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凌璇软声娇笑：“多喝两杯倒是无妨，只要姐姐肯陪我去一个地方。”

我轻软道：“精选风干的荷花、白菊花、金银花、山楂、少量茶叶，加入清水煮沸即可饮用。假若公主妹妹喜欢，可多喝两杯。”

花媚儿微笑道：“他一到洛都，便来荭雪楼找我，要带我去见他的父亲晋阳王。”晚风轻拂，吹动她散发柔柔地飘动。她微眯双眸，望着茜色窗纱上树影纷乱，一如她纷乱的心绪，“他不在乎我是一个风尘女子，起初，我是不肯的，我不想他因我清誉受损。而且，京中动荡不安、厮杀屠戮不知何时能歇，晋阳王虽是一时掌控了洛都，毕竟根基不稳……如果此时传出小王爷与青楼女子的流言蜚语，对他们更是不利。”

晋阳王看着两人向殿口迈步而去，大喝一声：“不许走！”在他知道我身后的随行宫娥是花媚儿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孔就像明华窗纱上摇摆的枝影、狂乱而惊悚，“站住！”

猛然的，晋阳王颓然放开她，像是受到极大惊骇似的，步履踉跄地后退着，身子摇摇欲倒，勉力站稳，微微抬首，看着满殿辉华，面目悲怆：“花飘飘……花飘飘……怪不得……怪不得……”

雕纹门扇大敞，大殿空冷旷寂，宫砖冷冷晃光。

过了几个清静的日子，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凌璇。

晋阳王招呼我坐下，碰了碰凌云：“云儿？还愣着干什么？吩咐上酒。”

我朝着镜中的阿绸阿缎眨了一眼，徐徐起身，素纱长裙逶迤在地，软软地拂过泛冷宫砖，静淡无声：“怎么会呢？谁都可以忘记，怎能忘记公主妹妹呢？”

“不，不是的……”凌云喃喃自语，兀自激烈地摇首，突然，他紧紧抓住晋阳王的手臂，手背上蓝筋绷得紧紧的，声色俱厉：“父亲，你骗我的，是不是？告诉我，你是骗我的……”

我坐下来：“再如何清瘦，也不及公主妹妹笑靥倾城、靓影照人。”我执起青花荷莲纹茶壶、蕴冷的青瓷触手生凉，为她斟满一杯，“妹妹觉得这‘佳人醉’花茶如何？”

一路踏风而来，身后是阿绸和乔装成阿缎的花媚儿。今夜的风四面八方的乱卷，卷起长发与衣袂四处狂飞，掠起地上枝叶与灰尘、翻卷于半空中，举目迷蒙蒙的一片，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有点凉丝丝的，仔细一闻，似乎闻得出来潮潮的味道。

随从繁多，袅娜宫娥、恭顺内监、持刀侍卫，黑压压的站满了明漪殿殿前庭苑，惊起栖落的飞鸟、扑棱棱地飞掠而去，惊散西天的彤色晚霞、极速地落入黑夜的深渊。

花媚儿泪眼凄迷，脸容楚楚：“凌云，是真的，王爷没有骗你……”

即便唐抒阳已经不在了，即便已经时过境迁，我仍是如此介怀！我真的这么在乎他么？在乎得想要独自霸占他一整个人？

我转身朝向窗外，呆呆望着投射在宫墙上的斑驳树影，那枯瘦的枝影，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刺儿，刺进我的指尖，细小而锥刺的痛极速行进，一路痛到心口……

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异香，袅袅娜娜地沁入口鼻……我深深凝视她，挑眉微笑：“哦？什么地方？地狱，还是天上？”

花媚儿颔首，脸上层层密布的、皆是幽凄笑纹：“当时，他就像一片云，四处游历，行踪不定，当然也不会告诉我真正的身份。我们相处五日，诗酒唱和，月下舞剑，星夜对弈，琴瑟和鸣，一切皆是那么美好，可惜，良辰美景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五日后，他不得不离开。他让我不要等他，因为他不喜欢被一方斗室束缚，他向往的是纵情山水、逍遥江湖的林下风致。”

大红丝缎覆住玉案，金樽酒杯，琉璃玉盘，象牙玉筷，黄地绿彩双龙戏珠纹碗，琥珀酒光华微转、馥郁袭人。觥筹交错，美酒佳肴，缕缕飘香缭绕于静垂的丝锦帷幔之间，言笑晏晏。

“原本是要嫁的，因为绛雪有喜了。不过，绛雪很清楚，唐老板并不喜欢她，只是将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便对他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与负责，如果哪一日你爱上我，再来娶我。”

凌云惶惑地看着两人令人不解的言语，虚弱地揪住花媚儿的衣袖，双唇轻颤：“究竟怎么回事？告诉我！媚儿，告诉我怎么回事……”

晋阳王看着行将崩溃的儿子，歉意深深、欲言又止，终于狠下口气：“云儿……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檐外雨势壮观，劲风裹挟着冷雨直闯大殿，卷掠起丝锦帷幔猎猎飘卷，冷冷的水气洪https://m.hetushu.com.com水一般涌进来，惊醒了所有人呆愣的神智。

“没什么好说的。”凌云握住她的纤手，旁若无人地温柔浅笑，“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做主。”

不日，传来消息，晋阳王夜里醉酒，不慎跌入湖里，活活溺死。而周边恰好一个侍卫都没有。

花媚儿只是呆呆地站着，双颊苍白无色，竟比玉案上的象牙玉筷还要白皙，双眸渐渐明澈，却又像是冬日雪地恍恍茫然。

晋阳王乃嘉元帝王叔，仅大十岁，封地浙州。我笑道：“晋阳王盛情，如此，我们便叙叙家常。”

花媚儿任他抱着，孱弱的身子无力支撑似的：“我们是兄妹，天理不容！”

我思虑道：“唐老板不是有很多红颜知己吗？”

凌云一把握住花媚儿的手臂，英挺的眉峰深深皱着，星眸朗朗、情意深切：“媚儿，我们好不容易再次见面，你当真忍心离开我吗？”

我不以为然的笑着：“晋阳王如意算盘打得好精！”无需回首，我也能想象花媚儿震惊的脸容；我蓦然娇笑，“难得晋阳王如此为小王爷打算，小王爷该是庆幸有此父王才是。小王爷，你说是不是？”

我凄然牵起唇边一抹笑纹，专注地望着长窗外支离破碎的天幕，以及支离破碎的星光。

花媚儿继续道：“他回来找绛雪，却是人去楼空了。接着，他在江南盐枭的府里谋得一份差事，五年后，他完全掌握了江南一带盐运的巨细靡遗，为日后操控江南盐运打下坚实的基础。在浙州，他终于找到了绛雪，然而绛雪已是名动浙州的花魁。费了好大劲儿，他帮绛雪赎身，两人一起贩卖关外珍稀物产。渐渐的，他们越做越顺手，贩卖茶叶、丝绸、瓷器等等，三年后，唐老板开始接触盐运，后来，逐渐控制了湟河、昌江的漕运……就这样了，仿佛一夜暴富，唐老板成为举国巨富。”

“逆子！逆子……”晋阳王大吼。

晋阳王扬长而去，扔下一句冰冷的话：“你最好给我乖乖地待在宫里，否则，你休想再见到她。”

晋阳王语重心长道：“云儿，你要懂事一些，如今洛都局势不稳，如果让人知道我晋阳王的儿子与青楼妓|女鬼混在一起，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搁？况且，宫中耳目众多，你怎能把她带进宫呢？要是让人发现，我贵为晋阳王，岂不是丢尽了凌氏子孙的颜面？”

是溺死，抑或蓄意谋杀，没有人会去深究，只知道，端庆王成为龙城的主宰。

我噗嗤一笑：“还是叫我名字吧，很不习惯呢！”

刹那间，滚热的泪水倾泻下来，夜风拂面，冰冷了脸颊，暖和了心房。我吸吸鼻子，嗓音浊重：“媚儿，跟我说说唐大哥的事儿，任何事情，我都想知道。”

晋阳王经此打击，神思恍惚，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与雄心壮志，连日宿酒，五日后便仿佛苍老了十岁般，俨然倦态龙钟的垂垂老朽。

阿缎帮我将花媚儿扶到香露宫，用过晚膳，她已然平静许多。我们双双站在窗畔，望着窗外浓墨似的幽寂夜色。

晋阳王呵呵一笑，略有银色的眉须闪过精熠之光：“自去岁以来，洛都动荡不安，龙城多番变数、惨遭数次屠戮，如今稍有稳定之象，然而，洛都百姓已是惊弓之鸟，对我凌氏甚有怨愤。本王以为，切不可再起屠戮。”

“不——不——”凌云凄厉地嘶叫，一声声的渐次低迷、哀伤，一如远方的野狼悲怆而凄凉的呜咽声声。

凌云看着晋阳王跨出三步，愤怒喊道：“父亲，你就是担心端庆王抓到你的把柄！为了坐上那把龙椅，为了龙城至高无上的权柄，你不惜叔侄相残，甚至不顾天下苍生。父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一个转身，你就会派人杀了媚儿，从此永绝后患！”

晋阳王面如死灰，颓丧地跌坐在金砖上，双手捂首，只余一片寂然无波的灰烬。

花媚儿微微颔首，看着我挑眉轻笑，眸中皆是了然的揶揄：“自从绛雪意外滑胎后，唐老板便不再与她多有纠扯；这三四年来，唐老板有过一些女人，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的，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超过三个月的。”

晋阳王真会如此绝情、置花媚儿于死地吗？皇家权柄，皇图霸业，真的令人冰冷绝情吗？

石榴花殷红如血，浓艳得直要滴下血珠。

花媚儿语音幽静：“绛雪与父亲相依为命，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根本无法养活一身伤病的唐老板。唐老板明白他们的苦处，夜里悄悄离开了。hｅｔushu•coｍ.ｃｏｍ唐老板一直往东流浪，再一次晕倒在海边，被一个老人救到一个小岛上。在岛上生活了五年，老人去世后，唐老板葬了老人，便回到中原。”

瞬间，双眸湿润了：“媚儿，你不也是等了两年？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为自己打算……只是很多时候，我无法不去想他……媚儿，你明白的，是不是？”

我坐在梳妆铜镜前，掬起胸前一绺墨丝、以玉梳轻缓地顺过，眉眼微抬，金镶玉铜镜中一张冰冷素颜、一双流波照人、一副玉瘦清骨，铜镜的边缘，莹莹站立着一抹明艳如夏花的靓丽红影、斜倚殿门、扬眉娇笑。

我轻轻一叹：“晋阳王走后，凌云看到你，你就一个人跑了，是不？”

凌云惊讶地看着父亲异常的神色与举动，拉住晋阳王的手臂，竟是扯不开，不由得急躁道：“父亲，你想做什么？放开她！”

我扬眉浅笑，静待晋阳王说下去，他眉宇双峰隐有慨然之气：“本王握有五万兵马，掌控了整个龙城，洛都亦在本王的掌握之中。如皇后能助本王一臂之力，皇后仍然是母仪天下、统摄六宫的皇后，这皇帝嘛，自然是本王小儿凌云！”

花媚儿素罗白衣裹身，衬得身姿愈显颀长、婉约，脸容略施薄粉，素淡如清晨桂华、暗香袭人。她一直垂首敛眉，此时紧拢着眉，担忧地看了一眼晋阳王，软声抚慰：“你不要这样，好好跟你父亲说……”

晋阳王浑身发抖，骤然转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永绝后患！我辛苦一生、打拼一世，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兔崽子？！哪个女人不好，你非要一个妓|女？等你君临天下、坐拥江山，后宫嫔妃，你想要哪个女人，就要哪个女人，随便你挑。现在，你乖乖的给我回房待着！”

花媚儿怔怔地望着他离去，英挺的背影渐渐融入寂寞宫墙、惨淡夜色，泪落如雨……

我握住她蕴凉的纤手：“总有转机的，慢慢来。”

“十岁那年，他做了错事、被家人关在柴房里，饿了三日三夜，他伺机逃出来，一路乞讨、流浪到江南一带，最终晕倒在街上。绛雪的父亲见他可怜，将他背到家里，救了他一命。”

凌云骤然拥住花媚儿，死死地抱着，埋首于她柔丝披散的侧颈：“媚儿，你跟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们离开这儿，媚儿，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蓦的，凌璇蹙起眉心，嗅了两下，眉梢点染的胭脂一抽一抽的，红眉顿生紧张之色：“好奇异的香气！这是什么香？”

凌云惊醒般的嗯了一声，连忙招呼恭候一旁的袅娜宫娥斟酒布菜，英毅双眸浅笑不止：“皇后娘娘，只是些家常膳食，随意便好。父亲说，都是凌氏子孙，一家人，无需拘束。”

花媚儿略略抬眼，眉心积起一抹佯装的舒心，静静地看我：“端木小姐，大半年来，你憔悴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前阵子陆姐姐跟我说，你还是放不下……唐老板，”她眨了一眼，眼中恍有无奈之色闪过，继续道，“唐老板杳无音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端木小姐身旁如有思慕之人，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介柔弱女子，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不是吗？”

花媚儿微微颔首：“嗯，我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跟我不一样，唐老板……希望很渺茫，当初，我也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后来，我不得不相信了。”

“应该说，唐老板待她，更多的是一种亲人般的感情。而对于你，我总觉得，唐老板是很用心的，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自从他与你相识，他便跟以往不太一样，时常一人喝闷酒，匆匆忙忙的出门，莫名其妙的笑，或者脸色阴寒、眼神如刀，而且……他再三拒绝了绛雪。”

花媚儿幽凉一笑，眸中水雾淡淡浮起，仿佛凌晨朝霞绽放之前的平湖、烟霭迷蒙、湿气凝重，“凌云要我再等几日，可是我真的不想让他为难……他不让我出宫，一定要我留在宫里，接下来的事，你都看到了。”

花媚儿平淡道来，极为简略，当中的艰辛与苦楚，只有他们能够体会。十年风雨长路，经年比翼并肩，两人该是相知深厚、情比金坚的吧。

“连你也在骗我！”凌云猛然推开她，眼中烈火燃烧、却是那般无助地望着心爱的女子，英俊的脸容已然支离破碎，冷寂的神色瞬间崩溃决堤，“我恨你们！”尖叫一声，凌云转身打开扇门、冲进滂沱雨幕，一眨眼消失于红墙、银hｅtｕsｈu•com.cｏm雨、夜色之中……

心口一阵急促的咯噔，我猛然想起，花媚儿是花飘飘独自带大的，莫非，花媚儿与晋阳王……再也不敢深想下去……

骤闻之下，花媚儿惊愣须臾，恍惚地颔首，泪水浸透的双眸低垂了下去。

“姐姐好雅兴！”凌璇缓步坐在案桌前，示意随行宫娥斟了一杯茶水，盈盈饮下，“多日未见，姐姐该不会忘记妹妹了吧！”

泪水无法抑制，不想抑制，我只想沉浸于对唐抒阳的思念与怀想之中，不愿醒来：“上苍总算对他不薄，后来呢？一人闯天下吗？”

我见她翠眉微结、轻愁薄蕴，轻声道：“但是，凌云坚持要带你见见晋阳王吧。”

花媚儿望着夜有如一只无形的大手摇动树梢，眉色怅惘：“今儿一大早，他就带我入宫，不过晋阳王政事繁琐，我一直等到酉时……我想，晋阳王肯定不想见我的，于是我便准备出宫，无料……”

我回以轻淡的眼睛一眨，笑意从眉梢忽掠而过。我徐徐迈步，走进远心殿，第二次步入历代帝王安寝的殿宇。

凌璇一袭轻薄的金缕纹绣霞裙，凝脂玉肤上仿佛笼上一层嫣红纱霞，浮凸身段若隐若现，明艳不可方物。她上下打量着我：“姐姐越发清瘦了，可要好好保重哦！”

我笑道：“凌云确实跟常人很不一样，洒脱不羁，而媚儿你飘然出尘、婉约悠然，脾性很是投合。当时，凌云还年轻，心性儿也还未稳定，更向往的是广阔的天地，如今却不一样了吧。”

殿前两列侍卫持矛挎刀，身板笔直。忽觉斜前方有一道异常灼|热的目光逼视而来，我转眸看去——是冷一笑。他微厚的双唇拉出淡无可闻的笑意，眼睛轻眨，似乎在向我示意：没事，一切有我！

花媚儿瞪大双眸，旋尔慢慢收缩双眸中清澈的乌瞳，眸心微颤：“我娘是花飘飘……王爷认识我娘吗？”

我不免一惊，脸上却是如常：“你等待的意中人，就是凌云？”

我笑起双靥、语声冷凉：“王爷，本宫只是一介女流，生死祸福从来不在自己手中掌握。若小王爷真是天命所归，本宫觉得，应该征求一下小王爷的意见。”

我轻扬笑着，声如寒冰：“公主妹妹没用过这种熏香吗？这是‘佳人醉’。”

轰的一声，尖锐，凄厉，高亢，天庭震怒，响雷轰炸开来，直要撕裂人的耳鼓与身心。宫娥震慑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花媚儿该是如何容色？恐是焦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吧。

透过随风摇摆的孤峭枝丫、轻盈树叶，墨蓝色的天幕丝绒仿佛被利刀切割的支离破碎，零零碎碎的星钻随手一洒、松松的镶嵌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幽幽离离，仿佛狂风一扫，便会渺无踪迹似的。

“味道不错，很特别。”凌璇端起饮下，由衷赞道，转脸浅笑看我，明眸中笑影渐深，“‘佳人醉’？名堂不错，姐姐如何制的这种花茶？”

花媚儿深深一愣，却又是明了的神色，咬牙轻轻颔首；这个瞬间，清泪飞落，双眸迷蒙，一如殿外万千银线飘洒。

花媚儿淡淡道：“绛雪相信，唐老板一定会娶她的。然而她没有料到，唐老板会遇见你，往后的一切，便不是绛雪能够掌控的了。”

“告诉我！”凌云蓦然大吼，高亢而悲沉的吼声与响雷同时轰下，惊彻所有人的心胆，直要炸裂金煌大殿。

花媚儿风一般冲进万千雨柱，飞掠而起的素罗白裾仿如一片莹白的雪花、融化于委地的那一刻。

花媚儿一袭烟岚色流云纹长裙，青丝纷乱披在细瘦肩上，衬得脸色晕红而凄惶。她挣开凌云的手，勉强地朝我展颜一笑：“娘娘，天色不早，花媚儿告辞。”

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唐抒阳已经没有存于人世的可能。

我轻轻搂住她，任她伏在我的肩上悲伤痛哭。此时此刻，我只能无声地拍着她的细肩——或许，她从未料想过，她会伏在我身上伤心哭泣，我也不曾料到，花媚儿竟是外刚内柔的主儿！

烟雨湖畔，浅碧飘零，深红委地，两抹人影紧紧相拥。雷声隆隆滚过，风雨激越，万千雨柱浇灌在宫瓦上，交错，纠缠，一声声敲打在人心上，催人断肠。

语声悲怆而坚决，转身的背影决绝而僵硬。

“父亲，我不同意！”凌云字字咬得清晰，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不要做什么皇帝，要做你自己做！”

凌云眼中红丝迸现：“父亲，我只要花媚儿一人！”

花媚儿柔柔道：“绛雪与唐老板相知多年，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花媚儿怔怔https://m.hetushu.com.com地望着他，脸如白玉凝泪、如梨花带雨，眉眼深深地揪着，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花媚儿幽幽叹气，叹息的轻响沉沉渺渺的融入沁凉的夜风，瞬间消失。她诚恳道：“端木小姐，哪个男人没有逢场作戏的时候？只有你，才是唐老板真正动心的，不是吗？”

花媚儿涩然一笑，双手拇指扯着腕间的薄纱，烟白薄纱绷得紧紧的，仿佛琴弦绞得太紧、时刻都有绷断的可能。她垂眸道：“我明白，其实……我等他两年，终于等到他来找我，我也不想因为晋阳王的阻扰就这样放弃了……”

晋阳王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凝聚起兴奋的目光，紧急地问道：“你后颈上是不是有一颗红痣？”

鼻端那么苦、那么涩，我勉强一笑：“他们风雨多年、患难与共，那……绛雪为何没有嫁给他呢？”

殿外夜风啸起呼呼的尖响，紧闭的雕花长窗霍霍抖动，吱吱地响；“啪”的一声，琉璃明瓦飞落溅地的脆响。殿内所有人皆是一震，死水般的大殿更是死沉沉的冷寂，静得气息声渐渐漫起，气氛越发沉重如水。

我连番示意凌云，凌云不为所动，霍然起身、走到我身后，拉住花媚儿的手腕：“媚儿，我们走！”

银白的闪电直晃晃的划过，风雨中的灰檐红墙碧阑干闪现出瞬间的阴白与森厉；风雨裹身，阿缎跟着我赶至蔚茗湖，远远的，一行石榴狂乱地飞舞，殷红零落，满地落花，仿佛一簇簇的鲜血，触目惊心而怆然悲凉。

端庆王毫不费力地登上龙城的最高权柄，只等一月后正式登基即位，暂时监国。几日来，极力抚恤、拉拢朝中文武官员，官小的连晋三级，官大的封爵赐宅，一时之间，洛都一片歌舞升平、笙箫靡丽的光景，令人振奋，亦令洛都城民摇首叹息。

“难得皇后娘娘肯赏脸前来赴宴。”晋阳王起身相迎，洪亮嗓音响彻整个大殿，一身绛紫王袍映衬得他满面容光焕发、气度雍福。

花媚儿狠狠咬唇，猝然转身面对着凌云，盈盈泪落、一如断线之珠：“小王爷，花媚儿一介青楼女子，不值得小王爷如此相待……假若因为我，小王爷与王爷父子失和，便是媚儿的罪……媚儿并不想这样……”

凌云和花媚儿双双顿住。花媚儿拉拉凌云的衣袖，徐徐回首、凝眸看着晋阳王如风如火地大跨步朝他们走去，眼见晋阳王神色惊骇地盯着自己、似乎极力压制着什么，不由得诧异地呆了。

明华纱窗上枝丫、树影疾速摇摆、晃动，仿佛群魔乱舞，犹如地狱使者，森然恐怖。突地，一束强烈的银光闪亮地划过，仿佛给沉闷、诡异的金殿抽了一记。

凌云喊道：“父亲——”

我柔然一笑，眸光微微扫向站于旁侧的凌云——他惊愕地看着我身后的花媚儿，愣得移不开目光。我淡淡道：“晋阳王摆宴，本宫怎能不来呢？”

花媚儿走至他身旁，柔声安慰：“你不要这样，冷静一下，好不好？”

花媚儿略微责备地瞪了凌云一眼，微微摇首，示意他别激动。只见晋阳王更紧地握住花媚儿的手臂，脸孔上激动不已、仿若乌云滚动，逼问道：“你是何方人氏？你娘是谁？”

“啪”的一声，脆响苍重、凝沉。只见凌云捂着脸颊、瞪圆双眼、恨恨地瞪着晋阳王，眸中红丝烈烈，迸射的目光冰寒至极，冰寒得晋阳王紧绷的脸孔闪现出些微的无措。

凌云颓然放手，放开的一刹那，他的手掌弯曲着，缓缓的、缓缓的垂落；她的纤手修长、凝白如雪砌，轻微的动了一下，零落在徐徐晚风之中。凌云猛吸鼻子，黑眸眨了两下：“好，凌云从此不再纠缠，你自己珍重！”

凌云急得直要跳脚：“父亲，只是见见而已嘛，谁会知道呢？”

这夜之后，凌云与花媚儿双双消失，再无踪迹可寻。于理，他们的私情不容于世，唯有放逐江湖、隐没人世，才有他们立足的一席之地。也许，他们各自漂泊、孑然一身，也许，他们双宿双栖，看尽天高云淡，饮尽朝露清风，再不理会世俗偏见。

凌云脸色苍白得阴沉，不发一语的瞪着我——我知道，他柔情脉脉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我身后宛如清荷静放的素颜冷罗。

电闪雷轰，豆大的雨点浇灌而下，密集地砸着飞檐宫瓦，雨势有如瓢泼、有如盆倾，噼噼啪啪的越发急促，直溅到人心坎里去。

晋阳王却仿佛听不见凌云的质问，只是望着花媚儿，声音异常平静，平静之中是竭力克制着的激流暗涌：“你娘呢？在哪里？她还和图书好吗？我对不起她……”

我凄涩一笑，黯然道：“说起来呢，我比不上绛雪对他的一片痴情。”

端庆王颁下一道旨意，皇后端木氏贬为庶民。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以庶民身份来到紫镛城，需要收拾、携带的物什越发少了，只需一颗平常心便可以。

又一声响雷狠狠地砸下来，声势浩大，仿佛要弑天灭地、摧毁世间万物一般。狂风裹挟着疾雨飞泄而下，笼罩了整个天地，溅地的声响响彻心坎，令人无所遁形。

我悚然一愣，心尖儿提了起来。凌云亦是眉眼紧蹙，淡笑、随和的欢悦、瞬间凝固在脸颊，方才言笑和和，此时只余华殿冷寂、灯影幽转。

“我走到一个回廊，看见凌云和晋阳王站在殿前说话，声音很大，好像在吵架。凌云恳求晋阳王见我一面，说见过再下评断，而晋阳王很固执……”

所有人震惊地呆住，泥塑人像一般不敢动弹。

花媚儿卸下钗环，披散着如云墨丝，素脸清颜，有如山涧的一弘清泉，分外清丽动人。她幽幽道：“谢谢你……娘娘……”

花媚儿震惊地看着晋阳王，眸光惊散、四处零落——或许她已然猜到会是这个结局，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花媚儿贴在我身上的掌心，那么冰冷，扯痛了我的心！

灯华照水，金砖光滑、鲜亮如初，想想晋阳王杀进龙城的那一日，仅是几日之前，金砖上殷红血流细细流淌，宫锦垂幔溅上点点血珠、娇艳绽放，满殿血腥之气。

我闭了眼睛，心底凄然，朝呆立的宫娥命令道：“还不扶着王爷回宫歇息？”

唐抒阳，为何是这么一个男子？逢场作戏？流连风月？即便与我相识之后他便有所收敛，我仍是如鲠在喉，心口堵得透不过气，仿佛有一根金银铁丝紧紧捆绕着脖颈，渐次加大力气，直要勒断我的咽喉。

凌云伸臂扶住晋阳王欲倾的身子，面色不自觉地凝重：“父亲，你怎么了？你认识媚儿的娘吗？”

晋阳王狠绝道：“住口！凌云，我告诉你，这辈子你休想把她娶进门。”

“小王爷？你叫我小王爷？”凌云喃喃重复着，无力支撑似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遂而坚定而绝望地望定花媚儿，“你当真要我放弃？”

晋阳王一摆手：“好了，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

凌云步步后退，单手捂着前额，英毅的眼眸涨满水流，晶亮的泪水顷刻落下，音色凄惶：“我不相信……不相信……你们一起骗我……”他退至丝锦帷幔旁，狠狠抓住帷幔、深深埋首于丝锦之中，仿佛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寻求一个庇护之所。

凌云骤然抓住晋阳王的衣袖，双眼瞪起，语声克制不住地发颤：“父亲，你怎会知道媚儿的后颈上有一颗红痣？”

绫纱披风微微拂动，触肤生凉，凉意一点一寸的蔓延上来。我眯了眼睛，柔声道：“凌云是有些急躁了，不过，难得凌云这么痴情，媚儿，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我恍惚记得，姑奶奶过世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此番前来，又是为何？

绛雪的唐抒阳？唐抒阳真是绛雪的吗？并不一定吧，呵呵……

话落，我冒雨匆匆赶去，希望能跟上他们……

“我娘……多年前就过世了……”花媚儿无声哽咽，凄楚的语调令人怆然。

晋阳王一把拉住花媚儿，眉目紧紧拧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花媚儿，仿佛要将她吸入眼中……他喃喃自语道：“像……很像……简直太像了……你就是花媚儿？”

“好，我也很不习惯呢，总觉得叫你端木小姐较为亲切一些。”花媚儿斜倚在窗台上，柔和一笑，瞬间，摇曳的笑影倏忽不见，脸色冷凝，“你可记得，我跟陆姐姐说过，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往事一幕幕涌上眼底，荭雪楼两个丫鬟的嚼舌根，回扬途中谎称有喜，“烟花慢”酒楼刻意制造的假象……怪不得绛雪多次阻扰了。原来，我抢走了绛雪的唐抒阳！

远心殿灯明如昼，明华若阳。殿外廊上两盏巨制纱灯高高悬挂，夜风呼呼扫过，挥洒而出的暖光晃动不止。

晋阳王闭上眼睛，怅然若失，恍然如梦，再睁眼时，一滴浊泪悄然滑落，顺着脸上细密的沟壑蜿蜒而下：“过世了……想不到十八年前的那一面，竟是生死之别……”

花媚儿颔首一笑：“十五岁那年，绛雪将我接到荭雪楼。断断续续的，我听绛雪说，唐老板原本是西南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子，母亲早亡，父亲疏于管教，他从小就孤僻寡言、桀骜冷酷。”

晋阳王一喜：“这么说，皇后是没有异议了？好，本王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