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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为何我没想到这一层？看来真是气糊涂了，他为我承受那么多、担当那么多，我却不体谅他，待他如此，他定是伤心、绝望了吧。

西宁怀诗吩咐侍女端来一些精致糕点与一壶清酒，支颐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双灵气逼人的眸子笑如柳叶弯弯：“娘娘，一年多未见，愈发娇艳动人了。看看，紫红色洒线织金鸾纹宫装，广袖素暗花纹，宽大裙摆逶迤身后，真真儿的皇后！我看呐，今儿的新娘子也比不上娘娘风华。”

“才不是呢！”西宁怀诗立即接口，俏皮的抬起脸庞，迎上我的目光，忽觉不妥，尴尬的低垂了眸光，颊边的羞红一路烧到耳根。

西宁怀诗拿下我手中的酒杯，在我身旁坐下，面色如常的脸上布满担忧：“端木姐姐，别喝得太急了。怎么了？有何不开心的事儿吗？我知道你心里苦，跟我说说，可好？”

我一笑，起身站于亭柱边上：“没什么……陆姐姐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过得好不好？”

我轻轻推开她，笑道：“别把脸弄花了。”将她摁坐在小杌子上，以中指抹了些许金箔，轻轻映在她的额间，“自己看看。”

流澈净猝然转身，拂袖而去，绛红龙袍的明黄尾处从我的眼底扫荡而过，重重的碾过，压得我眼睛惊痛……我看向西宁怀诗，但见她略略眨眼，低垂着头，眸光暗自流转：“娘娘，陛下走了……”

我极力自持镇静，脸色冷淡：“今儿陛下为何前往将军府？”

有脚步声轻细传来，无需回头我亦知道是阿绸。她为我披上玉色锦纶披风，温软道：“起风了，娘娘，天色不早，还是回屋吧。”

此话说来，柔婉而平静，自信而明媚。

我嘴硬道：“可是，他不该放任我一月不睬我，不来看我……”

燕窝粥味同嚼蜡，我拉她坐下来，清苦的望着她：“他疑我，我无法忍受。那日，他一声不吭的拂袖而去，也不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如今想要知道当日情形，我已不想再说……”

我抱紧他，伏在他胸前，低声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行举不端，没有对不起你……你要知道真相，是不是？这就是真相，你相信吗？”

西宁怀诗站于我旁侧：“秦姑娘似乎……仰慕哥哥，两次上府找哥哥，也是巧了，我正好出门，在大门处看见她在那儿徘徊呢。”

我夺过酒杯，斟满一杯酒，西宁怀诗伸手劝阻，争执间，酒水洒出，泼在我的衣襟上，酒气宛如轻烟袅袅升腾，馥郁酒香盈满口鼻，将我熏醉。

泪光摇曳，我笑了，笑靥浸染了泪水，却是开心与感动的笑——他终究拒绝了她，即便万般艰难、荆棘丛生。而凌璇——早已猜到是凌璇散布谣言，却仍是这般心如刀割，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处处与我针对，甚至置我于死地，仅仅是因为当初唐容啸天拒绝她而选择我么？

竭力压下心中纠结的念想与胆怯，不敢回身，只闻他沉稳的脚步声，只闻阿绸躬身退出小园子的轻声。

眼前的一切皆是往昔的光景，却已然物是人非、天下易主。我幽幽道：“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了？”

流澈净直起身子，须臾起身将我抱至榻上，俯身而下，抹掉我脸上的泪水，手背轻轻摩娑着我的脸颊，眼眸幽暗：“哭什么？伤心吗？”

眼见他神色倦淡、不着喜怒，定是恼我黄昏待他的疏离。我轻叹一声，解开身上衣物，细细清寒袭身，围以宽大软绸，以细长丝纱高绾长发，坐于玉阶边缘，双脚轻轻拍打温热滑水。一室寂静，只闻水波轻柔晃动的声响，他仰首轻靠于池沿软绸上，阖目养神，面容宁和。

我勾唇一笑，淡淡道：“陛下教诲，妾身谨记，那此番由妾身伺候陛下吧。”

“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朕也清楚；假若你再如此为所欲为，别怪朕不留丝毫情面！”流澈净冷硬道，狠狠摔下她的手，径直踏步而去。

看得痴了，剑眉，挺鼻，薄唇，刚毅的容颜引得我心潮涌动，微粉的唇色撩起心尖上的火……

流澈净伸臂揽我入怀，语声凄痛如伤：“阿漫，别这样……跟我好好说……”

我抓住她的手，锐利的盯着她：“怀诗，你有意中人吗？”

“我说过，我要你陪我消受所有的一切。”流澈净恶狠狠道，甩手放开我，靠在池沿冷嗤一声，“莫非你忘了？此生此世，你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站在我身旁。接你入宫，只是要你面对一切风霜雨雪。”

而我的身上，亦是仅剩内服。

搁下金盘，我呆呆的望着他，目光痴迷，想着他会不会转身，只要转身看我一眼就好，留下，抑或出去，是何旨意，我都会接受。

“娘娘，娘娘……”似乎有人着急的唤我，我恍然回神，凝眸看着眼前一张容色嫣红的容颜；她担忧道，“娘娘怎么了？想得这么入神……”

金光轻漾，顿时辉彩。旁边宫娥赞道：“呀，真美！”

可是，我没有错，我该如何说？我的解释，他会听吗？假若会听，那日便不会拂袖而去。他当真疑我！

流澈净睁眼，冷淡的看我一眼，ｈｔｔｐs://ｍ•hetusｈu.cｏm.ｃom朝我招手；我轻咬着唇走过去，面上轻松如常，心底却是惴惴不安。

心口猛然揪紧，浑身剧痛，眼前的浅白粉红连成一片、模糊不清，恍然发觉已是热泪盈眶、悲伤难抑，只听见——“陛下英明！”凌璇淡淡含笑。

天色薄亮，秋薏殿春寒料峭，内监宫娥步履匆忙的来回跑动，却是笑容满面。甫一踏进大殿，高烛华灯明亮如水，鲜红绸缎映人脸面，深红绣金垂幔缓缓挽着、步步深入，将整个秋薏殿映衬得喜气洋洋。

她笑意盎然的眸中滑过一丝儿落寞，我心底一惊，微感诧然与不解，却只是轻责道：“别瞎说……怀诗，你何时回到洛都的？”

咯吱一声，凌璇伸手掰断梅枝，狠狠的掼在地上，一提裙摆，转身快步而去。

两个宫娥搀扶着凌萱，缓缓步出秋薏殿，及至殿门处，她徐徐回身，环视大殿，留恋不舍的目光淡淡扫了一圈，方才步下玉阶。两个内监扶她登上肩舆，垂下红纱帷幄，一个合力，整齐的抬起，掉转方向行去。

他终究是主动来了。心口突突的跳起，我静立不动，不想转身，只因我不知以何颜面立于他眼前。可是，我很想看看他，看看他是否清减了，看看他是否因我而殚精竭虑而容颜消损，看看他……只是很纯粹的想要看看他……

凌萱回首，急急道：“姐姐，早点儿来，我会等着你。”

目光缓缓上移，他傲俊无边的脸孔狠狠拧起，清冷如冰水，并不像雪原那般寒酷，而是心灰意冷的那种失望、乃至绝望。他死死的瞪着我，目光一如光寒十六州的精钢软剑，直刺我的心口。

女人的恨，无法消弭，或许死了，方可一切罢休！

流澈净睁开双眼，清亮的看着我、毫无所动，眸色淡漠。后背心腾起一股凉意，心底有一种悲酸泅散开来，眉心一热，滚滚的酸意充斥于眼眶，我闭眼含住所有的酸辛，慢慢抽出手臂，无力的滑下来，跌坐在光滑玉砖上，丝丝的冷意渗入肌肤，瞬间冷彻心扉。

撩水泼在他身上，细细抚遍他全身，顺滑、结实的触感惹动心怀，只觉掌心下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似乎极力压制着。

西宁怀诗劝道：“别再喝了，你会醉的。”

流澈净猝然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握住。凌璇尖叫一声，似要抽出手：“疼，放开我……陛下……”

我笑盈盈看着她，打趣道：“如何不一样？莫非，你把陛下想象成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默默承受，狠狠咬唇，我侧脸看去，红烛高烧，烛泪点点断人心肠，映在粉璧上的道道光影渐趋暗淡，水波沉寂、潋滟蓝光失了原有的温软，渐趋冷却……

阿绸劝道：“娘娘，此时补救为时不晚，明儿一早奴婢陪娘娘回宫，好不？前儿阿缎说，流澈大人不再追究此事，想必陛下已和流澈大人谈妥。”

呵，西宁府大门，我也曾徘徊过，仿佛近在眼前，又似乎很遥远的事了。心下怆然，我转眸看她，但见她细腰楚楚，杏黄广袖削腰裙装，衣襟上纹出繁复浅红杏花，清新袭人，整个人儿娴雅而灵气逼人，真真儿的侯门千金。我牵唇一笑：“秦姑娘磊落、疏朗，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

是的，想来不觉经年。荭雪楼的那一晚，我遇见了一个今生注定有缘的男子，犹记得，我醉酒了，将他当作西宁怀宇，在他面前跳起漫摇媚舞——流妃说，漫摇媚舞是不能轻意跳的，你只能在你的王面前，跳给他看，让他迷上你，再也无法将你忘怀。

若说女子的美丽容颜能够撩动男子的情火，男子的坚毅容颜亦能撩拨女子的幽情。

我冷凄的笑了：“你如此看我！”

他的黑眸掠起渺渺的戾气，眸光森厉：“但是，你害怕什么？你不敢回宫，不敢面对我，是不是？你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的大手抚着我的脸庞，“我所看见的，这张尖俏的脸，疏懒、冷静，”大手移至双峰，狠狠握住，“这骨瘦如柴的身子，慵懒、柔软，当时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这会儿，他该是在畅心浴池沐浴吧。

我凄然一笑，敛襟行礼：“妾身不适，先行告退。”

我静静聆听着……

流澈净陡然抽掉软绸，挑开我双腿，覆压上来，手掌抬高我腰部……喉间滚出一声轻呼，我痛得拧起眉心，幽冷的瞪着他，掌心冰凉，背心冰凉，一切皆是冰凉……

秦轻闯进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转脸看流澈净一眼：“陛下……娘娘……”

匆忙转身离开，他伸手欲挽住我，却只握住玉色锦纶披风的一角。我用力一拽，果毅的走出小园子，头也不回，留下一园的繁盛花事与透凉凄伤。

我笑着轻责：“好了，看你，这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公主，来了。”一个宫娥匆忙赶至内殿，禀报道：“公主，时辰到了，叶将军的迎亲队伍已到午门。”

流澈净冷硬道：“是，当时我是如此看你！”

流澈净颓然的垂手，冷肃的看着我，不明所以。

流澈净抹着我脸上蜿和_图_书蜒的泪水，轻缓而温柔，眸光却是炯炯逼人：“别哭，别哭了……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怀宇他要带你走，元宵宫宴的那一夜，我看见了，也听见了，他想要带你走……”

或许，凌萱并非表哥心目中的妻子，我却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夫君。

转过他的身子，取来小块软绸为他擦背，他亦随性任我摆弄……右边池璧雕以并蒂莲连枝图案、花瓣皎洁，左边池壁雕有云龙傲天图案、气势磅礴。

阿绸道轻呼一口气，无奈道：“若奴婢身为男子，看见当日那种情形，奴婢也会生气，也会怀疑。娘娘，陛下乃九五之尊，先前传言陛下与娘娘私情，或许朝堂上下皆已知晓确有此事。那日娘娘与西宁将军行举不当，陛下圣颜大损、尊严受挫，难免震怒；而陛下也与世间男子一样，会吃味，会耿耿于怀，更会心痛。”

回到披香殿已是戌时三刻，换上内监服色，独身匆匆赶往澄心殿——远心殿毁于大火，虽已重建，流澈净仍是喜欢澄心殿的典雅庄重与暖阁东侧的畅心浴池。

凌璇的宫髻上斜插镶金宝簪，珠玉濯濯：“只要陛下立乐平长公主为后，自可消灭那些无稽传言。”

原来，他早已知道了，却压在心里，那一夜，他一直问我会不会离开他，一直试探我，而我竟以为他是因为群臣反对而惶恐而忧心，担心我们相见却无法相守、相爱却无法相守。

“才不是呢，还是洛都好！”西宁怀诗撅起双唇，“可惜，嫂子不在了，不然，我们还一起出去玩，还记得哥哥刚刚成婚的那一晚吗？我们去的荭雪楼，听花媚儿弹奏……”

我知道，流澈敏一定借题发挥，多次进言将我斩杀，或者废黜，或者移居行宫。然而，流澈净迟迟不予表态，只身顶住多方的巨大压力，帮我扛住所有的一切，纵容我安逸的躲在叶将军府，更是纵容我从未主动向他解释与认错。

巳时，吉时已到，新人拜天地。凌萱羞敛华贵，叶思涵一身大红喜服，敛出俊伟身量，飞拔浓眉稍蕴暖意，一双俊眼和煦暖暖。

有没有？有没有？他竟是这般不了解我、不相信我，居然还要我亲口告诉他没有，他才肯相信我！漫天漫地的，皆是粉色的花苞与花瓣，渐趋流连成一片，汪洋成粉色绸纱，被风扬起，在我眼底晃动，晃动……已是泪落如雨、心如刀绞。

凌璇像是鼓足勇气，抬眸仰望眼前傲岸的帝王：“陛下，璇儿有一应对方法，可让坊间传言渐趋消散。”

浅浅流连，深深缠绵，周身渐趋滚烫，心尖燃起熊熊烈火。

“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给朕闭嘴！”流澈净骤然怒道，重重拂袖，黑袍衣袂上的明黄云龙纹绣冷冷一荡，龙须利爪状似扑腾。

内里幽暗，外室的烛火流泻几许进来，于粉白玉璧打上道道昏光虹影。流澈净仍是背对着我，我登上澄亮汉白玉台基，愣愣站住，思忖着或许他已然知道小公公乃我所扮、才将我留下，向来他的凌厉目光所及之处，他皆能看透所有，然而，那一日他为何看不透实乃阴谋与陷害？

“吵什么？出去！小公公留下！”流澈净沉怒叱喝，并不回身，须臾，慵懒喝道，“还不过来给朕宽衣？”

流澈净一言不发的步上玉阶，扯过软绸擦拭身上的水珠。我不再看他，兀自没入温软、舒心的水波，享受片刻宁静，心下却暗暗思量，他究竟意欲何为？

流澈净冷哼一声：“是何传言，无需你来告诉朕。”

泪水滚下，我咬唇迎上他盛怒且寒冷的目光。

我匆匆吃下燕窝粥，吩咐道：“阿绸，给我准备一身你的衣裳，立即进宫。”

流澈净站立于浴池边上宽衣解带，动作轻缓，面朝内里，并不要内监上前伺候。

流澈净也不说话，静静站立于我身后，只闻轻微的呼吸声。良久，良久，他终于开口：“那日……”

真相？呵，有何真相？真相就是——或许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只是仰慕而已，只是少女情怀而已，便要我死无葬身之地，要我从他的身边消失，要我再也构不成她的威胁……我知道是她，即便我极其不愿相信是她。

凌萱一双清澈妙眸水光晃动，深紫色的眉心纹上一道细痕：“姐姐，谢谢你……萱儿能有今日，是姐姐为萱儿谋来的幸福……”

天色晴好，晚霞红艳、铺就西天如鲜红锦缎，洒下漫天金辉。晚风扬起，枝上繁密杏花浅红轻透，花瓣扬洒，恍如舞姬瑶裙袂上的花纹翩跹飞舞。

他陡然伸手、硬扯过我，揽住我的腰，吻着我光裸的细肩，一点点的吻下去……我躬起身子，遍体酥麻，胸口处皆是他湿热的气息与惩罚一般的唇齿，夹带着沉沉的怒气。

流澈净朗声低笑：“嗯，是个好主意！”

良久，转眸一看，他已然躺在平展的榻上，只着沐浴长袍，气息均缓，仿佛沉沉睡去。那躺榻首部微抬，恰是他的身量那般长短，榻上铺着柔软的兔毛毯子，明黄锦绸覆面、淡淡织出吉祥龙纹。

主事内监将我拉到门扇处，眨眼示意我陛下龙颜不悦，压低https://www.hetushu.com.com声音道：“你怎么还不出去？今儿陛下不要人伺候，走吧。”

他仍是疑我、不相信我，仿似有一把利箭绞入五脏深处，痛彻心扉，温热的泪水立时模糊了眼睛，如鲠在喉，一句都说不出来，一句也不想说……

流澈净陡然握住我双臂，转过我身子，目光冷冽如巍峨高山的冰雪、终年不化：“你哭什么？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近来坊间传言愈加可怕，甚为难听，言说陛下迟迟不册立皇后，是因为端皇后；还说端皇后乃一代妖后，妖后乱国，妖颜惑主……”凌璇悠闲道，语气倒像是幸灾乐祸。

不觉间，我俯身吻住他的柔软双唇，双臂伸入他的身下，刻意将他惊醒。

唐容啸天已经死了，她仍是恨我入骨，我所有的一切，她都要横刀抢夺！

我侧首望过去，却见流澈净站在门扇处，绛紫龙袍静静肃立、坚硬如石，袍摆处龙爪尖利，似要扑将而出，朝我当胸抓来。

夜间的风沁凉刺人，窗外碧树萧萧，月上树梢，圆如银盘，清冷玉辉流泻寰宇，宛似清霜遍地。阿绸上前爽利的关了花窗，扶起我：“娘娘，别看了，陛下早已走了，用膳吧，多少吃点儿。”

流澈净僵住，吻着我唇角，嗓音暗哑：“还痛吗……别这样……你可知道，你的疏离、冷淡令我多么伤心……”

我拼命咽下夺眶而出的热泪：“我没事……我该回去了。”

我看着他，泪雾模糊中，他确实清减了，下巴上胡渣青黑，眉宇间笼罩着无尽的寂寥与落寞……他深切的望着我，极欲从我的口中知晓那一日的真相。

“哦？说来听听。”流澈净好整以暇道，状似饶有兴趣。

流澈净抬起我的脸，眸中辉映着潋滟水光，深深望进我眼底：“我相信真相，也相信西宁怀宇没有那个胆量。”

声音很模糊、很遥远，有人在唤我吗？是谁？西宁怀诗吗？我喝醉了吗？可是头好痛……

我紧紧攥着裙子，二月清寒中，掌心微微渗汗。那淡白花瓣贴在苍劲的梗上、宛如小小雪团堆积，那粉红娇嫩依附于细枝、摇摇欲落，浅白粉红，傲霜、欺雪的花瓣皆已衰败，再过几日便随风飘落枝头，一如长公主的傲气，于新朝帝王面前，委落成泥。

终于，她微微颔首，低首的瞬间，我看见她清澈的眸中急速闪过狡黠的丝光。

“此计甚妙！”流澈净赞道，语声冰冷如雪，仿佛从唇齿之间挤出。

怎会这样？我喝醉了，定是西宁怀诗扶我回房歇息的，可是西宁怀宇怎会在这里？而且我只喝了一杯，怎会醉？然而，我不能急，冷静，冷静，再冷静……否则，将会愈加不可收拾。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问我呢？为何要我亲口告诉他真相？

他轻抚我脸庞，眸光深沉而缠绵；我无言的抱住他，抬首轻咬他的唇：“我知道……对不起……”

西宁怀诗重重的愣住，双唇微张，一双灵气逼人的眸子盯着我，仿佛要从我寂然无波的眼中看出此话的言外之意，眸中灵光烁闪，眸心深处滚过一丝儿警戒…只是片刻，我却知道，彼此的脑子里已然转过百转千回的心念。

他说：假若累了，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强求你。此话的弦外之音便是：假如你想离开，我会放你走。

流澈净捏紧我的下颌：“你与我在一起，就是这副勾人的样子，你能勾引我为你沉沦，别的男子更不在话下。”

心内澹澹，我抬眸平视着她，问道：“你相信吗？”

不意间，只听他冷淡开口：“皇后还不宽衣？”

“娘娘，娘娘……陛下，娘娘尚未醒来，怎么办？”

躺在里侧之人，眉宇俊逸，气息均匀，脸容宁静无尘，衾被边缘依稀可见仅穿乳白内衣……正是西宁怀宇。

静默。如死的沉寂。

大红并蒂莲织金妆花喜服挑起颀长、窈窕身段，广袖上纹绣并蒂莲花瓣、柔美流畅；长长的裙裾逶迤曳地，形如孔雀开屏，腰间缨络下垂，步行之间摇曳生辉，平添几许皇家贵眷之气。

我决然拿下他双臂，毅然抽身，缓缓退后，笑靥浸染了泪水、冷凉无比：“妾身淫|乱宫闱，乃不祥之人，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近身，望陛下保重龙体。”

我独自住在北苑，屋子的西面是一个小园子，遍植杏树、海棠、桂树与梅树，阳春三月，遒枝抽芽吐绿、欣欣向荣，杏树与海棠迎风吐香，绽开轻薄如绡的花朵儿，密密匝匝的堆积于遒干上，似白雪，如轻纱。

我望向天际的流云，红艳稍褪，暮色渐浓，晚风愈加沁凉。我敛尽泪水：“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回宫。”

原来，年少情谊都是假的，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皆是尘土。

我和言道：“阿绸，我是否做错了？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远离了喧嚣的筵席，携手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亭子，四周草地仍是贫瘠，旁侧花木枝丫遒劲，愈显早春萧瑟。微风细细，冷凉拂面，驱散掩埋心底的黯然情绪，或许，是眼前杏黄女子的明媚笑声勾起我的年少轻狂。

主事内监瞪我一眼：“不行，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和-图-书，你不怕死，我还怕呢！走吧！”

“娘娘可是糊涂了？”阿绸凝重道，“虽说仅有少数几人知晓此事，西宁大人与流澈大人给予陛下的压力还不够大吗？陛下让娘娘回避于府中，是为娘娘着想呢，流澈大人便奈何娘娘不得。如在宫中，流澈大人贵为陛下祖父，如有所行动，陛下定会阻挠，如此，此事愈加不可收拾。”

我故作开怀一笑，握住她的手：“逗你玩呢。方才看见陛下了吧……”

每日午后，都会在小园子里消磨春日辰光，什么都不去想，只有香风细细，只有繁盛花事，或许还有点点滴滴的念想吧。

心中无比雪亮，眼底渐趋模糊，沉重的似要阖上、不想再睁开，脑子里迷雾重重，我望不到前方，白濛濛一片……我晕眩得浑身无力，软软的趴在石桌上，失去神志的最后一刹那，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大概是酒杯掉地而碎……

两个宫娥正为凌萱梳妆，插上镶珠宝鎏金金簪，戴上金环宝石耳环，宝光流转，绮丽目眩。凌萱一掀眼眸，从菱花铜镜前起身、朝我走来，水眸浅笑：“姐姐，你来了。”

是呵，世间有哪个男子撞见心爱的女子与别的男子的私情不会震怒？况且，那种亲眼所见的震惊与盛怒该是何等心痛与绝望？是否如万箭穿心一般令他痛彻心扉？

二月十五，双喜临门，叶思涵晋吏部尚书，与欣平公主大婚。

一滴泪，缓缓滑下眼角。

“嗯，回来后我听说了哥哥和嫂子的事情……咳，哥哥怎能如此？对了，娘娘知道秦将军的妹妹秦轻吧！”

“我看也是，改日邀她上府玩儿，她一定开心。”西宁怀诗笑声如铃清脆，倏然长叹一声，欲言又止，“端木姐姐，我……听闻一些传言，是关于你的……”

流澈净极力弹压，严令不得泄露半句，如有泄露，斩杀不赦。饶是如此，西宁望、流澈敏、五位将军皆已知晓端皇后淫|乱之举，流澈敏更是直斥妖后恬不知耻、不仅淫|乱宫闱、还与朝臣淫|乱将军府，罪及当诛！

走回披香殿，及至灿春殿附近的腊梅小径，却听见凌璇娇柔的声音穿透几株腊梅传过来：“璇儿能否说几句话？一会儿便好，望陛下圣听！”

我站在碎石小径上，屏息静听，那凹凸的碎石恪得脚底有些难受。

回到披香殿，梳妆更衣后，便前往叶将军府，也就是以往的端木府。匾额上“将军府”三个金漆亮字耀眼晃目，府内通道皆以大红锦毡铺就，檐上红绸飘动，廊柱华幔缓垂，喜气庄重。庭院内喜乐煊天，人流如织，热闹不凡，宾客锦衣华服、抱拳回礼、笑容可掬。

我笑睨着她：“你是不是想回到乡下去呀？”

我摆摆手：“我会早点儿去的。”

透过灰褐色枝丫的缝隙，隐隐得见凌璇宝蓝色宫装，广袖下垂，衣袂处织绣彩斑蝴蝶、展翅欲飞：“陛下可否想到皇后的最佳人选？”

我平静望他，泪水愈加汹涌。正如我此时的伤心，黄昏之时他亦被我伤害。明明是念想，明明是思念，为何变成伤害？除却帝王身份，他不过是一个男子，爱极深，责之切；而我呢？不也是如此吗？

流澈净的脸色倦怠几许，黑眸清淡如水，浮着一种彻骨的深凉：“阿漫，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凌璇没有到场，同父异母的妹妹嫁人，她该是如何？开心，抑或不开心？皇家子孙，是否对待一切人或事，皆是如此冷漠？却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可人儿，西宁怀宇的妹妹西宁怀诗。

杏花开了，表哥大婚之日，已是一月之前的事了。

流澈净移至我斜后侧，紧挨着我：“阿漫，告诉我，究竟有没有？”

西宁怀诗更深的垂首：“陛下……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凌萱搂住我，语音哽咽：“姐姐，往后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铜镜中花容生色，娇羞的笑了，眉目间顾盼生辉。

悄悄的解开软绸，全身没入池中，水波密密簇拥，热气袭遍全身，浑身立时酥软。

主事内监抖索着躬身退出浴池，警告我小心伺候。我深深吸气，朝着雾气缭绕的内里走去。外室四周八座蟠龙烛台燃烧着硕大红烛，照得满室光色旖旎，殷红烛泪兀自低垂，青烟袅袅如雾。

“前朝灭亡，新朝帝王纳前朝公主为妃，再平常不过，而册立为后，更可展现新朝的胸襟与气度，让天下人明白敬朝皇帝仁慈、伟大的心胸。此乃一举两得之计，陛下觉得如何？”凌璇笑意深深。

阿绸惊异的看着我，随即应声去了……

不想再穿上内监的衣物，只好取过干爽的软绸缎子围住身子，轻步行至榻前，蹲下来望着他宁静的睡容。是的，他也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敛尽霸气与凌厉，他沉睡的容颜一如睡莲收拢花瓣，敛尽绝世风华，又如宝剑入鞘，隐藏冷酷杀气。

叶思涵自小于端木府长大，与我亲厚，年轻帝王有意培植端皇后背后势力，令我不至于势单力薄、任人欺负。

“娘娘，醒醒……娘娘……娘娘……”

我幽弱道：“我知道他走了，他清瘦了……”

自那日起，便没和-图-书有回龙城，只有阿绸在府里陪我。即便足不出户，朝堂上关于我的消息亦传入我的耳中：西宁望秘密上奏，为儿子的荒唐举动求娶端皇后，望陛下准许端皇后下嫁于西宁怀宇。然而，流澈净以兹事体大，不予准奏。

我一愣，这娇羞的女儿情态当真惹人心怀，却像是一根刺儿细细的扎进指尖，十指连心，指尖的锐痛瞬间刺进心底……我强撑着行至石桌坐下来，端起酒杯，仰首饮尽，入喉清冽，滚下肺腑却是灼烫，深埋心底的惊痛喷薄而出，翻江倒海……

秦轻取来紫红色宫装为我穿上，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娘娘，怎会这样……”

我冷冷勾起唇角：“怀诗，扶我起来。”

我一愣，恍然回神，原来他要我一起沐浴。却见他衣物尽褪，裸身步下玉阶，没入清澈泛光的温水，古铜肤色与昏红光影相互辉映；虽是极为熟悉他健壮的身子，然而光亮之下再无任何遮蔽，令我耳根绯红。

西宁怀诗伸手拈起一小个糕点：“有一个月了吧。离开洛都许久，还真是怀念呵！”她把糕点塞入口中，神色怅惘，“端木姐姐，自你离开洛都后，我爹爹将我送到乡下……乡下没有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人陪我一起玩，不过呢，那里的溪流很清澈，清晨的鸟鸣清脆悦耳，黄昏的晚霞尤其美丽，那西天的云彩，犹如红色的海洋，让人流连忘返呢……”

我蓦然一震，冥冥中早已注定流澈净是我的王，注定是御极龙城的开国帝王！

西宁怀诗略微局促，不知该如何回应，脸颊憋胀得愈加红透，一如衣襟上的浅红杏花，垂首敛眉：“我……不知道……”

“娘娘这是何苦呢？”阿绸的语色少有的语重心长，将我摁坐在桌前，盛满一碗燕窝粥，清爽道，“陛下如何待娘娘的，娘娘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儿来了，想必是要接娘娘回宫，可是娘娘……陛下颜面何存？方才奴婢见陛下与叶将军谈话都是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娘娘，奴婢多嘴，此次确是娘娘不该。”

雾鬟高髻峨嵯，金玉凤冠珠光摇曳，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亭亭玉立、华贵金煌、即为人|妻的皇家公主。我握住她的手，婉声轻笑：“公主很美，我都要嫉妒了。”她的手有些凉，我取来大红喜服，亲自为她披上，“穿上喜服，就功德圆满了。”

只见那广袖黑袍冷肃的垂立，我的心口怦怦直跳，渐渐的，两手发抖，两腿颤得再也无力支撑……可是，我必须站着，不能倒下……

凌璇呆呆的站着，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黑袍肃立，袍袂明黄纹绣一荡一荡，行止之间，云龙状如腾跃。

那高高在上的，正是绛紫龙袍便服的流澈净，含笑祝福眼前一对新人。偶尔，他递过来温和的目光，几许凝重，凝重的眸心深处，纠缠着缕缕的缠绵。

从一个小内监中接过金盘，我捧着玄黑滚金龙袍进入浴池。此处相较唐王府的浴池阔气辉煌，明黄帷幔一层又一层，深深漫漫；迎面两根粗壮圆柱雕以蟠龙、金光耀耀；汉白玉通道及玉阶铺就朱红地毯，落步之间绵密无声。内监循序退出，仅余伺候畅心池的主事内监。

西宁怀诗深深垂首，好似皆是她的错一般：“方才娘娘喝醉了，我扶她回房歇息，接着我到前院去了，后来……后来，陛下说找娘娘有事儿，我便引着陛下到这里，无料……”

“朕的皇后，无需你操心。”流澈净语色漠漠。

心火燎原，我推开他，站在他的脚背上，环上他的脖颈，迷乱的吻他……他的眼底皆是我，只有我，虽是疑我，他仍然爱我如初。

阿绸应道：“娘娘，任性与否，但求问心无愧，不过，陛下终究是男人，见到……陛下——”她惊呼一声，慌忙跪了下去，悄悄拉了一下我的披风下摆，“陛下圣安！”

我的去留，他毫不在意吗？任我待在府里一月，也不来看我、接我回宫，他竟能狠心至此！还说什么不放我离开、只许站在他身旁，全是鬼话！全是谎言！

是西宁怀诗的声音。静默无声，四下里冰冷，仿似有一阵肃杀之气呼呼啸过。无端的，我悚然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自己躺在往昔的闺房，顶上是我素日喜欢的淡纹兰帐，却已然换过崭新的。西宁怀诗坐在床沿，担忧的看着我，眉目微结，转首看向别处，慌张无措的样子。

心口大震，他为何如此表情？为何如此冰冷无情？我茫然的撑起身子，头疼欲裂，浑身绵软，手心里渗出细汗，掌下温暖，似乎是某人的手臂，我惊惶的转眸——刹那间，脑子里一轰，空白一片，随之是天旋地转的晕眩将我整个儿侵袭。

“陛下息怒！”凌璇惶恐的低垂螓首，声细如蚊、音色委屈得令人心怜，“并非璇儿胡言乱语，璇儿所说皆是从宫女口中听来的，如今洛都确实传言沸腾，陛下不可等闲视之呀！”

我恳切道：“小的留下来伺候吧，那，就站在门扇处，绝不会打扰到陛下。假若陛下需要递送面巾和衣服的，就无需唤人了，是不？”

泪雨簌簌而落，整个天地仿佛崩塌，地动山摇，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