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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啊……老乡！”唐跃眼泪汪汪地捧着红彤彤的番茄，吸了吸鼻子，“一别多日，我总算是见到你了！”

“最后你逃离了地下迷宫？”唐跃握着梳子，一点一点地把夹杂在猫毛内的泥沙剥落下来。

这大概赋予了我某种等同于上帝的权力，我能将某些人某些事彻底盖棺定论，从今往后都不再有翻案的机会。

“你……你……”唐跃张了张嘴，这一秒内他有千万句话千万个问题要说，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当时认为那是自然景观，也有可能是智慧生物的遗迹，如果是后者，那么地下的隧道就有可能同样也是某种工事。”老猫说，“不过时间紧急，我没来得及仔细考察那条隧道，毕竟要赶着返回昆仑站，但隧道有很多分支，那是一个庞大的地下隧道群，或者说一个交错的地下暗河水系遗迹，路径错综复杂，跟迷宫似的，我失去了空间站和卫星的导航，只能凭借自己和火星流浪狗中的数据推测方位。”

“你们找不到我，是因为我和火星流浪狗根本就不在地面上，而是在地下。”老猫解释，“我在启程之后的第三天找到了切洛梅号探测器，但是在返程途中出了岔子，我们遇到了巨大的流沙陷坑，我和火星车一起坠入了陷坑。”

“底稿记录在硬盘上。”唐跃出了个主意，“再把它们以电磁波的形式发送出去，编码成数字，再加上一个罗塞塔石碑那样的自解译系统，怎么样？”

“呆你大爷，你才呆！”

这只猫走到灯光底下了唐跃才意识到老猫这一路上并不顺风，老猫临走时还是一只皮毛很柔顺的白猫，但回来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只泥沙里打滚的野猫，浑身的毛发乱蓬蓬的，大片大片地断裂脱落，露出底下的高分子材料皮肤，它视若生命的胡须也全部折断了，像是个刚刚下火线的伤兵。

“靠陷坑。”老猫说，“隧道顶上经常会有坑洞，阳光会从洞中照射下来，但只有正午左右的时候阳光才足够充裕，而且地下空间狭窄，没法把电池板全部展开，所以充电速度非常缓慢，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迟到这么多天……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充电。”

“你究竟是怎和_图_书么搞的？为什么失联这么长时间？”唐跃对着镜子瞄了瞄，“这么多天以来，我和麦冬穷尽了所有办法来找你，无线电和望远镜，但是都找不到你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说信息本身不灭么？”唐跃说，“从我们有了这个想法的那一刻起，从我们开始动笔的那一刻起，从我们把信息发送出去的那一刻起，我们所记述的历史就已经牢牢地镌刻在了宇宙这张巨大的硬盘上，对么？”

“修修看吧，生死由命。”老猫笑了笑，“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ogs机柜的温控系统修好……这座帐篷是你给番茄幼苗做的么？”

老猫到这里才算是完成了任务，它往前走了一步，“当啷”一声，老猫的左胳膊掉在了地板上。

“是的，这个结果显而易见，但是我搞错了方向，我在地下摸索了整整两天，碰了不少壁，钻了不少死胡同，才找到出口。”老猫回答，“但这个出口完全偏离了正确方向，它不在切洛梅号降落地点返回昆仑站的路线上，而是在昆仑站西北边五十公里处……刚刚钻出来的时候我也是懵的，最后我是靠星星作导航才确认了自己的方位。”

“那你们是怎么爬出坑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我说，唐跃，猫先生，关于之前那个为人类历史做记录的事情，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着手开始进行了？不强求全部完成，写到哪里算哪里，如果有不会或者不知道的，就咨询猫先生。”麦冬说，“我还是想留下点什么，我不想白白地渡过接下来的时间。”

紧接着老猫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上。

“你大爷的，一大早就使唤我。”唐跃愤然地哼哼，不过仍然套上了明光铠，扣上生命维持系统，活动活动四肢和手指，确认舱外服没有任何问题，按下气闸室上的充气按钮，然后用力拧开舱门。

唐跃小心翼翼地把玩着手中的西红柿，手感冰凉又柔软，不愧是麦冬精挑细选的优秀品种，番茄颜色艳丽，果皮细嫩，散发着新鲜蔬果特有的清香。

当然这也耗尽了唐跃所有的大便。

唐跃伸出手去捏了捏老猫的耳朵，手指微微发颤。

老猫翘着二郎腿，悠然地坐在m.hetushu.com.com椅子上，挥了挥爪子。

唐跃吃掉了西红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头，老猫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只番茄，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和iss上的宇航员们不同，在他们眼中地球是蔚蓝的巨大家园，我与阿波罗号上的宇航员们不同，在他们眼中地球是脆弱的美丽弹珠，当我站在荒原上，地球对我而言仅仅只是一个发光的小点，我第一次因为宇宙的广阔而震撼，因为和地球那样同样发光的小点在我眼中还有成千上万个。

“good luck！”

老猫踏进大厅，关上气闸室的舱门。

唐跃站在它面前，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眼睛发酸。

老猫点点头。

唐跃的番茄种植计划总算是取得了成功，他和老猫利用鹰号飞船燃料贮箱中的甲烷与液氧制取淡水，用于西红柿的种植。唐跃用尽了昆仑站一切可以使用的容器，各种瓶瓶罐罐，全部用来盛装泥土与肥料，种上西红柿，一共有三十株，幸运的是它们全部成活了自从ogs机柜的温控系统修好以后，昆仑站已经变成了四季如春的植物园。

唐跃坐在桌子前，准备好了纸笔，他决定动笔写一个序章。

“那你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摔断的。”老猫晃了晃断手，“刚摔下去的时候还没这么严重，我做了个简易的修理，但后来又干了不少重活，搬运电池板，扛石头，推车什么的，损伤就越来越严重了……好在它坚持到了最后，到现在才彻底断裂。”

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声音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能修好么？”

“早上好啊，麦冬小姐，哎哎哎哎丫头你哭什么啊？别哭别哭，别哭了啊……”

老猫把一枚小小的黑色芯片放在唐跃的手心里，“这就是那枚英特尔tcu1524m温度控制处理器，这是全世界最后一枚了……保管好，一定要保管好，到时候记得给ogs装上去。”

公元2053年1月6日，地球消失后的第一百七十九日，宇宙中仅存的最后两个人类开始回顾与记录地球以及人类文明的历史。

我希望我能做到客观公ｈttps://ｍ.ｈetushｕ.cｏｍ•ｃom正，至少是我心中的客观公正，毕竟在这个无人的星球上并没有一根衡量的标尺。

我是宇宙中最后的人类。

两个月后。

“电力呢？电力怎么办？”唐跃问，在地下没有阳光，火星流浪狗和老猫本身是如何充电的？

“吃完了饭该干活去了。”老猫指指门外。

我大概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能完全超脱出地域、民族、国家，乃至种族来看待人类本身的人，用某只猫的话来说，这是守望者。

一个人认清历史只要一瞬间。

火星上的阳光透过舷窗。

尾声

“是啊，不过失败了，番茄们全部冻死了，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我就去见佛祖了。”唐跃把双手按在老猫的肩膀上，把镜子挪过来，“来看看，效果怎么样？”

“爬出坑？不，我没有爬出来。”老猫摇摇头，“火星流浪狗根本不可能从那么深那么陡的坑底爬出来，我开着火星车在地底下行走是的，地底下有巨大的空间，足够火星车通过，像是隧道，又像是古代地下暗河的遗迹，你还记得我去找切洛梅号时中途遇到的城墙么？”

“所以我们不在乎衰减。”唐跃在老猫身边坐下来，与麦冬对视一眼，“我们要的只是记录，以一个人的身份，以一个人的眼光，站在一个人类的角度，去看待地球以及人类文明。”

“白糖行不行？”唐跃问，“昆仑站里的白糖我吃完了一半，还有半罐。”

“头顶上头顶上，那里有一撮毛翘起来了啊，你瞎么唐跃？”

唐跃啃了一大口西红柿，这是他自流落火星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吃到新鲜蔬果，满口的甘甜和水润在口齿间爆开，一股舒爽清凉沁人心脾，让人不禁感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啊。

唐跃一个激灵蹦了起来，转过身来，老猫就站在气闸室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丝丝寒气，它显然是刚刚才踏进昆仑站的大门，满身都是泥沙，非常狼狈，洗消系统都洗不干净。

唐跃懵了。

老猫坐在椅子上，正在充电。

“但是电池波也会随着距离的延长而衰减。”

“老乡真好吃啊！”

而历史认清一个人则要一千年。”

唐跃把眼泪又憋了回去，点了点头，“你迟到了，迟到了很多天你知道么m.hetushu.com.com？”

“不用摸了，真的，活的。”老猫抓住唐跃的手，然后一个耳光扇在后者的脸颊上，“疼不疼？你也不是在做梦。”

他终于可以摆脱无穷无尽的压缩饼干了。

“早上好，唐跃，番茄种子催芽情况如何了……猫……猫猫猫猫……”

唐跃点点头。

昆仑站内很寂静。

“没事，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唐跃耸肩。

老猫右手里拎着断下来的左臂，正在做检查。

“谁的眼睛？”

“那这只手……”

“我出去了。”唐跃转过身来。

唐跃吃了一惊。

“别动，你脑袋后头的毛全部都秃了。”唐跃扶正老猫的脑袋，用一把梳子帮它理毛，“我正在尝试帮你把这些秃掉的斑块遮盖起来……否则实在是太难看了。”

“别哭，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老猫摆了摆爪子，“这个时候，就该跟那些电影里的硬汉一样，笑着说一句你迟到了。”

唐跃依言把手伸了过去。

吃了这么长时间的硬饼干，把他的舌头都吃肿了，现在唐跃看到压缩饼干就恶心想吐。

“你在想什么？”唐跃端起杯子，杯子里是棕黄色的糊状物，这是压缩饼干粉碎泡水后的产物。由于严重的口腔溃疡，唐跃已经没法硬啃饼干了，只能吃流食，唐跃一边安慰自己这是燕麦片，一边把饼干糊喝下去。

“陷坑底下很深，垂直的坑壁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火星流浪狗的通讯天线摔坏了，好在动力系统还能用。”

老猫往前迈了一步，“把手伸出来。”

女孩沉默了片刻，“那我们可以做给自己看啊，不求让别人看到……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我不想白白浪费时间。”

“我在想西红柿的保存问题。”老猫抛接着番茄，“新鲜的番茄保存不了太长时间。”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低温风干是最合适的方法，昆仑站外就有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而且缺乏氧气，蔬果不会遭到氧化。”老猫说，“我们可以把采摘下来的西红柿放进车库里保存，应该能存放很长时间……当然，我们也可以采取腌制的方法，这样吃起来口感更好，昆仑站内还有糖么？”

“到时候看看。”老猫点点头，“用糖腌制的番茄肯定比冻得梆硬的更好吃hｔtｐs://www.ｈｅｔushｕ.cｏｍ.cｏm，你早饭吃完了么？”

唐跃一怔，“吃完了。”

值得一提的是，老猫的断手也接了回去，只是关节和轴承脱节，损坏不算太严重，但现在老猫的左臂显然有点不太灵活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老猫在粗重地喘息，它正在利用空气对体内进行散热冷却，这说明它已经功率全开，临近极限。

“这个宇宙本身。”老猫指了指头顶，“宇宙才是最忠实的旁观者与记录者，地球现在是消失了，但如果有某个观察者站在十光年之外观测地球，那么在他的眼中，地球还是存在的，如果有人站在四十六亿光年外观测地球，那么在他的眼中，地球甚至才刚刚诞生。”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身处在距离家园一亿公里之外的星球上，这里的太阳稍小一些。又是一个晴天，但随着季节的变化，大气的潮汐运动将再次刮起大风。

唐跃想了想，“我也同意，反正到最后大部分的工作都是交给老猫来完成。”

对宇宙而言，客观公正大概是无所谓的，但对于人类来说，客观公正是一种道德，这种道德与星空一样伟大。

“这叫呆毛。”

“光把信息带向遥远至不可及的远方，只要你站在光锥之内，你就能看到它的诞生，它的成长，它的消亡，它的命运。”老猫声音低沉，它在诉说着某个宏大至远超人类想象的事实，麦冬和唐跃都心生震撼。

它返回昆仑站时耗尽了最后一点电力。

也到底是老猫，遇事不慌，换个人来在这种绝境中可能就已经绝望了。

老猫靠在椅子上，沉思了很长时间。

“其实这个历史你们记与不记，差别都不大，在这个世界上，信息本身是永恒不灭的，从宇宙大爆炸开始时诞生的第一个基本粒子起，一直到宇宙进入热寂或者坍缩，期间发生的一切一切，上至星系的合并，下至量子的隧穿，早就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之中默默地旁观。”老猫说。

“那你们准备用什么来记录这些信息？”老猫问。

老猫的描述轻描淡写，但唐跃可以想象其中的艰险，孤身一人开着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前行，稍不注意就会彻底迷失在黑暗中。

唐跃都快要哭出来了。

“记得。”

最后它点点头，两手一摊，“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