军之将,刘姑娘赢了,居然连咱们顾小姐都赢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厉害厉害……”
这不摆明打着宣传,鱼微一股脑儿跑回了客栈,放下玫瑰糕,就奔到胡荼房中,气喘吁吁道:“少爷,您听说没有,他们居然说刘盈赢了。”
“原来是小刘姑娘呀!身子好些了吗?”
只一眼,丝丝诡异不觉中弥散。
只因犯了众怒,与人不同,就活该挨打受骂么?
那白衣少女,与小狮子日日成双入对的白衣少女,分明就是顾倩兮。
对笑了一阵儿。
声音越来越兴奋,鱼微两手抱着一纸袋玫瑰糕,吃惊得连嘴都何不拢了,“这位大哥,等等!等等!您刚才说,小刘姑娘的词,至少值五钱银子。您没说错吧,败军之将,也能有这价儿?”
我好痛,好苦,痛得不得了,怎么办?应该怎么办?
刘盈似倦了,分外恳切道:“公子放心,您绝不会娶到如我般姿疏的女子。”话音落下,一声惊呼,扇子“砰”地一声落地,薄薄的纸面,大师的墨迹,赫然砸烂了。那位公子的面色忽地红到了耳根,连声音都结巴起来。
“胡某自幼顽劣……”
寒得似深冬之季,敲碎了严冰,从冰窟窿中溅出的水珠。
“什么叫不过,你给我不过看看?”
恁快的节奏,宛如玉珠落盘,又似水花四溅。
少年男子的嗓音,轻轻响起。
鄙则是粗野的意思,倍,则是背离的意思。
刘盈这一步,走得有些针毡似的难。
刘盈实在很好奇这女子生的怎样的模样。
话音一落,前厅登时一片寂静。若是行酒令、斗诗文,这样的雅事儿,热闹又考文采,席间一番斗来,高低立见。可谁想到顾小姐看似温柔端秀,美若天女,性子竟这般乖僻,玩起游戏也与众不同。
鱼微缩着脑袋,改口不及,眼见着大汉一个拳头即将砸下——
另一人就道:“胡说什么,没听见胡公子说自己没想明白小刘姑娘为何抽她吗?”
在这个传说中,刘盈第一次绽出了不容小觑的光华。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哈哈,那不就是自己人了。
他在唇齿间,含着字句,细细嚼了一遍,什么都没说,面上的轻鄙与不屑,却明明白白说明了,他根本不买这位小刘才女的账。
她点点头,其实还有些懵懂。
一直在骗你!
所有人都看出了,顾小姐这是在和胡家二少唱双簧呢。
小狮子自有这么一股气势,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人的注意,纷纷都落在了他身上。
可是越想吞下去,满口的鲜血反而呛得更厉害,她孤弱得仿佛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刘盈,你是个什么东西。
也有人说:“我觉着顾小姐诗胜在稳,虽没那些奇诡句式,却工整可见,不似小刘姑娘的句子,念到兴起,便不顾了工整对仗……”
在东夏,谁敢论摄政王的是非?
刘盈的指甲掐在先前早已掐破的掌心,那样尖锐淋漓的痛,一阵阵如电般袭卷到心尖最柔软的角落。
他与顾小姐早就相识,私定情愫,你知得太晚。
她的确冷血冷心的女子,却也非冷漠到底。
刘盈不言,只那眼神,怯弱无助。不知怎的,看到她这样的目光,宁王满腔的愤怒,忽然间不知从哪儿宣泄而出。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仿佛被人用温水淋过,说不出的怜惜。他不由分说,一把横抱起刘盈,粗鲁地把她丢到城主府后的温泉水里。
一大清早,就听着有人在叫卖墨宝字画。琳琅满目的字画摊,大街小巷挂得个通彻。远远望去,宛如初春时间将融未融的片片薄雪,从骨血中融入了那分白,其表其面,捎出了几许空灵薄艳。
鱼微不满道:“好歹是您今后要共度一生的女子呐……”
——如今,是乱世么?
刘盈只觉脑海有什么赫然炸裂,看着他,怔然了。
没人知道,小狮子胡荼听见鱼微说刘盈一炷香写了四十一首诗时,面上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其中三十四首,是半柱香内完成的?
用你的血、你的泪,成就她的笑。
她潇洒离开。
怕是……早就练就了一副好眼力,就等着如今看准心仪和_图_书的良人。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
听到这儿,宁王眼中陡然一眯,宛如尖锐的针尖,赫然绽出寒芒。
刘盈碰了钉子,笑容僵在脸上。
她来这儿作甚?
经老法师把脉,确定是体寒毒素深。
刘盈一进门,就听着她黄莺儿似的嗓音,热热闹闹地响起。一抬眼,撞见顾倩兮如雪如刃的目光,似针尖般,狠狠扎了自己一下。刘盈心下一悸,不待反应,人家又若无其事地与大家说笑起来。
车内的刘盈,悉心给胡荼铺好软榻。
“你懂啥,那曲儿情真意切,哀肠入骨,我看至少能涨到五钱银子。教坊里买去,找人谱了曲儿,谁一旦唱了出来,可不就是钱滚钱的利。”
“我以为她不喜欢那条裙带,所以等她又晃到我身边时,把她的裙带又拉开了。”
“前一次打你自是为了你逾礼,而这一次……”
摆明了,是想出刘盈的丑。
“哗啦——”
可对方,冰冷淡漠得比路人还遥远。一股尖锐的痛意,袭卷到胸腔、到脑海,痛得她浑身毛孔纷纷炸起,痛得捂住心口,弯下了腰。
宁王淡淡道:“那小厮,原就是个漏风的嘴,浑没个下人模样,便是被揍一顿,又有何妨。”
最重要的是,当着这满席的俊才出这种丑,还不如挖个地洞钻进去拉倒。
就连宁王,也掩了身份,混迹人群,饶有兴味地听着。
“什么叫写字快有何为奇?你给我写写。”
顾倩兮环视四周,柔声笑道:“总是喝酒多无趣,小女在这儿和大家做个游戏,不知诸位公子可有雅兴?”
在她眼中,只剩那个神色清冷的少年。
有人道:“我觉着小刘姑娘阅历颇深,才思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是气势恢宏,奇兵诡出,绝非顾大小姐循规蹈矩的诗句所能比上。”
娘曾经和爹说,“盈儿这性子,从来不动声色,看似精明,实在是糊里糊涂。自个儿欢喜的东西都不知,哪日若是一朝醒悟,欢喜的东西被人拿了去,还不痛死?”
满座宾客沉静了一瞬间,猛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不思议呀不思议。
刘盈压了压胸腔泛滥的甜腥气息,缓声道:“老法师问,君子所贵乎道,为何。我答‘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如今想来,只觉甚是道理。”
鱼微一个激灵,忽地就想到,自那日救过刘盈以后,他最忌人在他面前提到“刘盈”这俩字。“少爷息怒,小的这就出去。”他自扇两个嘴巴,悻然退出。
她正想仔细看看,耳边忽地传来冷硬的声音。
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呛出一口水意,赫然发现,零星喷溅的泪水,溅在苍白如死的手背上,尽然是一手鲜红刺目。她忽然就慌了,忙忍着鼻中酸涩,忍着恶心,费力想将口中粘腻的鲜血吞下去。
刘盈慌忙敛神,知道她尝过的那些毒里,也是有绝情草。吃下绝情草,便不能有哪些情那些痛,不能想,原来越是回想,越是伤痛。
难怪他不想知知道倩兮的模样,他们早就日日相见,那图又有甚好看?
似察觉了自己的目光,小狮子轻描淡写的目光掠去,在双目相对的那一瞬,隐约风起云涌,刹那寒冰,一时间冻得刘盈冷不丁一个寒颤。
她跟在小狮子身后,时不时有人用打趣的目光看着小狮子,再看看自己。这目光,有欣赏的,有试探的,有敌意的,更多的却是不怀好意。
刘盈听到这句,忽然停下脚步。
不可能,且没道理。
和他这么大时,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既是如此,自然容不得旁人这般轻慢。
所以,天封大部分人,也知道刘盈身子其实并不好。
宴是好宴,客是好客。
这题目看似不难,事实上绝没那么简单。
“不守师礼,是该被打。”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嘛……”他犹自不服。
“女子淫|贱,活该如此!”
他笑,刘盈也学他,笑得温和亲切。
“出辞气”,指的是出言与说话。
鱼微有点想不通了,就算是刘盈赢了,也不见这么多人见风使舵,转得这般厉害。
诸人七嘴八舌,纷纷道:“小刘姑娘护这泼皮做甚?”
“听说小刘姑娘唯一那首《鹧鸪天》,卖到了三钱银子的价了,值那么多钱吗?”
刘盈脸色一如纸白,抿着唇,柔和笑了笑,“蒙诸位的福,已经好多了。”原来,昨儿个她奋笔疾书,因为太过悲凄,竟在最后,生生呕了一口鲜血。
只听有人问,“不知道接花的人,怎么罚?”
声如珠落玉盘,流水淙淙。
所有公卿之子,纷纷诡异地互视一眼,看着刘盈的目光,有些古怪。
“那句中的意境,你鉴得出吗?”
“生得不过寻常姿色……”
说什么“无聊”,“多事”。
谁都知道,当今的小皇帝是个不管事儿,什么都不懂,大权落在摄政王手中。幼皇相当于风雨之舟,稍不注意,便得舟翻人沉。
把刘盈和胡荼两人生生割裂的那个顾门宴,终于到了。
正看着,她的手腕,忽地被人狠狠一拉,拉出了浓浓暗色。
所有的声色光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疾疾退去。
她转过头,狼狈跑到了后院无人的角落。拼命擦了眼中无声泛滥的泪。鼻中的酸涩那么溺人,让她在口中尝到了甜腥味道,越来越和*图*书浓,那腥味呛着肺叶,从喉中源源泛上,逼得她眼泪不住地流淌。
小公子恼羞成怒,骂声那么大,浑失了风度,引来诸人鄙夷的目光。刘盈兀自笑着,眉眼晶亮。一口大气,似长长舒去。连日来的不顺,在看见那一溜儿小公子青白交替的面色时,也似烟消云散。
只一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她突然撕心裂肺,心越痛,口中的浓腥也就越发糜烂。
他说到这句,顾倩兮眼底似有刺狠狠扎了扎眼,她赫然回头,冷冷盯了刘盈一眼。瞪是瞪了,可胡荼这边的围,还是得解。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打听。
在同仇敌忾上,天封人有着绝对的默契。一个个挤着小鱼微不得不缩在角落,可怜兮兮地看着诸个彪形大汉。
原来并非不欢喜,早在初见时,那点点滴滴,她都记在了心头。否则又怎会这么伤,这么痛,这么苦,这么难……
那汉子收了拳,有些尴尬地瞪了鱼微一眼,“这小子说姑娘的诗句不好,我原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唐突了姑娘。”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在那女子最灿烂的年华,一直伴她的,是那个阴鸷狠厉的少年。
他正疑惑着,就听刚才护刘派高声道:“顾小姐风华绝代,这没甚错。可斗诗输了,也不是什么丑事儿。刘姑娘习在民间,只不过说明了民间的夫子,比官家那些西席厉害多了。老夫乃青德书院的夫子,与申先生其实也有些渊源……”
天封百姓骨子里的狂妄,得了满足。
这顾倩兮,莫是会变脸?
一般人,两般貌。
位于正南方向的城主府,悬着鎏金的匾额,龙飞凤舞的“顾府”二字遒劲有力,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木骨清奇,熠熠生光。朱门外,是一双比人还高大的威武石狮,矗立那厢,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沉默悍杀。
刘盈惊愕地抬头,不可置信看着胡荼,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瞬,眼耳口鼻,宛如被狂风巨浪彻底淹了。口鼻中,侵入了说不出的腥气,窒,窒得心痛,窒得似一场覆地翻天的劫。
小狮子看都不看刘盈,一口饮尽杯中美酒,话语如蝎子的倒钩,不动声色刺了过来,“不用说裙带,便是下衫都解了,也不见她发狂。”
这句话,她说得恳切,博了天封百姓的好感。那些百姓想得简单,竟然连她不给顾大小姐面子这一茬,都忽略不计了。对天封百姓而言,若是外人侵入了他们的尊严,是不可饶恕的事儿。
小狮子似发现什么,转头,轻鄙唾道:“多事。”只这两个字,刘盈方才稍好的心情,忽似跌落到尘埃。
倒真似漠不关心,浑然无干的模样。
“那就洗干净了坐回去,本王要做顾倩兮的入幕之宾。”
乍闻此语,刘盈这才如梦初醒,一道讶然闪过,她眼中神采,渐渐凝聚。抹干嘴角流出的鲜血,终是默默点了点头。
在座的公子们,哪个没有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过?又有哪个没有在酒酣耳热之时说些荤话聊做笑饵?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怎么能拿到顾小姐面前?
席间,那女子举手投足无限端秀淑雅。
你痛了吗?
一时间,宴席上鸦雀无声,众人眼见得顾小姐手中的丝巾和响鼓,俱都怔住了。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们争先恐后地将手中的花枝朝下传。
“这个游戏名击鼓传花,各位公子小时候应该玩过!”
刘盈心痛,明明早改猜到的真相,一朝戳破,那痛,依然是痛彻心扉,哀绝入骨。
以身喂毒的苦果,如今便显了出来。
刘盈,你这笨蛋,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何还会奢望他展眉一笑?
小狮子双手笼起,随意地放在桌前,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伸手给了我一巴掌!逼我背了半天的《礼》。”
如今,刘盈用这句话,暗暗堵了诸人的口。
是,你确是姿容平平。
哭……哭不得呀!
一双眼,渐渐黯下。
然而,这些说起来,都不如她昨日那句“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申嚜”那句来得巧妙煽情。
前厅再次安静下来,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这个神秘莫测的胡二少身上。
顾城主既是在府中设下了选婿宴,往来的自是公卿贵人。
那些人争论得厉害,小家伙刚准备逃之夭夭,却被人忽地拦住,气势汹汹道:“小子,刚才的账,咱们还没有算清楚呢!你刚才说什么,说小刘姑娘写的快没用?”
有人说:“没想到胡公子小小年纪,却也这般风流……”
所有人看好戏似的看着刘盈。
“小孩子无心之言,先生何必与他为难。”刘盈说着,喉间发痒,低头捂着唇,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刘盈的脸,轰地一声红透到耳根。
如今,顾门宴上,刘盈终于看清了——
“小刘姑娘的句子好是好,就是那字,龙飞凤舞的,看不清呀……”
这草庐申老先生,出现频率忒高,终于惹了鱼微注意。
他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自从那日,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药被倒掉以后,每日依然以身喂毒,以血养药,日日熬了汤,给小狮子送去,就恐他哪日病发,痛不欲生。原来,她记得的事儿这么多,绝不是冷眼旁观,无情无心。
从影壁,一直到大厅,诸公子温和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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