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话 清凉五台
六
这才是——真正的王莽。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你是假的……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好几次要和樱虞单独行动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我就有些恨自己太没用了，不能帮到你。”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来五台山的路上，你明明跟我说很想尝一尝台蘑，可是从佛母洞回来，你却只字不提。还有，你早上有个古怪的习惯，喜欢把法棍面包浸泡在黑咖啡里吃，这些，樱虞她学不来的……”
弥川闻言怔了怔，转而望向安清夜。
可是，可是他的身体呢？
“安清夜。”弥川奔回他身边，两眼通红。
“林弥川，就当我从来不曾出现吧……”
太阳真真切切地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温暖柔和的光线照在五团厚云上，又顽强地刺破往下，光明和阴翳，洒落在五座巨山上。
千年前的法阵，终于彻底化解了这千年不灭之魂！
“你的权势一度达到巅峰，也曾想要千秋万代，以此为尊——可是你用尽权术手段的后果又是什么？民心背离，起义蜂起，人人称你是伪君子。
“不错。”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莽此刻终于带了阴鸷的笑意开口，“樱虞告诉吾，你们在寻找一件可以制衡吾的法器——这也是好事，借着你们的手将东西找出来，亦免得将来有人再来威胁。”
樱虞看看手中的琉璃珠，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你们在干什么？”
“你的本领是从我身上夺走的，我比你清楚，你能看到的是一个人所有的想法，只要我把所有念头混合在一起，你就要一个个去试，去分辨。”弥川咬牙道，“你可以试试看，我脑子里有几百种方法，总有一种是对的。”
身体摇摇欲坠，天上的云层也有被打散的趋势，安清夜却忽然大笑，只见他咬破舌尖，血雾喷出来，咒语的力道倏然加强了！
“混蛋！你这个混蛋！要不是相信你，我怎么会被卷进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可你竟然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安清夜，你这个混蛋！”弥川气得发抖，她能看见他纤长到微卷的睫毛，看到他带着歉意的、深幽的眸色，可是为什么……他已经不在了呢？！
果然，金字升到半空，迅速地向他们所处的和-图-书山头笼罩而来，直指王莽！
她拉起了袖子给他看。
“唔……是有些纰漏。”樱虞叹息道，“不过没关系，东西拿到了。”
“呵，安清夜怎么说？！”弥川冷笑。
弥川虽然看不懂她用的是什么法术，但是显然，她决不能让这把剑毁在他们手里——小淘仔领了会主人的意思，嗖的一声跳过去就要咬樱虞的手指。
弥川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王莽怔怔地看着她，笑容渐渐退去了，只喃喃地重复着两个词：人心、良心……
这八字真言被高僧刻画在五座山头，阳光透过云层落下去，巨大的符咒一旦被摄魂师唤起，能湮灭一切邪术浸淫的恶魂！
“欸？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的？”樱虞难掩好奇，“在佛母洞我假扮安清夜下来，没道理你能看得出来啊。就算昨天你有些怀疑，可我不是都答对了吗？”
在金光真言的逼迫紧压之下，他的身影终于还是归于无形。
樱虞低头看了看：“三昧真火似乎烧不毁这些琉璃珠。”
“是你？”弥川一时间有些怔住了，她本以为会是王莽的，“安清夜呢？”
樱虞手中升起了一团三昧真火火球，明亮得难以逼视。她口中催动咒语，那团火球便缓缓地向文殊剑靠近。
原来他连这个都已经算计妥当……来五台山的路上她皱眉向他抱怨毫无胜算，可他呢，原来本就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啊……
“你、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弥川被她一个禁咒所制，动弹不得，只能拼力问道。
安清夜却一言不发，紧紧驱动云层，仿佛身处事外。
“唵-阿-微-拉-吽-卡-佳-拉！”
因她并没有任何法力，王莽倒也不怕，便让樱虞替她解了咒，三人来到了洞外。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仿佛是镜头，要将最后一刻的她定格在这一瞬……
王莽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而虚幻，他满脸狰狞地看着这一幕，许是因为大业未成，心生怆然，他忽而仰头大笑，笑声中充满不甘和痛苦。
“你有着对你忠诚的儿子，可你毒死了他，并以此让自己灵魂不灭——可结果呢，你被迫身首分离长达两千年，受尽折磨！
“不管了和图书！”心念变幻之间，弥川下定决心，“法术施展要在露天进行。我动不了，你们把我弄出去。”
呼云驱雪咒！
“来到五台山，看到五座山峰的时候，我已经隐约猜出了封印的方法。根据五行方位，南台锦绣，生机葳蕤，阵法应该是在这南台顶发动。但是王莽生性狡猾，要引诱他在南台顶现身，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我只能以自己为诱饵，布置好这一切。我提早关照了阿姨，让她向你们提起写字崖，我想以王莽的个性，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这个线索。崖上的图案，几个法术就能做到，樱虞急于讨好王莽，并未发现我做的手脚。至于那柄剑，是之前我收藏的汉朝玉石剑，我特意将它放在南台，我想，即便你们五个台一个个找过来，也总能找到这里……做完这些，我就安心去了佛母洞。”
只见安清夜立在那里，猛烈的罡风几乎能将他本就有些淡薄的身形吹散，他却一字一句，吐出了一个极简练的咒语——
话音未落，洞口处一道长长的身影，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因为逆着光，弥川勉强能辨认出他眼睛细长，长脸微须。
不用樱虞提醒，王莽的摄魂戒便开始发挥作用，只见一条细长的银线，不断地将安清夜的躯体拖回戒身中。
安清夜隐隐有些心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彼此间已经如此熟悉和依赖了？
“我不要拔毒，我要你活着！”弥川疯了一样去抱他，可是阳光已经重新消隐在云层之后，她怀里只剩下了冰冷的空气和飘舞的雪花。
“他啊？他在这里，你要不要问问他？”王莽抬起右手，尾指上赫然是一枚银戒指。
“我不会高深的法术，这个咒语得他来念。”弥川指了指安清夜。
樱虞轻轻一笑。那团火不知有何特异之处，玉石一般坚硬的剑身竟然像蜡烛一样，一截截地融化了。
“王莽的精魄魂魄被分开封印之后，魂瓶被扔去了峨眉山下。过了些年，卫家辗转托两位西域高僧在这五台山上立下了这真言法阵，希望能将封印的魂魄彻底湮灭。只是要使之完全湮灭，必须要精魄魂魄俱全——那时，木盒还在，魂瓶却被峨眉山的黑魍所困，找不到了。他们便只能和-图-书作罢。
五座巨山仿佛是五张雪白的宣纸——纸上忽然出现了八个金色的光影，竟然像极了文字，一个个生动鲜明，像是活过来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
弥川偷眼觑了觑安清夜，却见他轻飘飘地站在自己身边，口中念念有词。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封印法器”。
“嘘——别哭，丫头。”安清夜冲她笑了笑，抓了抓头发，“当时那个巨雷劈中了我，我没了法术加持，最后被收到摄魂戒里来了。”
安清夜重新抬起眼睛，温柔地望向眼前这个哭得抽噎的姑娘，忽然想起在渼陂村的那一晚——因为她忽然惊醒，到底，他也不能吻一吻……她的眉心哪……
“他没死透。这家伙本来就是半人半魍，如今只是死了为人的一半。”王莽冷冷地说。
“你在我们身上种的金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每次我的蛊毒上升发作的时候，你都没有任何反应。那时我就怀疑你了。”弥川咬牙道，“还有刚才，安清夜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让我去试有没有结界。”
安清夜“走”到弥川面前，似乎是想要替她抹去眼泪，可是伸出手的刹那，他就意识到不妥，又僵硬地缩了回去，只低声说：“别哭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樱虞专心地看着那团蓝火吞噬长剑，并不抬头，“若是你和安清夜有陛下这样的实力与法术，我也绝无二心。”
弥川脸色微微一变，口中念念有词：“砸碎，敲碎，埋在土里，风干……”
安清夜淡淡地笑着，看着那团金光裹住了王莽，看着他徒劳地试图引出闪电巨雷，劈开身上的金色符咒，摇头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文殊菩萨手中从来都没有宝剑——那只是他幻化出来令众生感悟的智慧利器罢了。山顶那位大师，还没有对你讲得清楚明白吗？！”
“陛下神通，摧毁佛母洞后，又抓住了安清夜，命令我扮成他的样子，同你一道寻找法器。林弥川，这一次真的多亏你了，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
樱虞狠狠地踢了她一脚。混乱间，安清夜忽然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带他们去室外。”
安清夜沉默下来，他的声音愈发微弱了，亦带着回音，
和图书却温柔地说：“是。来之前卫行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在族谱里找到了一页残缺的纸，上边隐约记载了一些家族往事。弥川还在大哭，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安清夜变换手印，薄唇中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声音激越清扬，仿佛开启了命运的轮盘。
他放心道：“还好。”
“这才是当年两位高僧苦心布置下的五台封印，专门用来湮灭你的不灭之魂——呵，文殊剑，那不过是我放在这里，骗你失去警戒心的东西啊！”
弥川号啕大哭时，王莽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剑毁了没有？”
弥川吃痛，脑袋蓦然间清爽了不少，狠狠地瞪着王莽：“你想知道怎么销毁它们吗？”
或许，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遗憾的事吧……
一直沉默的弥川忽然说：“王莽，请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两千年过去了，它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你以为靠着你自己召唤出的灾害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你以为凭着读人心的力量能招揽到多少死忠之士？！
弥川原本哭红了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止了哭，喃喃地说：“金蛊！我们身上还有一样的蛊毒，你说过，一损俱损，如果你死了，我……还是能陪着你。”
“不用你说。”王莽慢慢走进来，“小姑娘，我只要碰一碰你，便能读到你心里所有的想法。”
弥川依然哽咽着说：“其实你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是不是？你撇下我偷偷在这里放了假的文殊剑，然后一步步设计我们去写字崖，让樱虞误以为我们要找的是一把长剑，这样才能把王莽引诱出来，引发真言咒语……可你知不知道，你瞒着我这么做，我手臂上的金线都会伸长一些……”
刹那间，大雪停了下来，天空中短暂地露出了阳光的踪迹。而厚厚的云层开始流动，用极快的速度向五处山峰顶部聚集，仿佛是五把巨大的伞，笼罩住了五台。
“喂，别哭了，不然我会很愧疚的。”安清夜勾着唇角，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喏，手臂上的金蛊给我看看。”
“你……你死了？”弥川难以置信，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喃喃地重复着，“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小姑娘，你https://www.hetｕshｕ•ｃｏｍ•com来帮寡人如何？”王莽眯了眯眼睛，“将来这大好河山，荣华富贵，寡人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什么？”王莽愕然停下脚步。
“现在如何？”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自己不在了，这小丫头该怎么办呢？
她宁愿不要这么辛苦，不想当这样的英雄，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啊！
可是安清夜看着她，眼神温柔，语气却充满了歉意：“那个……弥川，对不起，那时我骗了你。我让樱虞前来解毒，我们若能互相信任固然是好，如果不能，那么其中一人甘愿承担所有痛苦离去，也能让另一人安然无恙。等我消失之后，你的蛊毒就会被彻底拔除……”
“废物。”王莽咒骂了一声，到底还是觉得不能留下后患，暴躁道，“快想办法。”
这样，即便是漫长的黑夜，也无须恐惧了吧？
只见他催动咒语，戒指上边便飘出一道细长的身影，直到慢慢成为人形——是安清夜！
“你想怎么样？”王莽细长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狠戾，转而换了语气，说，“或者这样，小姑娘，你告诉我方法，我呢，帮你的情郎重塑肉身，怎么样？”
那枚戒指叮的一声落下来，连同它一起落下的，还有王莽身上的龙魂玉石。弥川捡了起来，这才发现，樱虞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所以、所以你早就计划知道自己会死的是不是？！”弥川忽然间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语无伦次地说，“你有意在佛母洞被王莽抓住，有意被巨雷劈去了身体，只剩下作为清魍的一半被封在摄魂戒里……你知道他再放你出来的时候，就会疏于防范，你就能趁机引发这个法阵。”
“陛下，文殊剑在这里。毁了它，世上便再也没有能制衡您的宝物了。”樱虞恭恭敬敬地道。
樱虞反手一弹，小家伙撞在了墙壁上，登时晕了过去。
“你始终没有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天下在于心——人心和良心，而不在权术和狠毒！”
那是文殊师利的八字感应真言！
安清夜垂下眼眸，睫毛微颤，没有否认。
“陛下，阻止他——”
“他如今灵力微弱，还能成什么气候？！”王莽皱了皱眉。
终于，彻底沉入黑暗。
“很好。”王莽就这么束手立着，却带着无尽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