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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五位将军头额冒汗，手臂颤抖，唇色发白，流澈净也是如此，定是美酒佳肴的药物效力发作，以致体虚气弱、全身盗汗。

皇太后霍然站起，瞪向冲进来的侍卫，叱喝道：“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进来的？”

“娘娘保重……”阿绸抢上来扶住我，语声轻柔，“冷统领对娘娘忠心不二，奴婢也不知他为何要杀流澈将军。”

原本我就不想随他来到立政殿，他说，我要你看见我在朝堂上的样子，要你看见我任何时刻的样子，不好吗？

我婉转笑道：“太后与本宫的和气，岂会因为一个小小奴婢而有所损伤？龙城上下谁人不知，皇太后与本宫同是端木氏女儿，素来亲厚，怎么可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撕破脸皮呢？姑姑，你说是不是？”

我握紧双拳，硬声道：“阿缎，叫冷一笑来见我。”

寒冷的气流呼呼的涌进来，直扑脸面，刺刺的疼。

我一愣，好熟悉的声音，好像是阿缎。姐妹俩在这里做什么？

冷一笑沉寂的笑着，面目平静，转身离去。

小韵忍泪颔首。

难得她们一片忠心，对流澈潇，对我。我缓缓道：“谢谢你们一直保护我，如不是你们，我不知死了多少次。你们从小就在流澈府吗？”

姑姑凤眸微转，笑道：“此次逆贼行刺，唐王安然无恙，哀家甚感安慰。只是哀家有些不明白，当值侍卫禀报唐王不慎落入阳澄湖，后来也捞到……唐王是如何躲过逆贼刺杀的？”

“本宫当然会好好选择，飞蛾扑火的蠢事，本宫绝对不会选择的，太后也要仔细思量才是。自己扑火事小，殃及池鱼可不大好了，那小小鱼儿，可是太后所珍视的，也是往后的依靠。太后觉得呢？”我徐徐道。

“哦？逆反之事？”皇太后冷笑道，眼角纹痕愈加深刻，“那么冷统领看到有人行逆反之事了吗？”

冷一笑复又低首，铿锵道：“娘娘无需明白。娘娘放心，卑职定会真心相待小韵姑娘，让她一生衣食无忧。从此往后，娘娘但凡有何吩咐，卑职无不尽心办成。”

阿绸扶着小韵坐下，柔声安慰：“慢慢说来。”

流澈净躬身退至旁侧，凌枫看看母后，看看唐王，接着看向殿口处的我，不安的眼神似有乞求。

双唇缓缓的舒展开来，一丝儿冷笑自双颊滑溜出来；我望向旁侧的流澈净，正巧他也望向我，眉心似蹙非蹙，眸光深邃，似一把利剑狠狠将我刺穿。我一阵哆嗦，回眸看着大火蔓延，耳中是皇太后凄厉的惨叫声。

远远的、就看见远心殿火势冲天，映红清宁宫浓墨般的上空，浓烟滚滚、仿佛一条浑身乌黑的大龙腾跃于半空中。

我徐徐后退，转身步出立政殿，回眸的刹那，我扫了一眼流澈净，只见他恰好遥看着我，蹙起眉峰，目光锋锐如刃，一下子就将我贯穿。

我轻轻摇头，不言不语。

阿绸仍是不解：“不过，撤换陛下御前伺候的，不就是太后一句话的事儿吗？何须毒打小韵？”

姑姑眉目凌厉，冷笑道：“小韵神思恍惚，将陛下烫伤，罪该万死。听说昨儿夜里她躲到毓和宫，今儿皇后就把她交出来吧，免得伤了皇后与哀家的和气。”

我牵起唇角，冷冷的起身站在朱红栏椅前，望着湖对岸一行树木任凭雪雨吹打、凄迷苍苍，于他的行礼不置一词。

我死死的盯着他，方才他的异样情绪很是奇怪，究竟为何？可是，他杀了流澈潇，他为了流澈净杀了流澈潇，我该为流澈潇报仇吗？呵，报仇！报仇……

姑姑的脸色须臾之间数次转换，雪白，发青，回暖……眸色亦是转了几圈，远远的投来目光，凝睇我一眼，幽寒的目光些许失望、些许凌厉，旋而回眸微微一笑：“唐王不必多礼，平身。”

我看着她满脸惊痛、泪落如倾，不由得恻然，安慰道：“姑姑莫担心，陛下一定没事的。他们正在救，一定没事的……”

我握住小韵冰凉的手，深深蹙眉：“谁打你了？快告诉我。”

雪夜搀扶，仿佛姑姑与我仍是相濡以沫的亲人，可我清楚，姑姑早已把我当作敌人。我能将姑姑当作敌人吗？

殿外夜色浓重，北风呼啸，震得雕花长窗咯咯直响。

翌日午时，姑姑煞有介事的来到毓和宫，扬言要抓回伺候不力的奴婢。此为十日来姑姑与我第一次面对面站着。

姑姑瞪我一眼，乌瞳紧紧眯起：“如此看来，皇后是要撕破脸皮了？哀家也很想看看，皇后的脸皮究竟有多厚。就劳烦皇后代哀家好好教训那个贱人，若让哀家再见到她，绝不会心慈手软。”

众人皆是一惊，抽气声此起彼伏。皇太后身躯重重的一晃，险些摔倒，幸而我及时扶住。我命令道：“冷统领，立即传令下去，全力营救陛下，懈怠者，斩！”

姑姑紧紧抓住扶手，脸上却是面不改色，冷眼旁观一般。

我满目愠怒：“阿绸，扶她下去歇息，帮我好好照顾她，搽些膏药。”

冷一笑领命迅速而去，侍卫们风火一般消失于夜色之中。流澈净与ｈttｐs://ｍ.ｈetｕsｈu•cｏm.ｃｏｍ五位将军自是不能值此之际出宫，分别由六个侍卫架着来到清宁宫远心殿，我则搀扶着皇太后，一步步的走向那个令姑姑心惊胆颤的宫殿。

我冷嗤道：“若你想要平步青云，唐王并不吝啬。”

阿绸问道：“太后为何打你？你没有好好伺候陛下吗？犯错了？”

“陛下受困于大火中……”

侍卫鱼贯而出，我踱步至殿外，深浓夜色中雪光清滟，将深宫的冬夜照得虚白、惨淡。流澈净挂在侍卫身上，步履轻浮，仿佛踩在湿漉漉的棉花堆里。我知道，皇太后正站在身后，探究似的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心中一凉，我轻声问道：“是不是太后打你？”

我淡淡的笑：“相信冷统领所忠诚的唐王，会给你一门更好的姻缘。”

他是担心我知道后感动于他的一片情义，因为感动而酬他以情，这种“情”，他不要，他要的是我的真心真意。

永寿宫大殿之上，宫灯高照，火塘燃起，拢起一片温暖如春的闲情。玉案上佳肴鲜嫩如初，黄釉划花云龙纹酒杯内琥珀酒馥郁袭人，五大将军轻声低语，甚为拘谨。

几个侍卫上前架起六人，五位将军不约而同的出声：“臣等告退。”

冷一笑垂首道：“姻缘好坏与否，只有卑职心里清楚。”

姑姑容光富丽，鲜红色长裾凤袍，霞帔挂于胸前，美如彩霞；广袖上绣有织金龙凤纹，栩栩如生。头戴龙凤珠翠冠，点翠凤凰展翅欲飞，珠玉流苏颗颗饱满、映射璀璨暖光。

皇太后高涨的怒气正欲发作，却不得不极力压下，倏然转身看我，凤眸犀利：“哀家倒是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毕，姑姑徐徐起身，重重的拂袖，袖上织金龙凤纹尾垂而落；她的身姿高高的挺直，孤傲如秋菊，拖拽着凤袍长长的袍裾，消失于金碧辉煌的立政殿。

又有一位大臣严厉道：“古有遗训：后宫不得干政。请太后颁下懿旨，唐王辅政。”

流澈净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目光深深。叶思涵与西宁怀宇亦投来目光，皆是不解。

流澈净眉目平静，一双俊眸幽如古潭，兀自斟酒饮下。

立政殿上那一瞥，之后，姑姑再未踏进毓和宫半步，往昔亲和的皇太后与端皇后，再无来往，仿佛熟悉的陌路人。偶尔在御花园或者龙城某一隅无意邂逅，姑姑当即转身，不复看我一眼。

今冬第一场雪，只是雪珠子，比雨点晶莹亮丽，打在地上簌簌的雪声，打在蔚茗湖面上，匀匀无声。

“如此，哀家就放心了，来，再敬诸位。”皇太后举杯，清素的笑着，眼梢的纹痕略略加深了。

姑姑，你输了，为何还要支撑下去呢？我静静的看着姑姑，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千年塑像，然而我知道，她坐立不安、恨不得手刃流澈净和这帮见风使舵的文武大臣。

茶杯的掷声，盛怒的喝声，冷一笑丝毫不惧，身板仍是挺直：“流澈将军必须死。”

刹那间，我顿住身子，呆呆的站着，眼前仿佛有一抹黑影朝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尖叫一声，瘫软下来……

阿绸扶我坐下，迷惑道：“太后不是来要人的吗？怎么……”

却有一男子冒着雪雨走过来，侍卫统领的服色落满雪珠，莹莹泛光。

窗外阳光惨淡，内殿悄悄，只见窗纸上枝影摇曳，风吹过，呼呼有声。

流澈净揽过我，拥我入怀，温柔的抚慰着：“只是做梦，不是真的……”

流澈净掌控龙城，冷一笑即被重用、平步青云，不是说明了一切？

身后是忠贞不二的唐王侍卫，前面是迈步稳健的唐王，一身绛红色织金蟒袍，袍袂无风自拂，威仪赫赫。

上官楚犹自气愤道：“我早说过了，肯定是鸿门宴。”

冷一笑径直步入亭子，步履从容，脸色淡定，下跪行礼：“卑职参见娘娘。”

“本宫倒要谢谢你一载以来对唐王的忠诚与对本宫的保护，”我的目光一如冰刀，刻在他的脸上，狠狠掼下茶杯，“那你为何要杀流澈将军？”

一载以来，龙城争霸，宫闱权斗，宫中的内监与宫娥历尽生死离乱，大为减少，留存下来的，早已为我掌控，否则，我早已无声无息的死于六王之乱的纷乱与凶险之中。

两人俱是一震，许是从未见过我发怒的样子。阿绸咬唇低首，坚持着不语；阿缎深深吸气，鼓足勇气道：“娘娘，是冷统领。”

“你不担心唐王会反对吗？”我缓缓道。

流澈净与姑姑，呵，一个心机深沉、深谙权谋斗争的权臣，一个心思奇巧、擅于宫闱阴谋的宫妃，为了皇家权柄，不惜掀起腥风血雨、滔天巨浪。而我，根本无从选择。

此后，流澈净独揽朝政，满朝文武莫不以他为马首是瞻。而皇太后，权柄争夺中落败的一方，幽居深宫，伺机再起。然而我知道，流澈净绝对不会再给予姑姑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疲倦的迈步离开，不多时回到毓和宫，殿阁昏暗，廊上琉璃宫灯洒出淡淡辉彩、寒风中瑟瑟摇和*图*书曳。殿内一个人影也无，阿绸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盏灯火也不点燃，冷嗖嗖的冰凉入骨。

浅紫罗幕重重的低垂着，轻拂宫砖，映出道道黑影，更觉殿内阴森森的有些恐怖。第一次，我觉得深宫如此阴森、恐怖，仿佛阴魂环绕，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惧，朝我侵袭而来，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坚决转身离去，他的睥睨眼神与傲然神色，终成我眼底的一抹鲜亮回忆。

以唐王对他的信任，他确实可以大有作为，不过他如今仅仅是侍卫统领，远远不如位高权重的五大将军。静默片刻，我缓下口气：“如此说来，本宫更不明白了……”

阿缎抢先道：“将军说过，未免娘娘多心，还是不要告诉娘娘。将军一直为娘娘着想的……”

一双温厚的大手握住我的手，发觉那暖意甚是惊人，我蓦然回眸，见是流澈净蹲在软塌旁，仍是愣愣发呆。

我笑了，眸中笑意盎然：“你有意娶小韵为妻，然而小韵愿不愿意嫁给你，本宫并不知道。本宫从不强求别人，你这事儿，本宫还得征求小韵之意。”

皇太后若有所思的望着绛红色宫锦帷幔，目光幽深，片刻之后，沉然命令道：“唐王和五位将军不胜酒力，副统领，劳烦你护送他们回府，如有任何差错，人头落地，明白没有？”

静默须臾，冷一笑颔首：“卑职并非有意窥视娘娘。”

流澈净幽幽一叹：“怎么了？在想什么？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流澈净抹掉我脸上的泪水，面带轻笑，目光幽邃，深不可测的深渊、舞动着丝丝杀气。

风清扬微微出列，谨声道：“流澈大人与西宁大人声言年迈多病，应由太后辅政陛下，待陛下年长，再行还政于陛下。”

我冷笑一声：“那么，本宫的一举一动，你都一一汇报于唐王了？”

这场雪，午时开始、直至入夜了仍未停歇。

小韵泪雨如瓢泼，深深垂首。

秦重支撑着站起来，额上冷汗涔涔，却是颓然的跌坐下来，无力再行站起。

此为皇太后宴请唐王及麾下五大将军，意欲何为，不得而知。为何邀我前来，更是无从猜测。

“你没有害死他们……”流澈净以拇指和食指撑住我的下颚，双眸中缠绕着丝丝心痛，“你好好歇息，不要胡思乱想……这样吧，今晚我陪你，好不好？”

冷一笑反问道：“卑职斗胆，敢问太后，为何唐王和五位将军身中迷|药，为何副统领会在这里？”

我微微一笑：“你们对流澈将军忠心耿耿，令人可敬。不过，为何你们不早跟我说？将军……不在了，你们也不想跟我说？”

阿绸一身黑衣，敛容回道：“不是的娘娘。奴婢两人乃建陵人氏，从小跟随师傅隐居山中，三年前，仇人杀了师傅，幸而流澈将军路过，救了奴婢，安排奴婢在府里住下，做些下人的事儿。将军投入平凌王麾下，奴婢担心将军……有危险，就悄悄的北上洛都，后来，将军让奴婢两人到行宫服侍娘娘，听从娘娘的差遣。”

阿缎回道：“娘娘放心，奴婢会寸步不离的伺候太后。”

我徐然转身，垂眸看着他，仍是沉默不语。冷一笑双膝跪地，身板挺直，冷硬的脸孔不见英俊之色，倒显孔武男子的粗豪与磊落；他的眉目寂然无波，双眼下垂，盯着地面，淡淡的、如水过无声。

我躺在软塌上，脑子里昏昏然一片，什么都不愿想起，什么都不愿思索，望着殿顶发呆……

流澈净漠然道：“回太后，微臣命不该绝，有贵人相助，得以躲过一劫。”

冷一笑！竟然是冷一笑？！

“你如何知道本宫会……你知道本宫如何想的？本宫如何想的，你倒是一清二楚，是不是？”我怒极，厉声而语。

我随手抓住一个内监，应是清宁宫御前伺候的，严厉问道：“为何走水？给本宫仔细报来。”

秦重笑道：“太后，这又是哪一出戏？”

冷一笑抬首，目光深湛：“娘娘所说，丝毫不差。王爷担心娘娘孤身在龙城多有凶险，早于去岁平凌王挟持娘娘北上之时便命我前来洛都暗中保护娘娘，卑职在唐王面前发誓：若娘娘有任何闪失，卑职以死谢罪。”

满朝文武俱是大大震惊，回身观望。在众臣惊异的目光中，唐王流澈净昂首跨入大殿，目不斜视的看着宝座上的年少帝王与一脸惊愕的皇太后，脸容冷硬，目中薄寒，唇边似笑非笑。

“放肆！”皇太后一掌拍向玉案，震怒吼出，“哀家何时下旨了？都滚出去！”

皇太后挣脱我，疯狂的朝前奔去，惊慌之余，我赶紧冲上前将她死死抱住，却无料她使出蛮力挣开，一个劲儿的往大火中冲去，幸而前方两个侍卫拽着她退到后面。饶是被侍卫紧紧制住，皇太后仍是疯婆子一般的叫嚷着：“放开我，哀家要进去，哀家要把枫儿救出来……”

我摇头凄笑：“太后并非真的要带走小韵，做做样子罢了。她毒打小韵，就是要赶走小韵。”

我曲起双腿，揪住锦被，埋首哽咽道：“我好害ｈｅtusｈｕ.ｃoｍ.com怕，我看到好多血……我梦见枫儿，身上都是血，还有姑姑，我亲手杀了她，一刀刺进去……”

阿绸阿缎悄声后退，掩上大殿门扇，偌大宫殿只余两人与数盏宫灯暖光微转。冷一笑身子一滞：“卑职来迟，娘娘恕罪。”

我挥退阿绸阿缎，似笑非笑：“冷统领，今晚不是你当值？”

我抬起脸，直勾勾的望着他：“姑姑和枫儿会不会死？会不会……我害死他们的，是不是？”

骤闻之下，冷一笑刚要起身，立马跪下去，沉着应答：“娘娘何出此言？”

阿缎的语气似乎无奈：“将军，您一直暗中保护娘娘，娘娘却……您在天有灵的话，务必保佑娘娘安然无虞。将军，您一定很想知道娘娘的意中人是谁，阿缎告诉您吧，是您同父异母的哥哥，阿缎看得出来，娘娘很喜欢唐王，只可惜将军您认识晚了……”

冷一笑缓缓站起，盯着我，目光深深：“他也是王爷最大的障碍，他不死，娘娘就会跟他走。”

风清扬转首看向流澈净，四目相对，目光如电如芒，面色瞬时冷凝。其余皆是面面相觑，随之脸色凝重。而皇太后，我敬爱的姑姑，亦察觉到当前诸位的瞬息变化，美眸拧起，不明所以的左右观望：“怎么？有何情况？怎么都停了？”

唐王之谋，风清扬岂会不知？说起空话大话来却是面不改色、有如清风拂面。我悠然为秦重斟酒，沉静道：“诸位将军的忠心，天地可鉴。”

是的，他说的没错，那一晚，我是流澈潇的妻子，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站起身，往内殿走去，缓缓道：“不这么做，唐王一定会有所干涉。你先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入夜了，内殿冷寂，只有一盏绫纱宫灯淡淡照着，一个人影也无，流澈净不知何时离开的，阿绸阿缎也不知在哪里……脑子晕晕胀胀的，于是披上大氅、提着一盏灯笼步出宫殿，在御花园中闲庭信步。

侍卫们全都停下来，莫名其妙的转身回望。

我迈步来到她们身后，两人闻声霍然转身，见是我，微微一惊，垂首低声唤了一声：“娘娘……”

蓦然，皇太后脸色如雪惨白，走上前颤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我粲然笑着，因为我试探过了，从他的话语中，从那幽深的俊眸中，我已然知晓，他已经动了杀机。

“卑职求娶小韵姑娘为妻，恳请娘娘恩准。”冷一笑重复一遍，并无丝毫不耐与急躁。

内监躬身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奴才听一个公公说，今儿陛下很早就歇下了，只有张公公伺候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侍卫们扬起长剑，银色的剑光晃晃雪亮，直刺人眼，惊散宫灯里射出的暖光。

有一官员出列：“微臣启奏，太后辅政陛下理所当然，不过，唐王乃三军主帅，为我朝鞠躬尽瘁，如今他已经痊愈，理应继续由唐王辅政，辅佐陛下开创新局，造福万民。”

阿缎应声去了，阿绸扶着我回宫，掌灯，帮我更衣，坐在外殿等候冷一笑。

姑姑功败垂成，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定要清理儿子身边的异己，小韵便成为姑姑下手的目标，也是给予我明确的暗示：皇太后与端皇后势不两立。

姑姑高贵的笑着：“哀家突感不适，尔等继续共商国事。”

内监惊惶道：“远心殿走水，陛下，陛下……”

深幕高旷，冰轮如镜，清晰到极致，渐成模糊……镜花水月，镜花水月，满天的水，满天的碎月。

我悠悠道：“冷统领，唐王与五位将军已经力有不支，还不快护送他们回府？”

姑姑和煦的脸色乍然冷凝，尖利的眼风向我扫来：“贵人相助？唐王也是哀家的贵人，如不是唐王，哀家娘儿俩也不会坐在这里……”

皇太后一身青素宫装，犹显气韵冷然、简约高华，不停的招呼在座诸位用膳饮酒。她举起云龙纹酒杯，淡唇开启：“去岁伊始，龙城动荡，凌氏天祚危倾，陛下流落江南，幸得唐王及诸位将军照拂与拥戴，得以回京御极，延续凌氏皇统。哀家感激不尽，薄酒一杯，敬唐王与诸位将军。”

流澈净使劲撑开眼皮，迷离而虚弱的看着我，深眸中似有笑意流散开来，如濛濛烟雨，令人迷惑丛生……

经过一道道宫门，汉白玉雕栏遥遥在目，冬日微薄的阳光下，红墙黄瓦熠熠发光，鎏金宝顶峨嵯入云，映射出万丈光芒。

……将皇太后安顿好，我站在永寿宫殿门处，背对着阿缎，冷冷道：“阿缎，好好伺候太后，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冷一笑猝然抬首，眼中似有寒星闪烁：“娘娘认为卑职是那种权欲熏心之徒吗？”

冷一笑稳声回禀：“禀太后，卑职听闻太后在永寿宫宴请唐王和五位将军，担心有人趁此行逆反之事，谋害朝廷功臣，卑职忧心有负皇恩浩荡，便迅速前来、护送唐王及五位将军回府。”

大雪纷飞，细密如扯絮，随着北风的呼声簌簌地飘着，琉璃宫瓦上覆上一层泛和-图-书光的雪白，青砖上也渐渐盖上一层薄薄的雪屑，雪水蜿蜒成细流，花白斑斓。

我深深一怔，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他应该知道，小韵是我在端木府的贴身丫鬟，与我感情深厚，对我忠贞不二；他要娶她为妻，便是要尊我为主、对我忠心，成为我的心腹——流澈净是他明里的主，我是他暗里的主。

“遵命！”冷一笑朝副统领命令道，“还不快扶起唐王和五位将军？”

皇太后已经晕厥过一次，幽幽转醒，抓着我的手，哭着乞求道：“枫儿……枫儿还在里面，阿漫，救救枫儿……”

我咯咯轻笑：“早先，唐王命你潜入龙城，以微不足道的身份完成唐王所交代的任务；或许你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与本宫相识，此后你一直暗中保护我、培植宫中势力，只待唐王攻打洛都、入主龙城，就来个里应外合，顺利接手九重宫阙的皇家权柄，是也不是？”

我挥手让他退下，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势竟然这么大，今儿下了大半天的雪，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还能烧成这样，定然是早有预谋。

话毕，立政殿寂然如死，金砖上暖光空转，映照出每个朝臣惊惧与闪躲的眸光。

我不慌不忙的问道：“此话当真？本宫吩咐你的任何事，你都会尽心尽力的完成？”

侍卫副统领不理皇太后严厉的脸色，朝唐王与五将命令道：“奉太后懿旨，唐王与五位将军意图谋反，全部押下大牢。”

冷一笑眉眼紧锁，看着我，冷硬的双眼悄然改变了眸色，似乎缠绕着某些异样的流绪。转瞬之间，他眼中的绵绵之意隐去不见，跪地垂首：“王爷时刻忧心娘娘的安全，却分身乏术，不能庇护娘娘左右。而流澈将军待娘娘……极好，卑职担心娘娘真的相信王爷不在人世，跟着流澈将军离开，因此，卑职擅自主张，派人刺杀流澈将军。一切都是卑职所为，任凭娘娘处置。”

冷一笑指挥着众人灭火、抢救陛下，慌乱之中井然有序。

殿前已是一片人仰马翻的繁乱景象。整个远心殿陷于磅礴大火之中，火舌肆无忌惮的腾窜，嘶啦叫嚣，吞噬殿内所有的一切。浓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呛鼻得紧。内监与宫娥一趟趟的提水灭火，侍卫一个个的闯进殿内，又一个个的退出来，皆无所获。

他是因我而死的，究竟是何人要杀他？是谁？

小韵抬手抹泪，嗓音轻细：“谢谢小姐，小韵一辈子跟着小姐，哪里也不去……”

我霍的站起：“他是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

阿绸阻止道：“阿缎，别说了……将军会不开心的……”

殿外风雪似乎停了，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踏步声，仿佛夜半行军，惊彻静谧冬夜。

唐王与诸位将军举杯一饮而尽，风清扬搁下酒杯，笑道：“陛下聪慧、勇敢，日后定是一代明君，太后莫担心，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姑姑摆下宴席，是否一场鸿门宴？不管为何，我都不允许发生任何差错。

“你们在别处做什么？那晚那么混乱，你们居然跑到别处去？”我陡然怒喝一声，冷风袭来，冥纸随风扬起，掠过宫墙，飘向更广阔的天际。我冷冷道，“还不如实说来？”

往事如烟，世事难料，想当初陆舒意与西宁怀宇乃翩翩才俊佳人，宛然天作之合，如今却是天各一方，陆舒意杳无音讯，西宁怀宇日夜消沉，再多悔恨也无用。

猝然，我抓起茶杯，狠狠掷出去：“走！不要让本宫再看到你……本宫与你、从此互不相欠！”

话音方落，殿外再次传来铿锵声响，却是冷一笑带着大批侍卫冲进来，眨眼之间制住副统领所有人等，铮铮然的剑声此消彼长，刺眼的剑光骤然大盛，刺破重重帷幔。

小韵看我一眼，用劲的哽咽着，双眸闪过一丝惊慌，零落的眉睫暗暗下垂，含着的热泪滚下来，滑下尖细的下颌。

“微臣不敢，太后言重了。”流澈净微转身子，扫向群臣，目光如炬，眼梢带笑，“方才议到哪儿？继续，继续……”

唐王位次皇太后右侧，敛容不语，神色淡淡。我位次皇太后左侧，为五大将军、为自己斟酒。

我吹熄灯笼，轻手轻脚的往前走去，悄悄隐身，目光扫去，但见宫墙边的梨花树下，阿绸阿缎正麻利的捡着黄色冥纸。捡完后，两人跪下来，虔诚的叩拜三下。阿绸上身挺直，仰首望向宫外的天幕，恭敬道：“将军请放心，阿绸阿缎一定会保护娘娘周全，不让娘娘陷于危险之中。”

侍卫凝定不动，副统领冷硬道：“太后，唐王与五位将军皆已无力反抗，此时正是一网打尽的大好时机啊。”

流澈净俯唇吻着我的手背，嗓音温然而略有坚硬：“太后找过你了？”

姑姑一语不发，冷冷的看着满朝文武。我看见，她搁在金漆凤座扶手上的手、微微发抖。

冷一笑纹丝不动，笃定道：“王爷不会反对。”

说到底，我还是存了私心：即便是忠于我的内监与宫娥，我仍是不放心，唯有知根知底的小韵，令我稍稍安心。

我www.hetushu.com.com摔下书，匆忙赶往外殿，只见小韵跌跌撞撞的走进来，鼻青脸肿，鬟髻散乱，衣衫单薄、些许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唐王到——”立政殿殿口的内监高声禀报。

两个侍卫抬出一具烧焦的尸体，全身乌黑如炭，身量与凌枫一般无二，身上服色与佩戴皆是凌枫之物，面目却是烧得再也无法辨认，只依稀看得清是鼻子嘴巴。

不错，流澈净不会反对，只因他相信，我会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边，会站在他这边，如此，他的心腹娶我的贴身丫鬟为妻，不正是天意吗？他怎会反对？而冷一笑求娶小韵，究竟是不想与我彻底断绝，或是想要攫取高官厚禄、权势名利……我不明白。

我深深垂首，轻轻摇头，复又抬眸朝他妩然一笑：“王爷政事繁忙，我不会令你担心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皇太后厉声打断内监：“什么不好了？慌慌张张的，也不看清前面何人就横冲直撞。说，究竟什么事？”

阿绸瞥我一眼，垂眸应道：“没……那会儿，奴婢两人正好在别处。”

皇太后怒喝：“冷统领，这是干吗？你最好给哀家说明白了。”

“不是犯错，”我轻叹一声，闭了闭眼，“小韵，委屈你了，今儿好好歇下，明儿开始你无需到远心殿伺候了。”

心痛难忍，我唯有沉默以对。这是我选择的，理当承受姑姑对我的凌迟。

流澈净拱手笑道：“承蒙各位厚爱，此次并非太后干政，是微臣伤病在身，太后为大局着想，甘愿为人非议也要稳定我朝万世基业。”

群臣窃窃私语，满脸见风使舵的神色。流澈净止步于玉阶，稍稍躬身，倨傲的长身而立，冷冷道：“微臣参见陛下，叩请皇太后金安。”

姑姑拍拍我的脸蛋，阴冷而雍容的眼风缓缓扫过我，转身拂袖而去，曳地的袍裾拖过冰冷宫砖，铮然有声。

冷一笑肃然道：“卑职静候娘娘消息。”

“起来吧。”我悠然道，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须臾，我倏然冷冷讥讽，“冷统领，你对唐王可真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御花园中花木萧瑟，如洗月华之下，一片清亮。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北面的梨园，梨树凋敝，苍遒向天，冷风中晃动，凄清索然。

我淡淡的看着她们，状似随意问起：“宫倾那晚，你们在哪里？可看到追杀将军的那些黑衣人了？”

那截如莲藕般的细腻手臂，青痕斑斑，淤血不散，新旧交加，令人不忍卒读。阿绸一见之下，捋起小韵的袖子，惊呼道：“天啊，太残忍了，太后经常毒打你吗？”

“既然知道了，又何必问我？”甫一出口，方才惊觉语声中浓浓的怨气。

姑姑高髻上珠翠琳琅、铮铮轻响，凤眸冷冷挑起：“撕破脸皮与否，得要看皇后的选择。”

“娘娘，卑职斗胆，求娶小韵姑娘为妻，恳请娘娘恩准。”冷一笑的音色似乎极为诚恳。

乍见之下，皇太后一如五雷轰顶，立即晕厥过去……

“是！”冷一笑抬眸看我，眼色坚定而决然。

玉阶下文武要臣纷纷出列：“臣等叩请唐王辅政。”

半个时辰后，冷一笑徐步走进大殿，素淡青袍，从容不迫。及至跟前，他略略看我一眼，掀袍单膝跪地，语声轻淡：“卑职参见娘娘。”

“呀，飞起来了，姐姐，快捡捡。”

在扬州端木府，凌枫的日常起居一直是小韵打理的，两人甚为投缘、亲善，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弟俩。加之我在洛都的一年都是小韵照顾他的，此番凌枫御极为帝，理应由小韵伴他左右。也曾想过小韵该有自己的幸福，不过伺候御前乃她自愿，我也随她去了。

“小姐，小姐，救我……”一声凄厉的喊叫自殿外庭院传来。

突然，一个内监匆匆的跑过来，慌不择路的焦急劲儿接连撞了几个侍卫，高声喊着：“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转瞬之间，嘭的一声，殿门被来人闯开，一队侍卫持剑闯进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流澈净默默的抱起我，将我放在床上，拉过锦被裹住我的身子：“你浑身冰凉，这样坐着会着凉的。阿漫，不要让我担心……”

呵，早已猜到阿绸阿缎是流澈潇暗中安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只是姐妹俩一直谨言慎行，找不到丝毫破绽，自流澈净回到我身边，我便疏于观察姐妹俩。如今证实了猜测，竟是开心不起来。人已不在了，如何酬还他的情义？

阿绸回宫拿伞，阿缎陪着我坐在亭子里等候。

我以为，我会痛恨冷一笑，至少短时期内不会原谅他，可是，如果他可恨，我便是可恶——说到底，流澈潇是因我而死的。无端端的，我又害死一个与我有过浅缘的男子。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何我身旁的男子都不得善终？最后……最后，流澈净会不会也是如此下场？

姑姑走至我跟前，捏住我的下颌，黛眉微挑，尖利的眼风直直逼着我：“翅膀硬了，就想飞了？你还嫩了点儿。有一句俗语你应该听过：姜还是老的辣，听清楚了么？”

阿缎亦是垂首，晶亮的眸光滴溜溜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