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瞻，四方是维（三）
寅时初刻，十一产下一子。
“维儿呢？”
稳婆指点着她抱婴儿的姿势，又絮叨着婴儿才喝了些米汤，该喂奶水了。
低低咳嗽一声，便听到背着她的雁山在问：“郡主，醒了？”
宋昀面色绯红，捏着拳缓缓道：“她敢不生，朕便敢趁着她还没闭眼，把孩子活活炖作汤给她看！”
雁山怔了怔，“皇上的病原就没好，在风口里坐了大半夜，发了那么大脾气，又这么着奔波，再烧上来也不奇怪。咱们找个僻静地方先给皇上煎药吧！郡主也需饮食休息。”
雁山忙道：“郡主放心，没什么大事。天刚亮，南安侯忽然领兵入城，皇上听到消息不太放心，决定先带郡主回避。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城，路大公子和涂风他们会应付南安侯，尽量将他拖住。”
越是不愿去想的，越是来得迅疾。
他们一行人都是男子，十一初为人母，体虚力乏，难为他们竟想到将其中一个壮实的稳婆带在身边，便再不怕无人照顾维儿了。
十一竖起擦亮的画影剑，就着门外明灿的阳光照了照，正照出自己的面庞。
宋昀黑眸一霎不霎地盯着她，忽一张臂，将她拥到怀里，眼圈已渐渐地红了。
挣扎着想积攒一点力气，让稳婆将孩子抱来瞧上一眼时，却见那边帷幕闪动，竟是宋昀冲了进来。
他并未注意到十一醒来，正吩咐稳婆道：“裹严实些，别着凉。坐得离我远些罢，可别传上了。夜间抱了他许久，倒忘了我还没好利索，可万万别有事。”
宋昀冷着眉眼离开，竟不曾让十一看一眼，又抱着婴儿走了开去，只在帷幕外来回走动着，沉吟道：“宋……宋……嗯，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就叫……宋维吧！从此，便是朕的维儿！”
他低低道：“总算你熬过来了……我也像去阎罗殿走了个来回。待咱们带了维儿回京，和从前一般安安乐乐的，多好！”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
午后，宋昀虽然还烧得厉害，十一进了饮食，精和-图-书神却已好转许多，披了衣将维儿抱来细看。
任性的朝颜郡主，终于碰上了更任性的年轻帝王。
宋昀蓦地转过脸来，盯住十一看了半晌，才轻笑道：“我原以为你再不会理我。”
她顿了顿，挪到他跟前，将衾被覆到他身上。
宋昀听她闷着嗓子低低地咳，问道：“夜间怎会咳血？这几日看你气色也差，可惜没来得及唤大夫好好诊治。”
雁山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清楚，但三条我们可以离开的路已经被忠勇军的人堵了。不过，他是一个人往这边来的。”
外面，雁山大骇，“皇上，这……”
只会姓宋，与任何其他姓氏无关，也绝不能与其他任何姓氏有关。
话未了，便听那边凤卫奔来，先向雁山回道：“雁大哥，南安侯求见。”
半个时辰后，十一被轻轻放下，耳边便听得维儿咿呀的哭声。
宋昀看那边递上金银财帛，又道：“调理好夫人身子，还有重赏！”
于是，他也想傲气一回，不愿再放下身段来迁就她？
此处却是一处小庙的偏殿，门窗俱全，十一与宋昀所卧之处铺了厚厚的稻草，又覆了层毯子，虽是简陋，倒也保暖挡风，不论是宋昀这样的病人，还是刚生产的十一暂时歇脚都还合适。
十一抱着膝坐到他身边，许久才微哑着嗓子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难道不晓得你只是逼我生下维儿？阿昀，谢谢！”
十一道：“知道了。我的剑呢？”
陈旷应了，急遣人先奔前面打探动静。
因猜不透南安侯居心，他们不敢招摇，弃了车驾护送宋昀等步行出城，只暗中通知已经赶到湖州附近的凤卫带车驾前来接应。
十一转过脸，才看到宋昀倚着墙坐在一张毯子上，身上还裹着条毯子，兀自在瑟瑟发抖，一张俊秀面庞终于不再苍白，却泛着不正常的病态红晕，显然正在高烧中。
但听他高声吩咐道：“进去接生！天明前若生不出来，即刻把孩子给朕剖出来！”和-图-书
如今此处还算僻静，若能让那二位再休养半日，一个退了高烧，一个恢复体力，他们也便有了主心骨了。
稳婆安慰道：“贵人放心，老身认得几种草药，拿来在这里煎了熏一熏，这病再不会传给夫人和小公子。”
她体力略略恢复，忙挣开缠裹自己的衾被看时，维儿正安稳地卧在稳婆手中，闭着眼睛呀呀地哭，粉红的皮肤在哭声里柔软地皱起，一时竟也看不出像谁。
或许因月子里不宜见风，十一身上裹的是衾被，却厚实多了。
再看一眼宋昀抱着维儿走动的秀颀身影，她竟不觉间松了口气，一阖目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嗓音里，有微微的哽咽，“其实不只是逼你。如果你有所不测，我也许真的会那样做。我……不能忍！”
宋昀微微欠身，“那便劳婆婆费心了！”
如今，他不再是乡野间安静隐忍的少年。
这时屋外脚步声响，却是雁山匆匆奔来，瞥一眼卧着的宋昀，低声禀道：“郡主，南安侯追来了！”
维儿舔舔嘴唇，却张着嘴又哭起来，稳婆连忙去找米汤。
他竟从孩子出世的那一刻，便定下了孩子一生的基调：不会继位为君，却能秉持朝政，一世荣华。
宋昀觉出，胡乱用手擦着她的泪，又拿覆在自己身上的衾被将她也裹住。
十一吸气，伸手去捉宋昀衣角。
宋昀的面庞掩在衾被中发汗，似乎并未听到，只是耳根子却渐渐地红了。
雁山道：“那咱们便在此处再歇上半日，等接应的凤卫和车驾赶来，护送他们乘车从官道回去，便不致过于劳累了。”
十一坐起身时，宋昀终于转过目光，默默打量她一眼，依然低下头，抱着膝裹紧毯子，却竭力忍着，不肯显得过于病弱。
十一踌躇半晌，看宋昀一眼，侧转过身解衣给维儿喂奶。
她像一幅被劈开的仕女画，透着历过刀兵的美丽，凛冽而孤寂。
雁山点头，“若打探消息的凤卫没有看错，应该就他一个人。”
十一低叹一和图书声，拍了拍他的小脸，抬臂将她柔软的小家伙递给稳婆，“继续喂米汤吧！”
正说着时，雁山忽然缓下步伐，随即听到陈旷在旁低低说道：“雁大哥，皇上好像又发烧了，烧得不轻。”
十一抱着那柔软的小婴儿，却许久不曾作声。
十一倒也听得一怔，“一个人？”
在腹中不想让孩子出世是一回事，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后，再说不打算要，却太过矫情，也太过艰难。
“你……”
将衣带束紧，仔细地将画影剑扣到腰间，十一回头看一眼宋昀，“你带人看顾好皇上，其他事陈旷安排。我去见南安侯。”
声音却已轻柔和悦，隐含一丝笑意。
“这……”稳婆眼珠转了转，忙道：“嗯，贵人正病着呢，的确不大合适，不大合适……”
宋昀显然不准备这么放过她，抱着孩子走到她跟前，只淡淡道：“你不打算要，我要了。从此后他没有母亲，但有父亲。他姓宋。只会姓宋！”
该来的总是逃不过，哪怕她心萌死念都逃不过，便只能挺着脊梁去面对。
“小皇子跟在皇上身边，陈旷、墨歌他们随护着，就跟在咱们后边。”
稳婆又在旁边陪笑道：“小孩儿家力气小，初时未必吮得出奶来，可请夫婿帮着开奶。男人家，力气大……”
“这……”
他已有足够的资本去任性，——包括以帝王之威，去压迫他一向仰视的心上人。
她说这话，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咳血了。
帝王之怒，原来真能雷霆万钧，疾若风雨。
可还能想着宝剑，想着对敌，足以见得正在恢复原先的豪情，不至于再因济王之死灰心绝望了。
流光画影，笑傲山水，原就是天镜湖的大梦一场。如今连睡梦时偶然闪过的明媚色彩都必须一笔勾去，再不能留半点痕迹了。
他们明知宋昀一夜未睡，又抱病在身，十一生产后则是体力透支，且分明也有些症候，虽然忧心，到底不敢打扰，悄悄将药煎上熏着，然后出屋商议。
陈旷沉吟道：“以皇上m.hetushu.com.com、郡主情形，恐怕不宜赶路。”
稳婆连声应了，忙去商议安排，自然更要尽心服侍。
一时见维儿又哭泣，虽胖乎乎的甚是可爱，却哭得小嘴唇儿都发紫，任他铁石心肠都能被哭化。
雁山滴汗，却又觉有几分振作，“还在包袱里。郡主产子未久，不宜见风，如今还是养着的好。”
宋昀冷冷看她一眼，竟再不理会，拂袖走了出去。
十一身体有些僵硬，但终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腰，漆黑的眸子里滚落大颗的泪珠。
经历了极致的痛苦，她本已意识糊涂，但听得婴儿一声嘹亮的啼哭，那泪水忽然间倾涌而出。
她竟已没在床榻上，而是裹在锦被里，被人负在背上疾奔。
十一便有些愕然。
十一问：“出事了？皇上呢？”
十一无视稳婆凑上来的谄媚笑脸，理好衣衫，盘膝坐在毯子上擦拭她的画影剑。
十一挣扎着再要扑上前跟他说话时，人已从床上重重摔落，跌在地上呙。
十一道：“不妨事，每次咳完反而会舒适些。”
十一道：“嗯，就这样吧。挺好。”
宋昀眸光冷下去，却很快侧过脸，若无其事继续憩息。
宋昀这才看向十一，“这个孩子，你不打算要，是吧？”
可以忍她的冷淡和寡情，可以忍她心里装着别的男子，甚至怀着别人的孩子，却完全不能忍她无视他所有的努力，在他跟前放弃自己。
十一擦剑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着，只淡漠地问道：“带了多少人？”
雁山等顿时噤若寒蝉。
两名稳婆连忙爬到地上，磕头跪谢，“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十一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南安侯调动了多少人马？城外主力可有动静？”
稳婆见状，忙到门口找侍从预备草药，宋昀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她怀中的婴孩。
屋内，传来十一不知是痛楚还是绝望的一声嘶喊。
旁边有压抑的咳嗽。
苍白，憔悴，眉眼间蕴着刀锋剑芒般的冷锐，面颊上未加掩饰的浅红伤痕便明显起来。
陈旷等带了草药进来熏时，稳婆抱着维儿正靠在墙边打盹，宋昀、十一刚服过煎药，却蜷于一处衾被中睡着了。
十一隐约记得是《小雅》中的一句话，意谓国之柱石般的重臣，执掌国政，需维系四方，兼顾各处。
雁山道：“似乎并未动用大批人马。只是他所带的亲兵也不少，且多是久经战事的骁勇猛士。我们人少，济王府的部属也未必都靠得住，实在不敢留下冒险。再则，他那两万忠勇军就在城下，一旦有所动作，只怕……如今我们是从南城绕出的，虽然远了些，却离忠勇驻地远了些。”
仿佛并没有睡太久，十一便被惊醒过来。
十一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昀退后一步，声音越发冷若冰泉，寒意沁骨，“若你死去，凤卫未必甘心为我所用，我不会留着。好在齐小观、陈旷他们不会防范我，对付他们易如反掌！至于济王府这些人，既然济王到死都放不下，便让他们给济王陪葬好了！所有你看重的，你想要的，我一样都不会留！如若不信，柳朝颜，你尽可试试！”
宋昀接过，小心地让婴儿平卧在自己臂腕间，细细地看着，唇边已漾过素日的温暖笑容，说道：“赏！”
稳婆见到他，立刻无视十一的眼神，谄媚地笑着，将婴儿递了过去，“贵人快看，是个男娃儿，眉清目秀，跟贵人生得一模一样呢！”
许是这小庙地处偏僻，已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依然有冷风吹过隔年的枯叶，呼呼地响着。十一的声音夹在这风声里，便有种说不出的荒凉和空落。
雁山看向十一。
维儿果然吮不出奶水来，小脸涨得通红。
才不过出来几天就能折腾成这样，不知该怪她不知保重，还是该怪那人的影响力太大。
她出身富贵，眼见得周围女眷生产，多由奶妈妥贴照料，而她性情刚硬，绝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于是待产之际，宫人早早便为她找妥奶妈，只待生产便可接入宫中照料娇儿。她便从未想过去需自己亲自哺育喂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