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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是绍城贡的，太妃说，皇上少时很爱喝。我也尝过，果然甘醇，且不上头。”

他的面庞伏于十一肩颈边，便有热热的水珠落于十一脖中。十一阖了阖眼眸，眼底闪过疲倦，却无半丝动容。

宋昀默默品啜，良久方道：“其实那时喝的不过乡醴村酿，如何跟这酒相比？只是我少时贫寒，偶尝一杯，便能惊为天物。如今贡来的都是罕见的佳酿，但喝得多了，便觉也就那样。也不知是我挑剔了，还是那时的酒真的特别好喝。”

彼时十一已听说尹如薇决意在安葬宋与泓后出家的消息，虽是厌烦，到底传入相见。

尹如薇忽畅快地笑起来，“朝颜，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宋昀道：“不用。”

尹如薇目光扫过她们，“叫她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宋昀意外地没有前去探望，只叫内侍过来瞧了瞧，又传话过去，让贵妃安心静养，他会照看维儿；只是维儿吵闹，朝中事务冗繁，他不能前来清宸宫相伴了。

“自然是近了……”

剧儿、小糖在一边听着，已有把尹如薇拉出去痛打一顿的冲动。

剧儿、小糖退了出去。

病中的施铭远得到消息，连忙上书阻拦，宋昀只推是太后之意，又送去上等药材，劝丞相好好养病，让施铭远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十一再瞅她一眼，向侍儿道：“你们出去。”

宋昀想微笑，却在对着她的清冷眸子时，再也笑不出来。

他忽然间泄。了气，慢慢捏紧五指，忽重重一拳击于床褥，哑声道：“柳儿，你到底要我怎样……”

四周便一下子寂静起来。

宋昀下旨，以皇兄之礼风光大葬济王宋与泓，并按十一的心意，ｈｔｔｐs://m•ｈeｔushu•ｃom•ｃoｍ指定葬于宁献太子宋与询的陵寝附近。

瓷白的酒壶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惨淡的光晕。偏偏在那光晕里，十一看到了多少张熟悉却已遥远的面庞。

宋昀有片刻不能呼吸，定睛看她片刻，方才冷笑道：“若非为他，你的病从何而来？无非……恨他的辜负而已！”

这清宸宫安静得出奇，全然不像宠冠后宫的贵妃所居，几乎让尹如薇有种走错地方的错觉。

可惜的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孤诮得甚至不需要他的陪伴。再怎样努力，他于她依然只是一个外人。

谢璃华却有些愕然，幽幽叹道：“阿昀，时至今日，何须跟我如此见外？”

虽抱病在身，她还是朝颜郡主，名动天下的朝颜郡主，刀剑在手，绝非寻常人可以伤到的。

十一便轻轻一笑，“或许……是吧！”

宋昀噎住，忽披衣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快步折返身来，抱起因无人理会而哭得大声的维儿，小心地裹入襁褓中，轻轻拍了两拍，一路哄着他离去了。

尹如薇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自作主张害了与泓的性命，还敢苟且偷生，厚颜活在这世上。”

而柳贵妃染病之事，也在不知不觉间传了开来。

谢璃华怔了怔，“有。只是……”

朝中并不安稳。

尹如薇毫不客气紧跟着上前关紧门，才走回床榻前。

可他们之间真的近了吗？

以死换生的宋与询，离心离德的韩天遥，含恨冤死的宋与泓，还有身首异处、魂魄无处觅归途的生父……

朦胧里，她似又听到醉生梦死的琴曲，一时竟听不出，到底出自宋与https://www.hetushu.com.com询的太古遗音，还是出自韩天遥的松风清韵。

是可以患难相依的妻子，而不仅是同享荣华的皇后。

和上次相比，十一着实瘦得太多，连唇边都看不到一丝血色，再走得近些，尹如薇便见到她的黑发间竟有零星的雪丝。

但她很快看到了十一。

华丽空阔的寝殿里，十一静静卧于床榻间，素衣黑发，面白若纸，如画眉眼间依然有着从前的冷锐和懒散。她的手瘦而白，倒还不失武者的灵巧，正慢慢地旋弄着一把飞刀。

她该怜惜他吗？可又有谁来怜惜她？

宋昀一笑，又饮了一盅酒，谢璃华已替他夹了两筷菜，“阿昀，吃些菜，别喝得太急。”

十一慢慢坐起身来，只觉胸口发紧，眼底也一阵阵地干涩，却不曾掉下半滴泪珠。

宋昀顿了顿，忽翻身起来，索然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取代宁献太子……或韩天遥……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我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谢璃华眸光顿时闪亮起来，“我是你妻子，自然会一直陪伴你。”

他不再是乡野间受人欺凌的少年，朝颜郡主于他也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只要他愿意，不论十一心里到底是何想法，他都能行使他作为她夫婿该有的权利。

十一便连瞅都不愿瞅她了，顾自玩着飞刀，慢慢道：“什么话，说吧！”

宋昀道：“不是见外。只是……谢谢还有你陪伴。”

她也不晓得该唤谁，只是下意识地想离那琴声近些，离那可以令一时拔离痛苦深渊的琴声近些，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

屋内便不复原先的光亮，尹如薇逆着光影的脸和_图_书美丽却阴冷，再无半点即将出家为尼的女子该有的恬淡宁和。

宋昀扫过那些菜式，虽只寥寥数样，却都是自己素日所爱。料得自己在小心探查十一喜好之时，他的皇后也正悄悄地留意他的喜好，方能在他说一声要酒菜，立刻便备上他最爱的酒菜来。

到底，谁能有铁石心肠，受得住这样一次接一次地绝望心碎？

微风吹过树梢的声响里，隐约有孩子的啼哭。一时也辨不出是不是维儿在哭。但那哭声入耳竟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得就像她的挚爱和亲友们的死去和离开，就像她已不可更改的当朝贵妃的身份，还有年轻帝王深不可测的心思和算计……

床褥如此柔软，更显出她瘦得硌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清瘦得让人心疼。

她茫然地笑了笑，踉跄地扑到桌前，颤抖的双手抱起宋昀方才拿来的酒壶，仰脖一口气饮尽了，才松开手指。酒壶便倒在桌上，来回晃了几晃，滚到桌边，却不曾跌落。

一切只是琴声带来的虚幻又如何，醉生梦死里的欢愉却是如此的真实。

谢璃华犹豫片刻，便笑道：“好！”

她似乎始终不明白，他会在她身边。不论她愿不愿意，需不需要、她始终在他身边。

宋昀疲惫地打断她，“璃华，拿酒来，陪我喝几盅吧！”

十一盯着他，“皇上在我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这和我心里有旁人并不冲突。只是……韩天遥如何待我，皇上清楚得很。皇上为何还认为他在我心目中，还能与宁献太子相提并论？”

十一散漫一笑，“下去吧！她是泓的妻子，也是我少时的姐妹，不用理会那么多的规矩。何况……”

和凤卫一起掌管宫禁的殿前都指挥史夏震惊惶之际，https://m•ｈetｕsｈｕ.ｃｏｍ•ｃｏｍ云太后的侄子、信安王云谷石前去拜访。第二日，夏震称病告假，京中禁卫移交齐小观等原先的凤卫首领执掌。

等她愿意的某时，等她需要的某刻。

尹如薇走入内殿，远远便闻得温和冲淡的龙涎香，直到近处，才觉出香味里伴着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

第二日，十一又开始咯血，惊得侍女一大早便传召太医入内诊治。

宋昀低叹，默默握紧她的手。

谢璃华品其话中之意，微笑道：“世间佳酿原多，以皇上之尊，大可慢慢择选，或许真能找到比当初那酒更甘醇的呢？”

宋昀脸色苍白，眉眼间少了素日的温雅，有显而易见的烦乱和羞怒。但他怀中抱着的维儿，却睡得极安谧。

他的眸光依然黯淡，面色却柔缓下来，侧了脸问：“有酒吗？”

“询哥哥，天……天遥……”

十一懒懒地瞅她一眼，“若你看到我过得不好还能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刚睡熟的维儿或许被屋里的压抑气氛惊到，突如其来地大哭出声。

她握了握拳头，总算不敢说尹如薇不仅毫无对贵妃该有的礼数，且看着就像不怀好意。

为了大楚江山，为了心中执念，她似已付出了所有。若说有辜负，她只是辜负了宋与泓，辜负了她自己，或许……也辜负了韩天遥。

谢璃华亲去倒了盏热茶来，递到他手上，“那必近日忙碌，累着了，这气色不大好。不如那边卧着，我给你捏捏肩背？”

谢璃华忙向侍女示意，早将摇篮挪过来，让宋昀将维儿小心放心，仔细盖好毯子，令侍女与乳。母守着，才挽过宋昀，低声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还未及再有动作，施铭远的嫡系亲信大臣薛及、梁成因当庭抗辩济王之事和图书，被责以大不敬之罪，宋昀当众掷下一堆弹劾二人的奏表，命即刻交刑部议处。

“柳……柳儿……”

他便不再说话，专心一意将那酒菜吃了近半，方道：“谢谢。”

施铭远又惊又气，待要上朝还击，无奈病体难支。而朝中关于施铭远病重难愈、因济王之死大失帝心的传言已甚嚣尘上。

“距离……”十一笑了笑，“你觉得我们间的距离，是近了，还是远了？”

文武官员有几个不是七窍玲珑百变心？识出其中意味，原来反对他的固不必说，平时做惯墙头草的人物也尽数缩了头。至于和相府走得亲近的那些，或自动拉开距离，或觉得怎么也洗不脱干系，想着要商议个对策。可施铭远那边又是可能传染他人的痨病，何况又被气得病势加重，一时也无法商议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剧儿警惕地看着尹如薇，说道：“娘娘，你看她……她还有点规矩吗？而且……”

宋昀无奈般低低地唤。

宋昀摇摇头，“没有。”

不久，尹如薇求见。

顷刻便已备好一壶美酒，四五碟小菜，摆在一小炕桌上。二人对面而坐，谢璃华亲去为他斟酒。

仁明殿里，谢璃华已然歇下，蓦地听得宋昀到来，不由又惊又喜，忙将他迎入。

五指挑动，飞刀如长在指尖般轻巧地旋着，映着温软的帐幔衾被，依然闪动着森冷的金属光泽。

她压着胸口走到窗边，侧耳倾听，却已听不到一丝琴声。

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一样地冷。他再大的热忱，也无法唤出当日渡口初遇她时，她散发的阳光般的朝气和活力。她的面容如此美丽，却苍白，浮泛的是他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算年纪，十一也才二十出头，比尹如薇还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