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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作者:飞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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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回光持向空

第三十三章 回光持向空

“我?我不想哭啊……”我惘然地慢慢移过眼神去看着方等,轻声说道,“我并不想哭,我好像也没有感觉到如何的悲伤……只是,很奇怪呵,我的心里,似乎有那么一个角落,霎时间空了,破了一个大洞,而且好像再也补不起来了——”
我陡然站起,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我的方等,他竟然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了?在这血光闪闪、刀兵相见的乱世里,他终于完好无缺地回来见我了?
他拿的正是他自己作的《荡|妇秋思赋》。我见他一瞬间脸上也变了颜色,不由冷笑起来。“让臣妾来为王爷解惑罢。那纸上,写的乃是‘相思相望,路远如何?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为什么……为什么父王要写这样的文章……”他喃喃道,脸色苍白。“为什么他竟能狠得下心……难道,他当真已不将我母子放在心上了么?可笑这么多年来我勤奋谨慎,如履薄冰,谦厚上进,在战场上亦是奋不顾身……一切的努力,在他眼里,全无意义么?要这样嘲讽我的母亲?”
“娘,孩儿尚有一事,思之再三,必得据实相告……”方等竟然吞吞吐吐起来,踌躇了半晌,背着双手,有丝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我原本甚为愤怒,但见到方等这样又急又怒又伤心的模样,心里忽然十分怜悯。或许因为我长久以来的任性,带累了我的儿子今日也遭此侮辱,我含着歉意站起来走向方等,想要安慰他。
远远地,已经人声鼎沸。府中仆婢围做一团,就是各房姬妾及萧绎那些庶出子女,也纷纷向府门赶过去,迎接也罢,看热闹也罢,门口几乎要围得水泄不通,极之拥挤。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缓过一口气来似的说道:“果真跟我想的一样……我们都早已不复当年的善良,世诚,这一点上,我们居然很像……哈哈,多么可笑!可我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情,做不到你那样狠心……所以我仍旧会伤心,会愧疚,会自责,会悲恸……世诚,我但愿老天能够结束这混乱而荒谬的一切,好教我或方等,不会有一天必须要变得这般无情!”
“娘娘,世子……世子平安回来了!”
呵,人潮的彼端,那是我的夫君,我的儿子呵!他们身形都一样俊挺,萧绎的面容持重沉静,隐隐透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而方等年轻的面容神采飞扬,英气勃勃。
我想了想,然后开了口:“请王爷为臣妾吟诵这首《芳树》:何地早芳菲,宛在长门殿。夭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

浅儿跟在我身后,此时大声喊道:“让开,娘娘到了!”众人闻声,一壁回头看过来,一壁就慢慢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
我的意识忽尔一片空白。很意外地,我在那一瞬间并没有哭泣,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一动不动,茫然地注视着自己脚前那片地面。
我无视他的仓皇神情,继续笑道:“依臣和-图-书妾拙见,这和王爷昔日那首‘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字里行间,再没了往日温柔情致,余下的只有刻薄冷淡而已!”
我的脑中轰轰乱响,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句子都在脑海里交错浮现,恍惚中仿佛是太子萧统的声音,在缥缈无定的远方轻声说着“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然后又是贺徽那与萧绎极其相似的声音,仿佛当日诀别时一般,轻声对我说道“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随后又是萧绎的声音,淡淡地说“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相思相望,路远如何?”。一时间又是他年轻时的声音,仿佛低低地对我俯耳说道“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最后,那种种声音都如百川汇流,终究成为一个最冷淡的声音,那是属于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和我命运纠缠了三十年的人,所能够发出来的最无情的声音。
我蓦然湿了双眼。在我能够掩饰之前,我已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你!”怒意如同火焰,骤然在我心头燃起。我忿怒得想要摔他一个耳光,打醒他这么多年以来那所有莫名其妙的执念和疏离。他为了一些奇怪而复杂的缘由,拒绝靠近我;他明明知道我的心,却执意要编排那些本不存在的故事!再多的怜惜或同情,再深重的爱呵,又怎能经受得起这般长久的一再质疑和冷淡?
我愈是想,愈是觉得伤心,不由自言自语道:“贺徽,贺徽,你这又是何苦?你对我的好,这一辈子,我一丝一毫也不能回报你……”
“莫要哭了。在方等面前,像个什么样子呢?”萧绎忽然开了口,语气反而十分平静。
萧绎被我讽刺,也不着恼,一边走进亭中,一边回头对我温和笑道:“自然是关于方等。我原本还道他年纪尚轻,思虑不周;未料他自从台城归来之后,收集士马,甚得众和;还向我进言修筑城栅,以备不虞。我命他负责此事,他竟是做得又快又好,今日完工,楼雉相望,周回七十余里,确是才能非凡,看来已渐能独当一面了!若更有一子如此,吾复何忧!”
方等忽然插|进来打断了我们之间的争执,他语气急切地说:“父王方才不是说,萧韶大人自京中奉了陛下的密旨前来,要见我们父子么?那我们就快快前去罢!眼下如何整军备战,计议勤王之道,才是头等大事呵!”
萧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等,长叹一声,道:“是呵,本应如此……”就转身往外走去。方等不放心似的看了我一眼,也匆匆跟了上去。
我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多谢王爷。现在,王爷可否为臣妾吟诵一首诗?”
萧绎闻言,脸色一瞬间先是发青,又迅速转为苍白。他并没有对我的挑衅当场发作,只是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说:“诗赋酬对,理应有感而发,以情入诗。你我之间,又何必奢求?”
又一日,我在府中的花园里等着方等前来给我请安。
我顾不得浅儿追在我身后大呼小叫,提起裙裾冲出房门,一路小跑,奔向府邸大门。
萧绎很惊讶地望着我,仿佛在奇怪我为何还不知趣地停止对他无穷无尽的要求?然而他并没有责备我,只是简单地应道:“可以。”
呵,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呵,是么?但是依我看,你倒是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变得怎样无情。贺徽不在了,不是还有别人么?在他之前,不是也有别人令你仰慕,令你牵挂?何必念念不忘着‘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难道你已然忘记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和_图_书?”
我自嘲地笑笑,想:这个“湘东王妃”的头衔还真是管用呵!拿来压人可一点也不差,更不受我眼下是否失宠的影响。这个沉重的头衔,虽然如同枷锁,将我的自由、我的一生都拘押其中,但在旁人面前,也是一道不容逾越的高墙。
贺徽!那拥有一把与萧绎极其相似的低柔声音的贺徽,那在我孤立无助时一再关怀着我、想要帮助我、抚慰我的贺徽……那个年少时伫立在一株开花的桂树之下,对我微微笑着,风神秀雅的俊朗男子,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人世间,从此,再也找不到,见不着了?
“什么?!”萧绎显得是那样震惊,好像无法置信地反问我。

庆禧唯唯喏喏,动手卷起那些展开的字纸。正整理到一半时,萧绎的身影却忽尔在亭前的小径上出现。
“我并没有忘记。对我好的人,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只是呵,王爷,事到如今,我也不免感叹,你我毕竟夫妻一场,如何能够让我念念不忘的,都是他人写给我的诗句?王爷长于文采,辞情兼美,与我结发三十载,却从无片纸只字赠与,反而作‘西归内人’之诗予李桃儿;眼下,却徒然在此记恨他人与我以诗词酬对?王爷,这样……难道不可笑么?”
我“哦”了一声,知道这是萧绎的习惯。他喜好收藏各类书籍善本,锐意访求名作,而自己也潜心著述,更雅擅丹青,著录碑碣石刻书画等已有数百卷之巨,也可谓多才多艺了。故此他十分注意自己平日诗文的保管,总要着人恭楷誊抄毕,送入书房留存,以备日后集结成册。庆禧抱着的那些书籍,想必也是那些臣下们四处细意访求得来,呈给萧绎以作收藏的。
今日竟是大题目,似是人人都要作赋一篇。我看了几篇,都是臣僚所做,大多是一些歌功颂德的陈腔滥调。我渐感厌倦,便只看赋的题目和作者姓名,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一些府里文采较为出众之人也在今日作赋之列。
初时听他赞美方等,我心里不是不高兴的。但一看到桌上摊开的纸卷,我就想起刚才方等伤心失望、忿然而去的模样,心中不免又一阵刺痛,沉默下来,并没有回答萧绎。
方等的眉皱得更紧,神色严峻而痛心。他抿着唇,对庆禧的话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方等似乎也明白我未说出口的话,淡不可觉地低叹了一声,就婉言说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这里也不是细细说话的地方,不如各自都散去,容儿子先向母亲当面细禀别后种种,再行前往各处请安,何如?”
“这是……怎么一回事?出了何事?”
方等看了我一眼,那注视里含着无限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悲哀、有伤感、更有一丝怨怼。他只是简单地、干巴巴地说道:“刀剑无眼,只怕……贺大人已凶多吉少!”
这座湘东苑是萧绎数年前建造的,极是富丽堂皇。其中亭台楼阁,均见巧思,我倒是十分喜欢。萧绎常与臣下宴饮于苑中的明月楼上,诗赋为娱。我则喜爱在花园中消磨时间。园中有一百花亭,虽然名字有些俗艳,但也算应景:园中植满各色花草芳树,争奇斗艳。兼且不知是萧绎有意而为还是无心巧合,亭外便种有几株桂树。我素来甚爱桂花清香,这样一来,我在园中逗留的时间就更久了。
萧绎!你竟然写了这样一篇混帐文章来讥刺于我!我还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完全,可以面对他的一切而平心静气毫不动怒;然而,我想我是大错特错了。
原来,我和萧绎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难以被打动,https://www•hetushu.com.com如此凉薄而无情!
萧绎脸色发白,蓦然放下那张纸,抬起头来盯着我!
庆禧又要给萧绎请安,又怕他发觉了那些纸乃是今日所作诗文,一时间不免手忙脚乱,终究教萧绎疑惑起来:“庆禧,何事如此惊慌?这些纸上所写何字?”一边走过去拿起一张来看。

我本以为自己是一点也不曾对他动心的。但此刻,当泪水滑过我的双颊,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是那样地在不知不觉中倚赖着他;他虽然有着与萧绎肖似的声音,却与萧绎待我的方式截然不同。他容忍我的任性,关怀我和我的儿女;当我在萧绎那里受了挫折、满心气恼委屈的时候,也是他安慰着我,宽容着我!现下,他更是为了救我的儿子,而回不来了!
然而那个微笑,在浅儿关上房门退下之后,忽然全部消失了。
我一把将那张纸紧握在手中,用力揉成一团!我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变得冰凉。
我只得停下脚步,冷淡地说:“是么?这倒是稀罕事儿。王爷已经很久没话与我说了。却不知今天是什么好消息,把王爷带来我这儿?”
萧绎,他要怎样才会正视我们?难道当真要到了我和方等其中的一个,终于因为他的冷淡而死去,他才懂得后悔?他这样待我,我可以全不在意;然而他这样对待我们的儿子,教我如何忍耐?可是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我自以为可以任性妄为,但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为方等做,竟然无力为方等改变这不公平的一切!
忽然,我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荡|妇秋思赋》。
我睁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虽然我们长年以来相敬如冰,情分疏离,但总还维持着表面上的最后一点体面,他也从未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但现在……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我们之间,一切都已成为了某种奢求么?
大家均无异议。萧绎也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这一瞬,我忽然得出某种体悟。原来,我只要他们平安地在我面前,这样我便没有别的所求了。纵使我们曾经怎样失望、受伤、灰心、痛苦,那一切的一切,在看到他们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一刻起,就已不再重要。
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呵!
庆禧说,他已经偏心王菡蕊和她的儿子萧方诸了。那么,他将我与方等置于何地?结发正妃,嫡长世子,我们所有的,不过一个“名正言顺”的名份罢了;纵使我们再如何努力,也敌不过他不肯用心呵!
我一拳捶在了石桌上,将手中已揉皱的纸愤愤撕成了碎片。
我心里一惊,发觉自己在方等面前失态地与萧绎争执,不由有些懊恼。虽然我与萧绎之间的冷淡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我还是极力在方等面前掩饰的,不愿方等因而挂心焦虑,也不愿让方等看到这些现实的丑陋。但我终究是让他清清楚楚亲眼见到了这一切!方等一向是个敏感而心细如发的孩子,他心中对此会作何感想?
我倏然停下了脚步,喘息稍定,才放眼望去。人群分站两旁,那条通道的尽头,萧绎与方等并肩而立。今日天清日朗,府门之前是一片空地,并无任何遮蔽;阳光就无遮无拦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在他们身上也披了一层极亮的白色光晕。那亮光灼痛了我的眼,我的视线忽然模糊了。
庆禧犹豫了一下,见我面色不豫,也就不敢多分辩,迟疑地说:“是,可奴才万万不敢偏劳娘娘芳驾……”一边战战兢兢地把怀里那些纸卷都摆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退到一旁侍立。
“世诚,你来了……”我从椅中撑起身子,走www.hetushu.com.com到萧绎面前,凝视着他阴晦的容颜,轻声问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萧绎如遭电殛!他的眉目之间忽尔黯淡下来,眉心拧成死结,口气也变得有丝僵硬。
我忽然缓下眉眼,对他好似心无城府地烂漫一笑。
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再度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王爷,请你对我说‘我可怜的昭佩’。”
萧绎一怔,似乎觉得这样的我太不寻常;然而他没有过多的询问什么,犹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皱起了眉。及待我看到作者居然是萧绎的时候,我心头就更升起了一丝异样。我勉强屏息静神,向下看去。
我拿过几卷宣纸,展开一一诵读。
大约我这种骇人的样子吓着了方等,他扑过来,一下跪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膝头,不安地抬头看着我,哀恳地说道:“娘,你不要这个样子……娘,孩儿知道你其实很伤心,你想哭就哭出来罢,不要这样吓人……”
我掩面垂泣,这个体认彻底击垮了我的自尊。我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转身离去!
庆禧跪在地上,此刻忽然接口道:“奴才追随王爷和娘娘多年,一直念着娘娘当初提携之情,本以为娘娘得了世子,今后就有了依靠;可未承想王爷竟然如此不念父子情分,更罔顾与娘娘结发一场的夫妻恩情,教人如何不替娘娘和世子不值?世子这些年来的努力和用心,有目共睹!眼下王爷似乎更偏心给王夫人和二公子,娘娘和世子,不可不早作打算呵!”
“陛下眼下正被侯景逆贼围困在台城里,陡起变故,安危堪虑;也未曾见你如此悲痛过。在这样的乱世里,这种生离死别,不是很平常么?这是根本无法避免之事!你……”他哽了哽,长叹了一声,道:“徒然牵挂,伤悲无益!”
方等回头,我们的视线相遇,我才看到他满面征尘沧桑,比数月前成熟了许多,也消瘦了一些。他右颊上有一道不甚明显的伤痕,当他发觉我的视线落在那道伤痕上之后,立刻把脸往右侧了侧,下意识地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今日也有几分无聊,遂信口吩咐道:“既是如此,你可先将这些诗赋留在这里,待我看过之后,自会给王爷送去。”
“方等,我儿,这没什么,不过是几句赌气的刻薄话罢了……也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巧合呢?也许他们今日诗酒之会的题目就是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你的努力、你的成就,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父王是个聪明人,又怎会视而不见?”
我说着,终于迟钝地省悟,那个空了的角落,是属于贺徽的。那个地方破了一个大洞,而贺徽,就从那个大洞里漏了出去,坠入黄泉,无声无息,甚至不曾跟我道一声别。
我坐在亭中,望见庆禧抱了满怀的纸卷书籍之类,匆匆地从园中小径上走过。我张望了一眼,仿佛他是从明月楼的方向过来的,遂出声唤住庆禧:“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呀?怎么王爷也没另派个人来与你分担一些?”
我一愕,才发现不知何时方等已经走到我的身后。此刻,他俊秀的眉紧皱在一起,脸色阴晦而沉重,显然已经看到了那纸卷上的句子!他年轻的面容上清晰地出现了震惊和受伤的表情,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不解和困扰。

萧绎好像很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他注视着我,神色逐渐变得愕然。直到我惊觉了,以手掩面,指腹在脸颊上碰触到冰冷的水痕,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萧绎仿佛很不情愿似的顿了顿,终于还是低沉地开口:“我可怜的昭佩——”
“娘……”方等迟疑地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出下面的话,房门就“砰”一声敞开,萧和_图_书绎的声音随之扬起:“方等,快随我去前厅,事态紧急!太子舍人萧韶大人自京中来了,说是陛下三月十五授以密诏,要他设法脱出京城,前来江陵,着我们两人速去接旨——”他的声音愕然地停顿在半空,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室内的这一幕。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我不由加快了脚步,急急穿过人群,走向萧绎和方等。
恍然间,萧绎那从来都是温柔而沉静的声音逐渐盖过了我的,在我面前轻声说着:“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
“萧世诚!难道这就是你要赠予我的东西?你可真是有情有义呵!”
“方等,你这又是何苦?不顾性命地只身犯难,就为了——”我咽回下面大逆不道的话,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令方等难堪。然而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方等若是为了那个一直处心积虑要分开他的父母、一直想要将他的母亲逐出宫去,让我们骨肉生离的皇上,而就此枉送了性命,多么不值得!
庆禧不防我在此突然出声,倒唬了一跳,呆了一呆才慌忙请安,回道:“原是今日王爷和众位大人们所做诗赋的誊本。奴才正要把这些都放到书房去,以备王爷晚上查看。”
我的脑海中“嗡”地一声,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我的双膝蓦然失去了全部支撑我身躯的气力,我跌坐在椅子上,茫然道:“你……你说什么?!贺徽他……怎么了?”
“不!娘,过了今日,我、我恐怕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方等陡然截住了我的话,语气急促。他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贺大人……在激战中失去下落,不知所终!孩儿事后虽已加派人手日夜寻找,却一无所获!孩儿斗胆揣测,只怕……只怕……”
原来,这一生,我终究也负了一个人。
方等慌忙站起身来,回过头去,似是欲禀告萧绎前因后果;却被我截住。
我亦没有唤住他,只是灰心地对庆禧挥了挥手道:“把这些都收起来罢。该放哪里就拿去哪里,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了。”
我一看到他,就站起身来想走。不料萧绎早已发觉,在亭前截住我的去路,仿佛很高兴地对我说道:“急着去哪里?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颔首,清清楚楚地说:“请你对我说‘我可怜的昭佩’。”
我的心里有些酸楚,又有些好笑。这别扭的孩子呵!是怕我担忧?还是怕我责备?他难道不明白么?只要他此刻好好地回来见我,我欢喜都还来不及,又怎舍得责怪他只字片语?
我执起方等的手,和他一道回房,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历经生离死别、种种担忧之后的重逢,于我而言,何等珍贵!我当初,的确是不敢想像,有一天方等能这样完好无损地重新站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地对我和悦微笑。
“方等……我的孩子,你终是回来了,好好儿的回来了……”我轻声道,伸出手去摸他脸上那一道伤痕。方等似是想要一偏脸躲开,又踌躇着没有移动。我的指腹碰触到了那道伤痕,感觉四周的肌肤有些粗砺,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庆禧吓得慌忙跪了下去,抖着声音道:“娘娘息怒!奴才……给世子请安!”
我有些诧异。“方等,你怎么了?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不能告诉娘么?若当真是这样为难,也不急于一时……”
庆禧大愕,一时局促着不知该不该依言而行。我本无多少耐心,索性沉下了脸来。“怎么?你还怕我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不成?放心,我只是看看,等一会就原封不动地把这些王爷的宝贝全都送回书房里去!”
“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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