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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作者:飞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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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飘零君不见

第二十七章 飘零君不见

不可能了。在经历过了那么多波折之后,我们已经无法破镜重圆,心中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即使他不再相信那些流言、或那些被恶意的阴谋所设计出来的事情,他也不可能会全然忘却那一幕幕丑陋的争执或伤害,那些因为躯体的完整或才华声望的出众而令他自惭形秽的人……
“我真的不想相信我的大哥,与我的王妃之间情谊非同一般;但大哥竟然在临终绝笔中,遗留下那样的诗……难道,那不像是一种表明心迹之言么?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一切!让我安安静静地哀悼他,惋惜他,不可以吗?就一定要把所有残酷的现实,都鲜血淋漓地完全摊开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再也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让我从此再也无法漠视——”
但是,他的表情仍然很冷静。“当然。我早就说过,身在皇家,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片言只字,钜细靡遗,全都无所遁形!即使我不想知道,也自然会有人赶着来告诉我;即使我不想记得,也会一再发生相似的情景,不断地提醒着我……”
而且,他居然抢先开口了,语气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
“庆禧……你也看到了,我曾经想要努力补救过的……当日为贺王妃生辰,那枝作为寿礼的金步摇,还是我画了图,命你去找人督造的。可是,我毕竟失败了……”
“你……!”我满脸得意之色登时化为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气愤、恼恨、惊诧、了然,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直视着萧绎那张没有表情、却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脑海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忍心?不,我只是学会成长而已。”我讽刺似地一笑,走到他面前,信手将那张纸往上一拋。那张纸在我们之间轻飘飘地落下,当那张纸飘过萧绎面前的那一刻,我看见他脸上浮现了一抹痛楚而不忍的神情;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却蹲下身去,在我们脚边,将那张纸重又拾起。
我语声方落,就一甩衣袖,转身大步走向房门。我知道萧绎他仍旧在我身后,也许他此刻也在吃惊于我从未说出过的狠话,然而我是认真的。我已经在地狱里了,所以我何必再介意他的感受?他愈是吃惊,我便愈有一种伤害他人的快意,残忍是一柄双刃剑,刺得我们都遍体鳞伤。
但是我打断了他。
萧绎轻声笑了,面容上流露的笑意竟是那样凄凉,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都知和-图-书道了些什么?”我反问,“你以为你听到的那些,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凭着一句诗,你就可以判定我的罪过?”
这番措辞虽然客气,语调却声色俱厉,早吓得李桃儿面露畏缩之意,在我强大的压力之下,下意识点了点头;却立刻反应过来,偷眼看了看身边的萧绎,又不由得摇了摇头。
萧绎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紧盯着我,许久许久,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昭佩!不要让自己也变得那么忍心——”
萧绎闻言一震,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平心而论,这真是一句情真意切的诗。当我思及时,我总不由自主会想,他要附上的,是怎样一颗心?虽然他是我的大哥,我却并不了解他。也许,我也并不了解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时至今日,在这样的情境下,我自己真实的感觉,还重不重要……”
我选择了最简明直白的一种。
“奴婢……奴婢……谨遵娘娘教诲,谢……谢过王爷……莫大的恩典。”她吓得脸儿也白了,见萧绎对我的话未置可否,似乎没有立时为她出头的意思,只得颤着声音,遵照我的命令说道。
“不过,其实却有两句更臻佳妙,又岂是我这两句所能相比?”他双拳抵在桌面上,缓缓站起身来,对我微微倾身,视线紧锁在我脸上,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
好熟悉的话!我的笑容倏地凝结在唇角,一句逼问脱口而出:“是谁?那个赶着来告诉你的人,是谁?!”

我却并不放过,紧接着说道:“唔,这张画儿固然好,却没个好题目与之相配,岂不扫兴?如今我倒有一个好建议:既是王爷所作的画,何不就拣王爷所做的一句诗为题?虽然长了点,却难得正巧衬得上今夜作画这种意境!”我一边说,一边自萧绎手中拿过那枝兔毫笔,动手在那张纸上飞快写道:
庭前的凄冷晚风吹醒了我的一丝神智,我骤然停下脚步,觉得四周寒意袭人。一阵蓦然猛烈的冷风吹过庭院,吹落了树上桃花的许多花瓣,纷纷扬扬坠落于地。四顾无人,我凝望着眼前纷飞的落花,飘零无根,随风而逝,坠入我脚下的尘土之中,落去无声。天下之大,此身却飘零无寄。而我的依托,又在哪里?
是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萧绎微讶,他低下头沿着我的视线寻去,看了看纸上那朵墨犹未干www•hetushu•com.com的桃花,他微喟了一声。
萧绎沉默了一瞬,语气也平淡下来,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冷冷笑了,居然无视萧绎的神色,应道:“怎么?听不下去吗?我真想知道,此刻在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是不是已经绝望了呢,已经后悔了呢,已经……无所谓了呢?”
我没有想到庆禧居然这样说,一时间有些惊诧,也不由得有点动容。但我看向萧绎时,却发现他的脸色灰败,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忽然展颜一笑。
这几句话,让萧绎从方才的激切里冷静了下来。他收起了面容上那许多的表情,只留一线黯然。
“够了!”萧绎发出一声大喝,脸色煞白,眉心拧成了死结,气得连手都微微颤抖了。他身后的李桃儿也许从没有见过他这般怒形于色,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惊恐的眸光在我和萧绎身上来回逡巡数遍,又急忙把头垂了下去。
“值此哀悼期内,难得王爷为了你,肯不顾礼仪和体面,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还不快快谢过王爷,收下这礼物?”
他的声音忽而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他放在桌上的手突如其来地紧握成拳。他的薄唇苍白,唇角绷紧,额角青筋微绽,似乎在抑制着心中某种莫大的忿怒。他再开口时,声音也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有丝颤抖。
“昭佩,这么多年来,你学得好啊!居然也懂得了收买我的手下,藉以行自己的方便?看来这宫中岁月,的确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拿去罢。我现在才明白,不是努力就能做到所有的事,倘若不是上天注定给你,那么再多的苦苦追寻,也毫无意义。”看着李桃儿踌躇不敢接下的模样,我微笑了起来。
“我懂了。”我平静地说,绕开萧绎,走上前几步,从桌上将那张画着桃花、我先前题字的纸拿了起来,直接递向李桃儿的面前。
房中的两人听到门开的声响,都吃了一惊,同时将视线转向门口。当他们看到来人竟然是我时,李桃儿脸上的表情既惊且惧,带着一丝畏怕的娇怯不安;而萧绎的神情,却非常的复杂。当他往门口看过来的时候,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的眼里仿佛有某种光亮闪了一闪。但那抹光亮很快消失,代之以一种不动声色却暗潮汹涌的风暴,衬得他的面容格外阴晦而惨切。
“只不过是信手涂鸦,不值一提。”
如今,我已为人母,该是成长的时候了。进一步悬崖峭壁,退一步海和_图_书阔天空,我贵为王妃,且已诞下世子,何苦要在一时间执迷不悟,将自己逼到绝境?只要我肯等,有耐心等,当方等袭封王爵之日,便是我登峰造极之时。即使那也同样意味着我和他的永诀,但在宫里,生在皇家,只要能获得无上的权力或地位,纵生离死别,又算得上是什么巨大的代价呢?
他敛眉而叹,神色忽而变得落寞。
我挑眉,反而在他这般的声色俱厉之下冷静了下来。我静静凝视着他那张被激动、忿怒、怨责和一些伤痛所充满了的脸,想着我们之间都已经走到了这样不可挽回的地步,为何他的情绪还会这样失控而真情流露?
“我已传方等的奶娘前来问过话,证实当日你的确曾收到太子殿下临终绝笔!而当你拆信展阅时,也确曾念出‘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这句诗!两相对照,纵使我再想相信你,事实也容不得我无视……何况,还有那数粒红豆树种,可以为证!”
我没有说话,大步走到他桌前,一眼就看到他在纸上画的那朵桃花。我拧紧了眉,狠狠地盯着那张绘着桃花的纸,许久许久。
我忽然想起贺徽那日书于白角枕上之诗。我曾以为萧统临终绝笔里所写的那一句“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是我眼下处境的写照,却不意贺徽当日那一句诗,才真正是一语成谶。
“放心罢,我再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因为纵使我能忍受漠视,却不能忍受冤屈。所以,是谁让我背负了冤屈的罪,我会穷究到底的。如果不能让他也受到应得的报复,至少也要让他承受和我一样深重的痛苦……”
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他神色里细微的变化,继续说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对你说,我所做的一切,纵使不被你相信,却问心无愧!即使我从前曾经同情或敬佩过他,即使我今日哀悼着他,那又何罪之有?难道许多人不是这样吗,同情他的处境,敬佩他的才学,哀悼他的早逝?”
我的坦白承认,却仿佛大出萧绎意料之外,他眼中灼烧着的一簇簇小火焰轰然炸开,汇聚为一束冲天怒焰。

只是,我决不甘心受此冤屈呵。
庆禧也似为萧绎的无可奈何、黯然神伤所动,在偷偷瞟了我一眼之后,迟疑片刻,忽然“噗通”一声跪在萧绎面前,抖着声音说:“娘娘与王爷素来不睦,就是做奴才的,虽然感同身受,却只能在心里为主子们暗暗着急!奴才甘愿粉身碎骨,只求主子们不要再呕气下去https://www.hetushu•com•com,只要王爷和娘娘之间琴瑟和谐,就是奴才们的最大福分了!”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我放下毛笔,得意地抬起头来看着萧绎。在那一瞬间,我在他眼中忽然看到一抹混合了狼狈、愤怒与悲伤的情绪,一闪而过。
萧绎似不意外我的争辩,从书桌后转了出来,走到我面前。
夭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
“我很想不相信这一切的……我一点都不想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可是,你教我如何能够不去相信?你给我一个还能不去相信的理由!更何况我一直知道,对于太子殿下——我的大哥,你爱戴他,你倾慕他,你同情他,你敬佩他……”
争了这么多年,我倦了。也许这种方式对我们而言才是最好的。也许我本不应该尝试打破那些宫里经年形成的生活方式,只是人在年少的时候,总忍不住要幻想更多。
“好,很好……”我点了点头,目光冷厉地在他和李桃儿身上停留了片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也很替你遗憾,纵然我有一千一万个不是,你却无法立刻摆脱我!萧世诚,我但愿将来有一天,你不会有必须求着我才能办到的事情!因为我告诉你,即使要我和你一道下地狱,即使要我见死不救,我也绝不会再为你做一星半点的事!因为我……力量有限,无能为力!”
“王爷好兴致啊。”我终于出声。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看到那朵桃花的一霎那,我的心脏已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撕扯得四分五裂。
我尖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哈!王爷,何必如此谦虚?”我转向一旁的李桃儿,逼视着她美丽的脸,满腔嫉妒和怨怼化为极度的愤怒,熊熊灼烧着我的全身。
也许我们今后终于可以休兵停战而彼此相敬如冰。他可以去和那些文人墨客吟风弄月,而我或许可以终于有空抄抄那些并没有救赎我出苦海的冗长佛经。他有穆凤栖、李桃儿、王家姊妹,我也可以去找贺徽、暨季江或其它人。岁月依旧如常流逝,只是我们之间不再有交集。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那小吏在我那里碰了钉子,脑子转得居然如此之快,马上跑到萧绎面前来密报一切,邀功请赏了!萧绎显然已采信了那小吏的言辞,我纵然再多辩解,只怕也徒劳无功!
“但是昭佩,你毕竟还是那个率真无伪的性子,凭了一时意气,拒绝给他事先许定的好处;所以,他便来我面前邀赏,你与太子殿下暗中书信往来和图书,一切我已尽知!”
庆禧冷不防被扯进这场争执中来,唬得脸色发白,左右为难着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方结结巴巴道:“这个……王爷,这中间……可能有点误会,太子殿下……为人光明磊落,应……应该不会和娘娘——”
“你……!”我忿怒至极,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看待我的!任性、轻率、躁进,而不知死活!十几年的孜孜相求呵,那么多的用心良苦!如今却换来这样的一句话!我感觉胸中那股逐渐消亡的热情呵,不是自动熄灭,而是活生生被他扼在了咽喉,掐死在我心底!
我忽然笑了一笑,慢慢地开口:“世诚,你宁可相信旁人,也不肯相信我,我还有什么话说?你总以为我和太子殿下之间有某种背叛你的事,但你连我一生所求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有何资格苛求于我?”
“不……庆禧,你还不明白么?不可能了……”他轻声说着,但他悲哀的目光却静静凝注在我身上。当我的眼神和他接触的那一霎那,我的心里忽然一片空荡,彻骨冰凉。
“你真是神通广大啊,连这个你都知道了。”
“哦,昭佩,原来是你。”

在我还没能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先前那种云淡风轻,淡淡把头撇过一边,既不望我,也不望李桃儿,只是简单地说道:“……很好,昭佩,很好——”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他轻似无声地低喃着,面容蓦地一凛,右手握拳,将那张纸在掌心揉成一团。
他的话音忽而中断,转向了在书房一隅侍立的庆禧。
他冷静的表情终于崩溃,他凝望着我,神色是那样的痛心,他逼近我的脸,忽而攫住我双臂,热热的呼吸吹到我脸上来。
“昭佩,你斗不过他们。纵使你的心地比今日再恶毒一千倍一万倍,你也无法想象他们的阴险于万一……你以为轻视或冷漠,便是杀戮的全部?你以为受惯了这些,便有了足够的资本反击?”他愈说愈是激动,最后蓦然背过身去,重重的一拳擂在桌子上!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
“昭佩,你……清醒一点,量力而为罢!”
我终于明白,曾在溺水的黑暗恐惧中,紧紧拉住我的那只温暖而值得依靠的手,如今早已放开了我。可笑我以前从不曾发觉,还要一再追着去握。所以我抓不到什么,我张开十指,落花便从我指缝间穿过。
“……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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