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和凉生
六
他似乎没有听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久久看着，没有行动。
他沉默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其实，她总有许许多多古怪的问题。她说雪茄总是说一些伤感的话；她说云朵把太阳气走了，天空就哭了；她说没人送给她一捧新鲜的泥土，所以她一直两手空空；她说伏特加喝进口里，从眼睛里跑出来，所以又烈又苦涩；她说画像更是骗人的，画出美貌和热情，却画不出死掉的灵魂和恐慌的心。
哦，不。先生，你错了，他们需要一杯伏特加。你看，那些液体同样拯救过我。
你的梦想太多，所以你是悲伤的。
他们的未来，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切都朝着美好的地方发展。可是，第三年，她走了，走得很突然，没有告别，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说：你应该来点伏特加。
她摇头，下巴固执地抬起来：那你能送我一个家么？
他叹了口气，猛抽了一口烟。她闻着他身上烟草味混合着颜料的味道，她伏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她越来越看不清生活的样子了，就像每天清晨起来，她不敢看镜子中的那个人。她觉得那不是她，那模样，每日每日变得陌生。
可她无动于衷。她冷漠的时候，就像一块冰，比冰还冷。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似乎并不清晰。他们只想就这么相互依靠着。天冷了，依偎着取暖；寂寞了，抱着彼此的身体去填补那些空洞。就像是渴了想喝水，饿了想吃饭一般，他们彼此相互供给着。
她叹息，然后转身。
我很抱歉。我好像爱上你了。
她不要任何报酬。只要他每周四的一瓶伏特加。有时候她也会想：他们应该认识了很久。老旧的橱窗里，摆了一排空瓶子，里面插着白色的山茶花。
他们经常见面，在她的住处，他来画她。他们交流很少，偶尔盘坐在窗下的地板上喝酒、抽烟。
自由的风懂得野草的悲凉么？林间的婆娑懂得凉月的清苦么？她看着，听着，然后静静地问。
那么，酒呢？
除了偶尔坐在一起喝酒抽烟，他们从不近距离地交谈。正对的两面墙，他在门口的位置，她靠在窗前。他们和*图*书从不开灯，唯一的光线来自那扇窗。
他们真神奇，不是么？她抚摸着他的十指，惊叹。
第七次，他画她的半身像。他一面观察，一面说：说说你吧，生活或者爱情。都好。
她是暖的。
几十秒后，又是一声叹息，再转身。
浓艳的口红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刺眼。
你喜欢？
草自由生长的地方；花儿自由绽放的地方；种子随意洒落的地方；风在蓝天和云朵的缝隙里穿行的地方。那些，梦想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
她第一次这样看他。看他碧蓝的眼眸，像是翠鸟的颜色。看他深陷的眼眶，如同欲望的黑洞。
来，喝杯牛奶。
嘘——别打扰了阳光。她将食指竖在嘴边，如此说。而后，她伸展双臂，面向阳光，用力呼吸。
他打开牛奶，找出一只汤锅，然后打开燃气。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瞄过去。她很安静。
那么爱情呢，她是冷的？
他送她回家。夜已经深了，这座城市依旧热闹。
不，他们很干涩，他们在枯萎。最后，会变成一堆粉末，灰色的粉末。
她说了很多。很多他记得，很多他又忘了。
家？
我爱酒。爱她的颜色，爱她滑过喉口的短暂灼|热。喝酒让人觉得温暖，我可以借助她约会一个梦。那样，我就可以梦里看到我想念的人，还有我想要的温暖。
哭泣的，悲伤的，凌乱的，诱惑的。像黑暗的魔鬼，像最单纯美好的孩子。
她听了只是笑。她喜欢酒，喜欢伏特加的味道，辛烈而刺|激。
我送你一张舒服的大床。
他们坐在空气污浊，充斥着各色清苦人的硬座车厢里。他们要坐近四天的车程到南京。
她穿上衣服。很薄的丝，连肌肤的毛孔都掩盖不住。黑色的蕾丝内衣，包裹着冷却的铁。她通身的亮色，集中在她唇色的红。像是血，凝重的血。
之后，在很多没有星星的夜晚，房间没有开灯，他们在黑暗里相互摸索着碰杯、喝酒、说简短的话，然后做长久的爱。
一个人如果对生活有了期许，那么他的生命就会被注入生机。
她抬起头来，样子很苦恼。仿佛，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和_图_书么，请你救救他们吧。你是慈悲的神。
无聊的间隙，他拿出画板，无心之举，就把对面的她画进了画布里。
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渴望走出这座城。这座繁杂喧嚣的城。在这里，孤独总是那么深刻。像是青铜器上的怪兽。狰狞，清晰，深刻。
她说：怎样都好。在一起，吃饭、睡觉、说话、沉默、你看我我看你、做|爱。只是，请别说你爱我。
她抬头看他，看了很久，说：你能陪我一辈子么？何况，我没有床。
他一时怔住，不能领会她的意思。
他说：你的眼睛真美。
他蹲在楼道里，黑兮兮的，就像是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相处那么久，她的世界对他而言，还是那么陌生。
他不想给她买酒了。所以他说：换其他的可好。
画完最后一幅画，带我走吧。走得远远的，丢下这座城的繁华。她剧烈地喘息，仿佛这是座极度缺氧的城。
不，我是在走路。
不好。不如，你去画其他的如何。
然后，他不再问话。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意思，他想要多了解一些，可是，了解的前提是不能让她对自己厌烦，所以，他打算闭嘴，等待一个比较好的时机。
到了南京，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田野里的野草在低沉地唱着歌。
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呢？三个月，还是五个月。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会让人变得思维不清晰，所以，即使犯错，也会抱着一些过些日子就忘了的侥幸心理。
话题似乎变得有些沉重，之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他专注于他的画笔，雕刻她的眼睛。她看窗外的雾色，无声无息。
她像是唱着一支歌，噙着灼|热的泪水。她说：其实，我走过很多地方，只是想找到一个可以放置灵魂的家，可是，我找了那么久，找累了，那个地方还没有出现。我不是颓废的人，我只是不知道生命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而已。
她把手伸出窗外，风把她的头发弄乱了，一种颓靡的性感。他担心，便关上车窗。她固执，又打开车窗。往复几次，他索性腾出一只手来，把她揽在怀里。
很冷么？他问。然后伸出一只手，揽住她半和图书边的身子。
她猛地抽了一口，很急，呛得一阵咳。
她找好了房子，打算在这个城市落一下脚。他来看她，带着画板，还有酒。因为她说，她喜欢伏特加的味道。
汽笛声喧闹着，还有迷乱的霓虹。他在灯红酒绿中急速穿行，然后看到她在笑。她的烟熏妆花了，流出黑色的泪。他觉得她的笑把他的某个器官撞痛了。
我知道。他们是渴了。
谁又知道生命该如何存在呢？那些看似自由的万物，那些执意生长的生命，那些来了又去了的风景。那些走了便不再出现的人，一如她的母亲。
第一次，他掀起画布，越过画桌，想要靠近光影中的她。
你该少抽点烟。
不，你像天使，像最单纯的孩子。只是，你不屑于此。
渐渐地，他着墨的范围少了，只专注在她的侧脸和手指。他说：她们真美，像一件艺术品。
傍晚的郊外，没有街灯，没有车鸣。
没事。
他把她安置在猩红色的大沙发里。她蜷缩着，像只黑色的猫。
甜蜜的东西才会令人向往。那是美好的，不是么？
可是，你讨厌爱情。
她不再天涯漂泊，她把自己镜头里的世界，一股脑儿地投给了杂志社，转眼，成了一个有故事、有身价的摄影师。他安心创作，心灵被注入了爱的人，笔下便会长出爱。有人找他签约，给他办画展。他的梦想，也在一步一步向现实靠拢。
艺术品是冷的，我也是冷的，她们都是。她用手指划过肌肤说。
我像幽魂么？堕落的，像巴黎街头夜色中的女人。我不喜欢用不道德的词，却极爱。
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只是这“英雄梦想”让七月成了逃兵，她怕他们的依恋和纠缠，最后成为杀死对方的利刃，他们的爱，太灼|热也太脆软。
她听了笑，笑得睫毛上闪着点点晶莹。
后来，她的家里有了床。
她很乖，一声不响地喝完。
她念着，像一个迷失在城堡里的孩子。
她抬头看他。夜色融进了眼睛，她看不清。只看到了他尖挺的鼻梁下的暗影，还有月光下光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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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一张床就是一个家。没有床的地方，就像一个寄存身体的信箱。
他作罢，依旧是伏特加。他觉得自己不喜欢她的嗜好。可也只是不喜欢这种嗜好。其他的，他有些贪恋。
多远才是远？
这么大的包，很重呢。
就这样，他们之间，不说爱，不说感情，只是累了，倦了，寂寞了的时候，对对方说：来我这里吧。
其实，我并不爱烟。看，抽烟总是让人清醒，我不喜欢。
半个月后，他又来到她的住处，在门外等了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她。她说：你来看我吧。
他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她是背着行囊四处为家的倔强孩子。他是以画画糊口，却梦想着要在全世界开画展的落魄男人。
回家吧。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声音很温暖，没有丝毫的责备。或者，他本身也不具备责备她的立场。
他摸索着，递给她一支细长的烟。火柴在静默中嗤的一声响，火苗蹿起老高。
十九楼。灯亮了，两个身影，有些交叠。
不不，你错了。我在等待爱情。等她来了，我的天空就会亮了。
对，背包里有我的家。
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好看。她先说的话，她的眼睛，扫了一眼他的画板。
为什么？
她笑，笑得很唐突，那种无遮无拦的大笑。然后她说：生活过得无法无天，拖拖拉拉。至于爱情，那是糖果，我不喜欢糖果。
那天，天空，是一片清寂的蓝。
别……我是说，我应该先征求一下……
她留他过夜。碰杯，说话，越靠越近。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狼狈。耸耸肩，她躲开他的臂膀，佯装轻松：嗨，给我点支烟吧。
给我点支烟好么？我的肺是空的。
还好。一个人的家，多少有点重量才是。
还好。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
房间里总有暗色的影子。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很长。窗台上布满了烟蒂和烟灰。他喜欢看她抬着下巴吐烟圈的姿态。他说：你的下巴很性感。
她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布衣布鞋，留一抹小胡子，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很无辜，像一只鹿。他每周四下午都和-图-书来她的小屋作画。画她，各种各样的她。
它们懂得，所以唱和。他回答，声音沉静，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水湖的声音，很深，很沉。
时间有时候像一匹绸缎，光滑得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贪恋，留不住凝视，连叹息都顺着表面滑了下去，连个声音都没有。
她捧起他的十指，来回翻看。红色的烛焰很安静，她的脸颊在烛光下散发着美好的味道。
那么，我给你一张床。
相信我的话吧。看着我的眼睛吧。我说我爱你。他喊，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在她面前跪下，跪在一面阳光上。他的身子，瞬间成了金色。
她摇头。
他点头。他说：让我给你一个你渴望的世界吧，就像你说的那个远方。
他去她住的地方找她。一个星期，没有回应。门锁着，门里面，全是寂静。他以为她离开了，去找她要的远方，那个草自由生长的地方；花儿自由绽放的地方；种子随意洒落的地方；风在蓝天和云朵的缝隙里穿行的地方。那些，梦想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
他第一次显得这样蛮横，不给她挣脱的余地，把她带回家。
他们无止境地攫取着对方的热情，似乎要把对方吸干才能罢休。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两年多。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们也会争吵，叫骂，更甚至，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揭开对方的伤疤。但最后，他们还会相互拥抱着，给予温暖。世界在他们眼里，成了小小的星球，而他们的世界，却成为了整个宇宙。
生活该是具体的。可她的生活，是虚拟的，就像黑暗折射的光影。
她笑：你不能，所以，我不要你的床。
她说：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吧。
不是。甜蜜的东西只会引发欲望和疼痛。糖果吃多了，牙齿会痛，爱情陷深了，痛得不只身体，还有心。
他问：你是去旅游？
没有床的家还是家么？
那天之后，她消失了。
她想等一个如她父亲一般，愿意用一生去收集母亲故事的人。她觉得那样的爱情，才是安妥的。
他说：让我留下来吧，我陪着你。
风中索索作响的草，是寒凉的语言。她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仿佛看到了恐惧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