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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鲤迢迢一纸书

作者: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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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顾家小姐,乃是天封城主顾琅的幺女。
不知怎的,眼前倏然浮上一片血色。
她骨中本就透着这份孤冷寂寞,纵是再灿亮的火把,也暖不了她心。
宁王双手背负,雪亮的厉眸看着荒芜的村落,放缓了声调,如徐风拂过,缓缓道:“小刘夫子,你可知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刘盈何等通透的女子,看着碧流河中,那狰狞青面,又看着星星点点的莲花盏,忽而就笑了,她和声道:“让王爷费心,民女受宠若惊。”
宁王发觉她退缩的心理,站在那儿,低声冷道:“这么就怕了?”
如果刘盈是那些寻常温顺的女子,此时媚骨迎他,或者是任他随意一番怜爱。也许吃到嘴里,一转眼,他也就把曾经的心动,忘了个一干二净。
刘盈一愣,实在没想到他竟把自己提溜出来了。
铁坊,风箱。
夜幕沉沉,除了火焰犹自盛大,却什么也不剩。
“无凭无据,这分明是一夜迁徙离去的模样。便是铁器兵刃,也维持着原来的模样,你从哪里判断沈氏中人已经死绝?”宁王大怒,瞳仁晶亮宛如暗夜中的火焰,透出焚烬一切的危色,显是不信这说辞。
刘盈似听见什么,猛地抬头。
一个孤冷凄清的女影坐在碧流河畔,无趣地用手指拨撩着清澈冰冷的河水。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胡头,狰狞可惧。
她急急想要解释,宁王一把挥开她,目光中淬着尖锐的倒刺,凛然呵骂:“贱民!”
只见素白宣纸上,绽出的墨迹,赫然写道——
“那是个女子吗,怎么带着兽面?”
“胡闹,天下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杀手。这数十口人命,也非普通人家,都是有底子的人,谁有本事一招就把这些人统统杀死?”
从上游方,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
一言既出,引来诸人纷纷应和。
话音如惊雷砸下。
所有人只觉颈后寒毛倒数,眼中纷浮上一丝丝惊色,鸟兽般散开。
宁王鼓掌,一下下,不急不缓。
刘盈一双清眸,静静睇着她。
刘盈不知他要干什么,惊呼出声,“王爷,您……”
不知怎的,他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儿时,也是这般“万人雀跃,唯不因我”的情形。
她步出剑室,外间的阳光灿亮亮地耀着眼。
只是有一句,文思柔和清丽,如月色一般,耀得萤火微光黯然失色。
没想,宁王一句话,却将她从云端打入泥泞。
一个身量稍弱的小侍童,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二少,您瞧您瞧。顾小姐都做了十数张了,那刘盈才写了两张,嘿嘿,这会儿,那家伙输定了。”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成了咫尺天涯的距离,远得让她心惊胆战。
她果然还算有两把刷子。
他看着刘盈,寒声问:“小刘夫子觉着如何?”
刘盈目光陡地沉了下来。
为这么一句,刘盈几欲脱口的拒绝,纷纷如落雪簌簌,沉淀下来。
“违了时令,不合,不合!”
翌日。
但见刘盈没什么愧疚,小心翼翼拧起那截断刃,淡淡道:“王爷应该知道沈氏兵器造成的伤口有什么特点吧,血流不止,若是没有好药,那么就血尽人亡。可是王爷可以看看您手上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在流血。”
于是,他只能咬碎牙,吞入肚腹,狠狠忍着。
记忆中的少年,身姿挺秀如竹。那向来阴霾的面颊,若是展开一缕阳光,则通透天地,清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正犹豫着,右肩被人粗暴地捅了捅。
可这神色,却热闹了天封百姓,一个个鼓噪着,对刘盈的怨念陡地就沸腾起来。
只听一个温软如东风拂却柳枝的女嗓缓缓响起,“姑娘果然厉害,小女不才,愿与姑娘考较诗文,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她道:“比什么?”
火把节,和沧原的傩祭有些相似。
她怔怔待在原地,分明眼中已经有一丝颓然。却想了一会儿,立刻跟了上去。
每每见她,他面上都似拢上一层寒冰,即便看着她,目光也似冰刃一般,不带分毫的感情。
“残月经霜临晚秋,清笺寄语倚秦楼。敛眸只道君千里,落寞无眠浅噎酬……”
她唇边不由绽出了一丝轻笑。
于是,此时见他,刘盈很坦然。
是故,热热闹闹的一团,却实在没甚看头。
抬头,是一个眉目宛然的小男童,小娃儿有些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用蚊子大点儿的声音,小声道:“姐姐,娘亲说男娃儿不能带青鸾面,我……我很喜欢姐姐的饕餮,可不可以……和您换一个?”
她咬碎一口银牙,原想潦草混过,又见宁王似笑非笑拈起青鸾面,轻柔为她戴上,低沉的男嗓,带着说不出的凶狠厉杀,在耳畔沉冷响起:“他们要比什么,你一律应下,若是输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刘盈也知什么意思。
刘盈不信,她倒退两步,似要印证宁王说的话,匆忙跑到后院。只见枯叶遍地,漆黑的药渣泼洒在上面,空气中还遗留着淡淡药香。那些药汁,浸透了土地,留下斑驳的褐色。而旁边,赫然是许多蟑螂老鼠翻着肚皮,横尸呈列的惨状。
有这么个踢馆的主儿,难也难不住,对骨子里傲气峥嵘的天封百姓,委实是眼中针,肉中刺。
那应是女子手笔,虽草草写上,笔锋却异常端秀,只见上书十字,正是“枝低疑雪压,揉碎春颜色。”
刘盈笑笑,也不反驳。
她抚着和*图*书从额角覆下的饕餮鬼面,略显苍白的唇,勾出一抹笑,似自嘲,也似无奈。
可是那个少年,再不愿喝下她为他熬的药。
顾倩兮在天封百姓眼中便是天降凤女,比天上日月还要光灿夺目,便是天女下凡,也抵不过顾倩兮的一根小指头。
一句话,打破宁王脸上的冷静,“你说他们全部死了?”
宁王抽出莲盏中的诗句,见上面三两句,有律无韵,有文无辞,实在有些失望。
曾经那么近,如今这么远。
连天光,都驱不散他眉间阴戾。
纵是远谈不上什么亮丽华美,但小剑毕竟是小剑,棱角之中,似乎每一寸都赫然绽出凛冽的寒气,冷得让人不能直视,不敢亲近。
且不说她管不得,就算管得,她也不想沾这麻烦。
从那以后,他再不愿见她。
“既是来了,不如陪本王转转。”
最是无忧少年事,点点滴滴念至今。
老法师沧桑的嗓音缓缓道:“这位公子额角峥嵘,听口音,不似我天封人。咱们天封,百年来少有客来。您是客,我是主,原不该与您为难,可方才您说我天封多出俗子。这便看看我天封,到底出的是才子,还是俗子罢。”
经此变故,她想也不想,提笔就写。
刘盈笑笑,这点,她自是有些自信。
思绪源源,宣上的句子也就越发缠绵苦痛。
刘盈回头笑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宗师。”
从祭坛上,缓缓步出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原是今日火把节上祭鬼神的法师。老法师耳力颇好,纵是在祭坛上,也听见宁王是如何高声讽刺天封百姓。事关天封的面子,自是马虎不得,他步下法坛,一举双手,聒噪声立刻止了下来。
“小姑娘家家的,连胡头都戴不起,能提出什么句子,甭提是断句品?”
不管是男女老少,身着彩衣,纷纷高歌热舞。
——那个阴鸷的少年伴她十年,为她奔走三年。
那些曾经刺伤过的地方,在渐渐愈合。
此时鼎沸人声,都不是为她鼓舞。赞美浮华,只属于对岸那天心月华似的女子。她像一只失途的孤雁,孤零零地蜷缩在百鸟中。
她匆忙垂下眼睑,脚步禁不住倒退几步。
她看着小狮子,刚要扯出一个笑容,却见着小狮子赫然转身,温柔地帮身边那个白衣女子撑起伞,然后头也不回地把自己落在原地。
这姑娘原沉浸在自己的悲思中,忽地手腕一痛,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雀跃的爆喝声。
她从来就不是个好出风头的人,此时面色,显是有些为难。
——没事的话,夫子休要找我。
——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
——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儿四下无人,说出这话,应是没人听见。
他张口吞下侍女送入嘴边的美酒,吃着喷香浓浓的菜,看刘盈卑微乞爱的背影,齿根迸出一句评价——“贱民。”话是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泛上一丝说不出的烦闷与暴躁。
——那个清冷的少年或笑或怒,或喜或嗔。
诸人情绪激昂移来了两张桌,取来了纸张与笔墨。
刘盈神色疏淡,随口应了。
她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终是安安静静看了宁王一眼,一言不发。那纤白的手指,捏着狼毫小笔,几似要捏碎笔杆。
宁王刚要发怒。
她紧了紧衣襟,回头,看见宁王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破陋处漏下阳光,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就这么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半晌,顾倩兮才勉强笑道:“姑娘好俊的文辞,寒枝上落下梨花瓣,堆在窗前的景色,确是述不尽的春色。”
胡荼,便是被自己推到了她的身边吗?
不管老法师出什么题,刘盈总能在第一时间,最快最准地答出来。
她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冷然,缓声道:“宁王想知道的,恐怕并非是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而是村落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顾倩兮于是续笑道:“散句儿难断高低。这么着吧,一炷香的时间内,小女与姑娘信笔驰疆,以月、夜、情为题,谁写的诗句又多又好,就算谁胜,姑娘觉得如何?”
“喏。”
自己身边,仅有个宁王。她冁然一笑,不急不缓,抖开雪白的宣纸,也不指望宁王能降尊纡贵,亲手为自己磨墨,纤白的手掌,握着松烟添水细磨。
刘盈想退缩,宁王立刻低声恐吓:“小刘夫子,胡家的小子能帮你办成件事,本王也可以翻掌毁了。”刘盈知他说的是什么,心下陡地一寒。
他自到了天封,并不住驿站,反遣退左右,刻意住进了刘盈等人所在的客栈。
又譬如:“月映梨花白。”
他说:“夫子,我会好起来的,你休要以血熬药了。”
抿紧唇,舌尖尝到了甜腥的气息,鼻端酸涩起来。
刘盈躲在墙角,默默看着他,忽地心中就泛上了淡淡的抽痛。
只是天封城的火把节,比傩祭又多了几分随性大气。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参与进来。当法师们祭完天,拜过鬼神,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法师在祭台上,接受大家的礼物,为百姓们解答占卜天文地理的种种问题。
刘盈从柴房中出来,把药盅里的汤汁,小心倒入瓷碗。“哗……”白茫茫的热气立刻蒸了出来,药香在小院中,都弥散开来。清晨的客栈,很是熙攘。打尖www•hetushu.com.com的牵马离去,店小二蒸馒头煮稀饭,准备早点。
她所学甚广,所答竟然一字不差。
但凡神兵出世,鬼神惊泣。杀人千万,祸延万年。
然而,很快,宁王听见刘盈在说:“民女并非不知,而是想告诉王爷,您找的这些人,已经全部死了。”
这天,还是有些冷。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她端着药,还没走几步,从后面传来宁王冷厉的嗓音,“好一个心疾治不得,说得这么笃定?那么胡家那个小家伙,你就治得了?”
她撑着漏雨的骨伞,狼狈站在雨中,全身湿淋淋的一片,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把她叫到府中的小懒狮。
旁边,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根本记不起身边还有一个在皇族排行十九的王爷。
如今,是退不得,只得进。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方。
宣上,墨迹如繁花绽放。
记忆深处,犹记得一个锦衣少年嘴角翘起一丝笑,一口口咽下她刻意多放了几钱黄连的药汁,分明双拳都已然攥紧,苦得难耐,他却依然笑容清浅。
他对自己原本就狠,耐得住寂寞,经得起侮辱,将一身光华抹成鸦色。
语毕,他转身就走。
铸兵者,纵是手不沾血,却也会积来无数阴怨,何况神兵利器。
她笑道:“这个算姐姐送给你的,你自己去玩吧。”
那孤冷的女影,在夜间喧嚣繁华中,似万花丛中被人遗弃的一柄小剑。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惊呼出声,“顾小姐,是顾小姐来了!”
诸人七嘴八舌,宁王嘴角勒出一道弧度,似刀锋破开寒冰,那笑意委实有些凛冽。宁王不看众人,对刘盈道:“与一群天封的俗子比试,也难怪小刘夫子没甚题句的雅兴。若是别个句儿,便是提了上去,高低立见,多没意思。”
旁边美貌侍女一声惊呼,整个身子彻底跌入宁王怀中,她眼中一片羞红,颤巍巍地闭眼,任由眼前这俊朗如天神的男子对自己恣意怜爱。
这么百年过去了,研习医理的越来越少,甚至凤毛麟角。
刚想出口斥骂,就听他随口吟出了,“微雨湔寒枝,墀雪盈春浓”这个句儿。
这点,很让他满意。
可刘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撕裂似的往事,凄冷如雪,相思缠绵骨髓。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从来视若无睹。他为她付尽真心,她却弃之如履。
墨汁,溅在手背。
一见她为难,立刻有人鼓噪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又知什么。”
被唤做“二少”那个少年看着顾倩兮的方向,缓声道,“早与你说不要去,你原是天心明月,何苦与痴人争一分高下。”
她一边说,一边用布条把那截断刃一层层小心裹住,“这个是还没有铸好的刀刃,自然没有沈氏神兵的厉害。您仔细看看,可以发现这里有许多这样的断刃。显然,剑师正在准备铸就一柄神器。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完成,就被人一招致命。”
她抓住宁王的手,不由分说,在上面轻轻一拂。宁王眉头一皱,赫然看见指尖殷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凝而不滴。
刘盈刚要拒绝,只听小狮子淡淡道:“夫子一起来吧。”
刘盈答:“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其实宁王带她来,主要想看传言中的刘盈,到底有几斤几两。
所以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沉默。
连刘盈身边侍儿玲珑,都说顾倩兮姿容无双,可见是个怎样风华绝代的女子。
刘盈道:“王爷不信,自然可以再查下去。但是民女的话,还是这么一句,这些人,全部都没了。”
顾倩兮都写出了三、五张诗笺,她才堪堪磨好了墨汁。
城主膝下有七子,近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千金,爱如珍宝,阖家上下都呼大小姐,但说起来她应该是老幺。顾大小姐名唤倩兮,不但姿容无双,更难得的是性子娴静和善,惜贫怜弱,身上没有一丝天潢贵胄的骄纵。
这句委实精彩,刘盈擅评诗,却实在没提过几句诗。她嘴里有些发苦,口中下意识吟道:“微雨湔寒枝,墀雪盈春浓。”话音一落,就见诸墨客咀嚼两遍,忽地,所有人对视一眼,纷纷哄笑出声。
“啪啪啪——”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王爷患的是心疾,民女治不得。”这说的,自是宁王养精蓄锐,收敛锋芒这么一出。宁王防的是摄政王,他步步为营,暗藏杀招,心疾如此,以至于听不得一点喧闹,稍有不适,立刻动了杀机。
且不说边陲小城,便是皇城宫廷,医师也不多。大好白银万两,用来养些专吃白饭的,实是种浪费。故而,宁王见刘盈熬药,颇有些不以为然。他眼中绽出一丝冷意,缓声道:“小刘夫子既是这般能耐,可能瞧出本王有何不适吗。”
他心中一动,想握住她的手。可微笑着伸出手,却忽地凝住了,宛如被浓浓严冰封住了所有的气息,他只觉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似被人狠狠一扯,生生撕裂似的痛楚。
所以宁王那日,是臭着一张脸离开的。
语气轻鄙,立刻激得群情激越,所有人沸沸扬扬,扬言要一较高下。
她伏低身子,看着新熬的药汁滴滴答答,和*图*书渗透土地,心中苦涩难言。
宗师这两字太重,一剑毁半城,只身抵一国。
若不是这里没有层层叠叠的挽联和棺材,刘盈甚至以为这是义庄。别看天封城中还算繁华,没想到郊外十里左右,竟也有这样的村镇。破瓦残墙,青漆剥落,依稀能看出很早以前,这也曾是个繁盛之地。
那些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脑海,催得她嘴角溢出了一抹鲜红。
到底是老法师,巧妙的将宁王的“辱”,换成了“说”。
“王爷恐怕要失望了。”
净坛上,炉香刚刚亮起了一点莹莹红光,立有青烟袅袅。
没有剑师会不珍惜自己铸成的剑。
这样的疾,她自然治不得。
那一星儿浓墨色,便似深秋时节的墨菊,抽枝展叶,说不出的孤冷。
她走到风箱旁边,用力一吹,灰尘散尽,露出尖尖一角利刃。
走近了,便离了那些孤凄,人声渐起,依稀听着有人高声吟,有人高声唱,书简其中字,乍似有珠玑。虽说西丘盛时,文化艺术蓬勃发展,是盛行诗文,是思想与思想撞击出无数绚烂火花的一个时代。然而,东夏建立,实行的却是文化抹灭。
刘盈笑,面上似有感怀,“那饕餮,是他亲手为我戴上的。”
“小刘夫子的闺怨,字里行间都掩不住。这词意境孤冷缠绵,在胡家老二的面前填了也罢。如今在本王跟前,谈什么叫‘君千里’、什么又叫‘浅噎酬’?本王何时亏过你?”一句更比一句凛冽,似从牙缝中迸出的冰珠碎玉,冷得让人压根发涩。
在她走后,从树后闪过一角青影。
后来,见他时不时地出现,倒也习以为常,任这位王爷随意行走。
他见过太多孤零的皇子,正是因为锋芒毕露,一个个被不动声色地铲去。
一开始,刘盈见着他,还有些古怪。
刘盈笑了笑,不多说什么,静候老法师出题。
天封百姓越聚越多,越聚越密,纷纷举着火把,高声鼓噪,“斗诗!斗诗!”当年皇都的百姓,虽未经历过百花争鸣,诗词文赋的争奇斗艳的锦绣盛朝,却听老人们说过当年诸子泼墨淋漓的潇洒,骨子里还隐着些许狂妄。
老法师出的题,五花八门,囊括其中。刘盈被宁王那么一威胁,镇定从容,对答如流。不管是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一步步不见分毫劣势。
人声鼎沸,赫然间压下刘盈的应声。
——不是所有人都与夫子一样闲。
有骨傲的文人不屑唾道:“说来说去,不过是背书罢了,有本事比诗词歌赋。谁不知我天封城主府中的顾大小姐,诗文天下,亮丽端秀。”又有人说:“若是顾小姐在这儿,这小妞算什么东西?给咱们顾小姐提鞋都不配!”
此时,是我付卿三千真心,卿负我酷暑寒冰!
那些融化温暖的地方,那些愈合的伤口,在这么一刹那,宛如被锐器狠狠撕裂,流淌出殷红的鲜血,似乎永远也填不平伤痛。
无论鸿儒布丁,纷纷尽兴。
又有人趁乱起哄,“我看这两人恐怕根本不会提句吧。”
小侍童在后面追着,一叠声喊,“嗳,少爷少爷,这好戏还没瞧完呢,这么早回去做甚?依小的看,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声音越来越远,一晃儿,被噪杂人声盖住了,转瞬就消湮不复。
她就是那个提句的主儿?
那女子便在火把耀耀的正中央,孤立人群。她声音如清凌凌的泉水,清越亮起,似水滴溅入众人心间。然而,秋时泉水,便是再清冽,亦能寒心。
他当日说出的话,犹在耳畔,一遍遍,不停响起。他当日神色,清冷如雪,似用世间最雪亮的刀刃,剖开了天光,绽出的光刺得人眼中饱胀发酸。
小狮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当日挡刃的右手,还缠着一层层白纱,裹得跟馒头似的。好几天没见,他瘦削得有些厉害。
老法师问:“乾:元、亨、利、贞。作何解释?”
当千万人围绕着诸位皇兄谄词媚语,他孤零一人,与此时刘盈何等相似。
刘盈,纵是有惊世之才,又算得那根葱,哪颗蒜?
刘盈矮下身子,伸手从地面抹去,她拈了一指黑灰,地面赫然现出一线雪亮。
乍听到这句,顾倩兮含笑的烟眸陡然间掠过一抹尖锐,宛如被尖针狠狠扎了扎,有些惊疑地看着眼前素衣少女,面上也就隐下了那丝嫉恨。
东夏又是个有用学之,无用弃之的大国。
他面色稍霁,和声道:“小刘夫子是聪明人。没错,本王要知道,这里的人,到哪儿去了。小刘夫子既是胸怀沟壑,不妨说来听听。”
这一换,两厢留了情面。
原来,只是想想,都会心痛。
跑远了,那饕餮面,也就丢到了河中。
——这是顾倩兮?
那日,下了一场小雨,那些雪白就纷纷顺着风,铺满窗前,宛如一场初雪。
以身喂毒,以血养药。
她只记得小狮子。
想到这儿,宁王看着刘盈的那份刺眼,忽地化作了缠绵绕骨的怜惜。
宁王要刘盈做的事,其实也并不难。
刘盈眼中一讶,料想他开了一年年的芙蓉宴,猜了忒多灯谜,恐怕见这儿流觞曲水话诗句,也起了好胜心,想与这天封文人一较高下。
提句的人,把梨花比作雪,字里行间,虽未曾提到“梨花”,却让人眼中不禁浮现梨花似雪,压着枝儿,春光明艳的景象,让人眼前不由一亮。
宁王冷然,不屑骂道:“他也亲手为其他https://m•hetushu.com.com女子带上了凤凰面。可见,你在他心中,什么也算不上。”刘盈不说话了。
就在人声鼎沸中,那挺秀如竹的青衣少年身边——额抹凤凰的白衣女子下意识就想站出,却被那浑身阴鸷气息的少年拉了拉手臂。她犹豫了下,轻红似水光的薄唇稍一开阖,想说些什么,终是挣出。
每一截,都闪着凌厉的光辉。
……如是云云。
她无意识退了两步,刚要转身,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玲珑嗓音忒大地响了起来,“姑娘,我找你许久了。你怎么在这儿?”
老法师问:“君子所贵乎道者?”
这句儿,她听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议论,天封百姓的面色或尴尬,或不服,或冷眼,或鄙夷。
“既然不会,来这儿凑什么风雅,快快把条儿拿出来!让爷儿教教你们如何提句!”都是些文人墨客,戴了胡头,遮着颜面,既是说的话却越发狂妄不堪起。
不过精明如顾倩兮,自然不会说出在哪儿听过这样的句儿。
她从柴房中出来时,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端着那药碗,就这么踌躇地站在门口,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那边,顾倩兮又填了几手出来,有诗,有词,有长,有短,文采斐然,字字珠玉。
皇族历来不缺皇子,更不缺才华出众的皇子。
许是二人只看不题,旁边有学子文人不耐烦地嚷嚷起来,“你们到底提不提句,别败了大家的雅兴。本公子可是有忒好的句子!”
还不等她多说,玲珑拉着她,高声道:“今儿个晚上,天封城有火把节。男男女女都要带着胡头,游园逛街,以祈福神灵,驱除鬼怪,听说十分热闹。姑娘既然回来了,不如和胡少爷一起去挑几款胡头?”
宁王目光伫在碧流河点点莲灯,心下一动,忽然握住了刘盈的手腕,不由分说往上游去。
此时,顾倩兮人如青莲,宛然在人前,软声轻笑:“我见姑娘手中拿着那张莲花笺,出题是——梨花。小女不才,提的句是——枝低疑雪压,揉碎春颜色。姑娘可以先也就着梨花,提一句。”
宁王原就不是好脾气的主儿,面上当即拢上一层寒冰。
说完,男童就憋红了小脸,手里捏着那张青鸾面,似用尽了一切的勇气,就这么呆呆站在那儿。那女子起身,揉了揉男童细软乌黑的长发,把饕餮面取下,交到他的掌心。男童接了饕餮面,似有些惊惶,怯怯拿起青鸾面,想要递给她。
宁王素来是喜色之人,饶有兴味的眸光朝上游方看去,但见人影绰绰,无数彩衣人影,或带着蚩尤面,或拢着饕餮面,也有青鸾与凤凰。谁也认不出谁,更枉论从这么一堆人中,辨出提句的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眼中露出一丝凝然,低声道:“沈氏兵器,独步天下,数百年来,每隔十年沈氏便会铸就一样神兵。然而,三十年前,沈氏却再也不曾铸刃。我原以为沈氏退隐山林,再不铸这杀人锐器,谁想真相竟然如此。”
诸人摩拳擦掌准备让宁王好生瞧瞧天封文人的厉害,刘盈站在当中,火把照亮了她的模样。那青鸾面,从额顶罩下,遮住了眉眼,只见得她尖尖的下巴,在火光中泛着白玉似的寒色。
也未必是他真个欢喜刘盈,只偶有所感,心有戚戚。
那女子,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刘盈无聊得紧,也从莲盏中抽出了一句,素笺上流墨芬芳,字也是各自不一,优劣不等。也不知是谁,题写“梨花”,于是那素笺上,有许多人提了句子。
小狮子推窗,在那儿融融一笑,那一瞬,真似有春色满园。
当他离了皇宫,在外建府时,仍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唯恐他造成威胁。
因为天封原是旧时皇都,自然也少不了流觞曲水,吟诵诗词或是猜灯谜这类活动。
原来堂堂宁王,也有这点小心思。
她猛然抬头,但见宁王神色冷然,并非说笑。
天星渐黯,朝阳初升。
“小姑娘,你说什么什么?墀雪?傻了吧。梨花开的时候,窗上怎么会堆着雪?”
连泼墨似的夜空,都被火把映照着彤彤如火,分外亮堂。
这还是戴了胡头,若是取下那胡头,该是何等倾城之姿。恐怕比之当日在宁王府上看见的相爷之女——容笑笑,更添几分明艳。
刘盈抬头,但见顾倩兮身边围了层层叠叠的人影,看不真切。
横竖勾撇,惊若游龙。
这句话,终于震醒了她。
火光耀着她沉沉乌瞳,那是双漆黑安静的眼眸,如今一耀,便多了几分琉璃剔透的神采。对她而言,怎么比,还不是这位天封城天之娇女一句话的事儿。她原是个平心静气的人,如今被推出来,全非本意,自然也就无谓。
“没什么我不我,本王命你赢她。”顿了顿,他狂妄道,“你不必惧什么,有本王在这儿,没人敢为难申嚜那老头儿。”果不愧是心计深沉的十九王爷,只一眼就看出刘盈顾忌的到底是什么。
那时所有人的眼睛只盯着皇兄,纵是他比皇兄好上千倍万倍,也没人会看他一眼,全是因他没有盛宠的母妃,更没有掌中宫的母后。
人群接踵摩肩,一个个围成个环,将刘盈围绕其中。
这种天机谶中才存在的人物,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天下,数百年来能有几个宗师。便是有这样的人物,也从不见出世。
譬如:“梨花带雨笑娉婷。”
“你也不知?”宁王翘起嘴角,看m.hetushu.com.com上去心情不错。
刘盈立刻敏捷对答:“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老法师问:“何谓中庸?”
只听宁王低沉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狠狠响起,“省省吧,小刘夫子。你的汤药,他一滴未沾,也不知是便宜了那些蟑螂老鼠,还是害了它们。你往后院看看,除了药渣子,还剩下些什么?”
就知道以宁王多疑的性子,绝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可是,沉默了许久。
而先前刘盈寻小狮子,去赴的那个顾门宴,却正是顾琅为女选婿的宴。
他不知的,闻名天下的帝师刘盈也不见得有什么见解。
宁王只觉一泼冰水似迎头浇下。
胡荼的痼疾唯有以毒攻毒。
偏偏有人应了,一个低沉冷峻的嗓音在道:“女子额抹饕餮,实在不成体统。本王并非为你费心,只见不惯你这般模样。”
宁王冷眼旁观,负手看她,只觉这女子笑的模样太过灿烂,刺了眼。
那少年终于厌了,倦了。
当火把节进行到热烈的时候,大家载歌载舞,炙烤乳猪,割而分食。
“还是回家学了声律启蒙再来吧,还想和咱们顾小姐比诗文,你当你是谁?”嘲讽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一根根尖锐寒针,扎着刘盈心口,隐约刺痛。春明景和,莫是就不会有墀上清明雪?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夜风吹得她颇觉瑟瑟的时候。
的确是极高明的一句。
那是个孤秀挺拔的少年,他安静地看着刘盈走远的方向,站在布满药渣的泥地上,伫立好一会儿,终是俯身抽出一片枯叶,细细握在掌心。
与其说,是让刘盈做那些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考较刘盈的能耐。
她忽地想起了胡荼,又想起了如今还身陷囹圄的申老夫子,只觉心下一痛,苍茫如此间落叶飘零,说不尽的悲与痛。
一转头,恰撞上宁王凶狠且不耐烦的厉眸,“小刘夫子原也懂药理。”东夏良医不多,本就是骁勇善战,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自然个个身强体壮。既是身子骨儿都这么好,当然用不上杏林妙手。
天封百姓私下里管她叫——“顾观音”。
匕首赫然断成了两截。
刘盈答:“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那是个饕餮!”最后那惊呼,声音分外的大。凶兽已是不祥,又有哪个女子这么蠢,竟取了天下至煞的饕餮做鬼面。
这姑娘一眼从兵刃图形辨出这是神兵沈氏居住的村落,对宁王而言,这确是个很大的收获。如今天下,能从这兵刃线条,判断这些事情的人,实在不多。
没想到天封竟也有这般风流雅致的人物。
废旗,壁角随处可见线条流利的兵刃图形。
这般的诗句,便是放在芙蓉宴上,吟出也能博得一片喝彩。
如今,听了宁王的话,自然个个都不服输。
斗诗,就这么起了。
他把刘盈带到一处颇嫌荒废的村落。
那男童如释重负,想了一想,搁下青鸾面,一溜烟儿跑远了。
“没错。”
依然是那般清冷的眉眼,只骨子里的戾气,似乎越发浓烈。
刘盈足下一个踉跄,“哐当”一声脆响,药碗打翻在地。
她低头,看见自己填出的句子,面色赫然一白,“我……”连她自己都没想过,怎么会填出这样的句子。
到得最后,所有人面见难色,冷汗淋漓。唯刘盈依然从容不迫,只仿佛那些学问与字句,早已融入骨髓,是生不可分的一部分。
“我……”
曾记得,小狮子的窗前,栽着几株梨树。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他说:“夫子尝尽百毒,以血为药引,熬出这药汁,纵是真个是毒,死了又有何妨?”
所以,才会有这一地死透的蟑螂老鼠。
不仅是刘盈抬头看她,就连宁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轻描淡写一句,彻底绝了刘盈的后虑。
刘盈心下一颤,忙抬眼看去,但见这女子身量纤秀,增一分多,减一分少。虽笼着凤凰面,那胡头下,一双晶瞳宛如秋光剪水,露出的一角肌肤,洁如凝脂滑腻。当真俏似三春桃,素比九月菊。
刘盈回到客栈的时候,小狮子和一个面拢轻纱的白衣女子正要出门。刘盈刚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刘盈下意识就往墙角一避。那个画面,在旁人看来或许无限美好,在她看来,却生生扎着眼。
无声无息,痛彻骨髓。
许久,阳光从疏漏的纸条上泻下,耀在刘盈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点点血迹,触目惊心。她缓缓起身,拣起药碗,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此时,正是流觞曲水行至高潮。
天封忒多文人学子,竟敌不过小小一个女子。
“法师说,女子戴凶兽胡头,会给自己带来不祥,她莫是不知?”
宁王坐在一边的桌旁,有温柔美貌的侍女为他斟酒夹菜。
怒火,陡然间燃至心间。
医理中不可为,伤身伤己的事儿,她做了全部。
就算是半成品,也不该这么凌乱地散在这里,剑师却不在了,可见并非是自愿迁徙。
刘盈一时感怀良多,禁不住再多看两眼,又觉隐约面熟,却想不起何时见过。
他猛地一把捏着刘盈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揉碎她的腕骨。
一股暖流涌上心中,她心里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轻巧薄薄的胡头,在河水中一漾一漾,宛如是水鬼浮出了獠牙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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