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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欢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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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鸳鸯谱 第三十章 长笑一别天地宽

第三卷 鸳鸯谱

第三十章 长笑一别天地宽

阿原听见,越发恨怒,张口便骂道:“我去你妈的老虔婆,死变态!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怪不得一辈子没男人要,活活憋出这么个满肚子坏水的老女昌妇,天天只想着怎么使毒计害人!我等着老天爷长眼睛,明儿一道天雷劈下来,劈开你祖宗十八代的坟墓,让你家那些被丢尽脸面的老祖宗爬出来把你这老贱人送进拔舌地狱,剁成千段百段,油里煎火里熬,看你还能红口白牙害人不!”
王则笙再也立不住,掩住脸“哇”地大哭着,转身往怡明宫方向奔去。

景辞微哂,“你还记挂着她?她跟她母亲是一个品行。长乐公主也罢,其他名门闺秀也罢,都比她不知强多少,不晓得你相中她哪样。”
阿原道:“阿原不为难!只是阿原被人诬陷杀人,差点送掉半条命;阿原为自证清白,又落水差点送掉整条命。皇上英明,当看得出,不是我在谋害他人性命,而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谋害我的性命!求皇上为我做主,求皇上严惩凶手!”
阿原扬长而去,留了一地骇呆的人群。
长乐公主已跑下水榭,站在梁帝身畔喘了半天气,忽想到一事,顿时惊呼起来:“这么说来……真的是冤枉阿原了!那个位置离栏杆那么近,根本不可能不碰到栏杆便落水!可如果碰到了栏杆,阿原想杀人的力道当然远比我大,栏杆早就该断了,怎会等到现在?”
景辞目光便冷了,“因为我信了则笙,不信她?这就是逼她?”
梁帝摇头道:“胡闹,胡闹!”
梁帝也有些不自在,负手道:“嗯,这里是现场,朕等你证明给朕看。”
原夫人已微笑道:“皇上英明!”
阿原怔了怔,“退不退婚,还不是皇上一句话?有必要拿左言希的事儿威胁他?横竖有我逃婚的把柄在,皇上想解除我跟他的婚约,都不需要另找借口。”
再怎样的高风亮节,窝在这茅蒿遍地的冷宫冷院待上一二十年,也该待得够了。
勤姑道:“我与俞妃投缘,后来去了她宫里。待她被迁于此地,我便也跟着来了……”
阿原却道:“不用了,我即刻便可以证明!”
她慢慢走向了景辞,“若是她跳入湖水,嫁祸给我,她身份与众不同,何况远来是客,根本不会拿她怎样;若是我推她入湖,皇上虽存爱怜之心,一样会处置我。我得背着杀人罪名被鞭笞,被囚禁,从此身败名裂,身心俱残……以我夫婿的聪明睿智,自然能将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可即便这样,我的夫婿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害我的人,成为加害我的一员!”
知夏姑姑怒道:“你胡说什么?”
原夫人大惊,叫道:“阿原!”
“可以随意使唤的姐姐吧?一个承你薄面才收留下来的所谓孤女,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赵王郡主。姐姐?阿辞,你在欺骗我,还是欺骗你自己?”
梁帝静默片刻,说道:“则笙,你既受了惊吓,赶紧先回宫休息吧!”
景辞摇头,“放心,左不过是些积年的旧疾,一时无法痊愈,但一时也不至于怎样。”
景辞愠怒,“施舍?”
梁帝摆手道:“算了,算了!此事……也的确是为难了你!”
老妪上前拜见梁帝,虽然年迈腿颤,礼仪居然半点不错。
“难道也是被人逼着,变得不知廉耻?”
“你……这也说得忒过了,哪有这样离谱……”
谢岩应了,急急追了过去。
因为曾经弥补或即将弥补,他好像真的认为,让她去承受罪名或指责,没什么大不了?
阿原却是真的不会水,落水后立刻呛了水,随水浮沉间脑中阵阵恍惚,似看到知夏姑姑的银色面具在闪动。

谢岩见长乐公主开了口,也上前恭敬行礼,“皇上,不如先勘察一下则笙郡主落水的现场,或许能还原出当时的情形?”
但闻“咔嚓”一声,众人脚下猛地晃动,失声惊呼后退之际,阿原已飞了出去。
他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所以在她无辜受责后,总是千方百计待她好,弥补她,甚至带她远走异国逃开那一切……
她反身将听呆了的长乐公主压下,吃吃笑道:“不然先睡了咱们仗义美貌的长乐公主,好不好?”
眼见整个走廊都在震动,连屋檐都在随之摇晃,碎瓦石屑簌簌而落,梁帝忙拉住原夫人往后退着,口中高呼道:“快,快把阿原救上来……”
原夫人上前一步,和善地问道:“老人家,后来呢?原姑娘是不是对王姑娘很无礼?”
“……”
他暗叹一声,见景辞面色极差,又懊悔说得太过,待宫人将药端来给景辞喝了,令他们退下,方拍了拍他手背,低声道:“算了,等她明天消了气,你主动去赔个罪,纵然她不肯释怀,还不至于立刻给你……咳,戴什么绿帽子。”
景辞不答,藏在袖中的指尖不觉间微微颤抖。
他看向谢岩,“你见过比阿原更离谱的女子吗?”
阿原冷笑,“一个害人者,也敢出来当证人?蠹成那样的栏杆动都没动,王则笙背上的伤痕估计也找不着,再怎么信口雌黄,也只会被人当作大笑话!我倒也的确好奇,我和你们到底有过怎样的恩怨,让你在我失忆前、失忆后,都这样丧心病狂地害我!”
见原夫人如此贴心解https://www•hetushu•com•com围,梁帝大是欣慰,点头道:“正是这话……”
知夏姑姑已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恰摸了个空,才记得这里是皇宫,不宜暗藏兵器。
谢岩怔了怔,旋即想起,若他病情因此恶化,只怕梁帝、知夏姑姑等更厌阿原。
景辞怒道:“她不会水!她怕水!”
阿原道:“皇上疼爱端侯,必能看出他最看重的人是谁,当然会成全他的心愿。我于他虽然轻于鸿毛,倒也不甘因此自轻自贱,做他甘受白眼的妻子。既然各有贰心,何必同床异梦?还求皇上别耽误他,也别耽误我!”
老妪道:“夫人必定忘了,当日我在太后身边侍奉,你是昭宗皇帝的宫女,当时时常见面的。后来昭宗赐婚,我还赠过夫人一对荷包。当时我们都以为赐的是朱将军……哦,就是如今的皇上,谁想后来竟赐了原将军。”
梁帝行伍出身,领兵打仗的时候多,行兵布阵颇有机谋,却从来懒得去想这些后辈女孩儿的心思,再不会想得如此细致,闻言不觉一怔。
旁边的长乐公主再忍不住,上前说道:“父皇,我信阿原!阿原行事向来有分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是约我过来查上次那个宫人落水案的,总不会唤则笙郡主一起吧?则笙郡主怎会出现在这里?再则,若是她们单独相处时则笙出事,阿原怎么着也逃不了嫌疑,她便是真和则笙有嫌隙,也不至于做这么蠢的事吧?”
长乐公主顿时悟了过来,“对!这样大的力道撞上栏杆,必定会撞出伤痕!”
谢岩跟在景辞身后,看着他有些虚浮的步伐,已锁紧了眉。
她急冲过去时,脚下木板松动,若不是梁帝拉得快,差点也摔落湖中。
她转身对着众人,笑得有些黯淡,“我原想着必会有很多人到落水现场查探线索,故而将郡主落水之时的脚印勾画出来,小心保护好,免得人群走动时破坏了脚印,令我有冤无处诉。再不料,我的话没人听,现场也没人看,就凭着两个贱人空口白牙的陷害,就要扣我个杀人罪名,把我打个半死,再囚上三年……”
阿原依着王则笙留下的脚印站定,向长乐公主道:“你现在推我试试。”
阿原笑道:“嗯,你试着用力推我一下,我会扶住栏杆不让自己摔下去,只试一下会撞在何处,回头请医女验一下王则笙差不多的位置有没有伤痕,岂不真相大白?”
原夫人已柔声道:“阿原,你想多了,皇上只想吓吓你,等你自己说实话而已!他日理万机,朝堂内外不晓得多少军国大事等候决断,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
阿原静了片刻,一转身,直直跪到梁帝跟前,说道:“阿原的确被水淹糊涂了,御前失仪,求皇上恕罪!”
阿原一弯腰,连吐出数口污水,才看清旁边的景辞,奋力将他一推,甩开了他的挽扶,踉跄走向众人。
阿原只得忍着性子,向梁帝行礼告退。
梁帝虽早就想着解除二人婚约,但此时阿原如此决绝地主动提出,景辞的面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却也犹豫起来,“这事……待朕跟你母亲再商议吧!”
原夫人虽风.流,但言语温柔,善解人意,再不可能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言语。
长乐公主忙道:“还有什么?”
长乐公主一把扯起他,叫道:“快走快走,这房子……烂成这样,会不会塌湖里去呀?”
阿原立时认出,她正是先前在湖前烧纸前的那老妪。
阿原笑了起来,“他把王则笙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比我金贵千倍万倍,弃我娶她,岂不正遂了他的心愿?方才我居然忘了说句恭喜,真是罪过呀罪过!”
阿原苦笑,“嗯,因她们陷害,就得我自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景辞道:“不论你在想什么,不想着凉的话,先去把衣服换了!”
她扬手一拳,狠狠打在知夏姑姑脸上,将她打得倒退两步,景辞披在她身上的外袍顿时滑落。
那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前方那个曾经看着良善的女子,一旦存了异心,有着多么狠毒的心肠。
勤姑忙叩首道:“谢皇上!谢夫人!”
梁帝待要说什么,瞅着原夫人抬袖拭泪,只能按捺住,叹道:“你们呀……”
谢岩道:“再加上你这一个月的避而不见,你觉得她还有理由接受你这施舍般的婚姻或感情?”
景辞坐到桌边,接过茶来喝着,摆手道:“没事……”
阿原满脑混沌,跌跌撞撞向前走着,却径自走到知夏姑姑身边,一把揪过她衣襟,哑着嗓子喝道:“你曾经将我按到水里,一次次想淹死我,是不是?你还曾用那么长的银针扎我,把我扎得满床乱滚,是不是?就为我跟你家公子好,你就一直处心积虑地要害我,是不是?老贱奴!”
她还待要握拳上前打还回去时,忽触到景辞的眼神,顿似有一道冰水直倾心口,不觉松开了手,辩道:“谁拿她怎样了?你看她这泼辣模样,谁能欺负她?”
阿原笑道:“如此,劳烦公主了!”
梁帝无奈,只得问道:“你方才都看到了?一一说给朕听。”
长乐公主眼珠一转,“也是。这会儿端侯应该在哭吧?”

景辞的面色忽然间泛了白。
王则笙虚弱地指着落www.hetushu.com•com水之处,“就是那里。咦,谁挪来的木板,还想掩盖什么?”
梁帝看向原夫人,“玉罗,朕实在不信……不信她是你的女儿。”
他随景辞入内,先吩咐宫人道:“去取侯爷的药来。”
王则笙噎住,直瞪着老妪连泪珠都落不下来了。
长乐公主向阿原一竖大拇指,赞她看人清明,见事机警。
景辞道:“若她是跟她母亲、妹妹一样的人,我还去给她赔罪?”
还未及说完,忽听得水榭那边吱呀一声,竟是一个老妪推开水榭的门,扶着墙小心沿廊走出。
长乐公主精神一振,忙上前道:“怎样配合?”
阿原笑道:“嗯,我也仗义,就放过谢岩了!我睡小贺王爷你没意见吧?”
景辞已上前扶住知夏姑姑,重新将外袍披到她身上,双眸却冷冷地盯着她,唇角抿得发白。
景辞凝视着她的背景,忽转身,从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开。
景辞亦失色,急要冲过去救人时,知夏姑姑死死拽住他,叫道:“公子,你在做什么?你这身子可经不住呀!”
“没有。”
她道:“你敢跟我成亲,我就敢给你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
众人都走向水榭,步入前廊,连湿淋淋的王则笙和知夏姑姑都不肯回去休息。
知夏姑姑和她身畔众人俱是大惊,忙追过去,一路喊道:“郡主,郡主……”
长乐公主便看向王则笙,“则笙,你被撞在哪一处?”
她明明在笑着,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的笑容,即便是平时极厌她的人,也觉得身周莫名地寒凉起来,如有冬日的朔风在她清艳绝伦的笑容里穿梭而过,把一道冷意嗖嗖带入心底,连五脏六腑都随之冷了一冷。
阿原上前搬开木板,取开帕子,露出银簪勾画面出的脚印。此处久不打扫,灰尘颇厚,故而众人能很清楚地看出那脚印正与王则笙所穿的崭新绣花鞋底相符,而阿原穿的则是一双羊皮小靴,跟那脚印明显有异。
阿原看他低垂的浓睫,清冷的面庞,慢慢地退了几步,退到梁帝跟前,忽跪地,以额碰地,重重三个响头,说道:“皇上,端侯待我既无情,又无义,更没有半分夫妻间的维护和信任。我怕活着嫁入端侯府,被人害得横着抬出来!求皇上解除我和端侯的婚约,救阿原一条小命,放阿原一条生路!”
“本性?”谢岩忽笑了起来,“如果说这是本性,也是你逼出来的本性。”
她低头看向景辞,说道:“我不在乎旁人信不信我,我只想问你,你信不信我?”
长乐公主大喜,奔上前和颜悦色跟那老妪说了几句,便领她到梁帝跟前,笑道:“居然还有个证人……谁是谁非,大约即刻能辨明了吧?”
老妪道:“回皇上,是这位原姑娘先来,然后这位王姑娘带着两名从人过来,让从人在这边等着,她拉着原姑娘到老妪屋前的廊下谈论抢原姑娘丈夫的事。”
他的话头转换之快,令阿原很是意外,盯了景辞一眼。
“阿辞!”
老妪道:“王姑娘落水,原姑娘在喊,郡主投湖了!跟王姑娘的那姑姑则在喊,快去请皇上,原大小姐把郡主推湖里去了!等那姑姑跳下水救人,原姑娘便在自语,‘苦肉计?这屎盆子当头扣下来,臭不可闻还是小事,要我小命可就糟了!我不能当这冤大头……’”
原夫人打量她几眼,越看越面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不是见过?”
知夏姑姑所谓的证词,在栏杆断裂后,实在难以取信于人。但王则笙是赵王之女,事关边疆和镇州安稳,当然责罚不得。而知夏姑姑又是景辞心腹……
梁帝咳了一声,喝道:“来人!将阿原拉下去,重责五十鞭,交原府监禁,三年不得离府半步!”
众人齐刷刷看向阿原,梁帝好一会儿才吐气道:“真是……好心机!你这是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置好了脱身之道?”
长乐公主抓过她的手来,与她击掌为誓,笑道:“一言为定!慕北湮也不错,你若喜欢,我现在安排车辆,送你去贺王府,可好?”
她一用力,反过来将阿原压在身下,眼底闪过狡黠,“我可以给你睡,但有个人,你不许睡!”
谢岩答得很快,“当然见过。被你弄到晋国去的清离,比阿原离谱多了。”
阿原“噗”地笑起来,“我的生死你不管,却想管我的梦?你以为你是天,你是神?你是天神也管不了我做什么,想什么!”
她一个老妇学着阿原俏生生的声音骂人,说不出的怪异好笑,但眼前已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老妪仔细将她一打量,已笑起来,“原姑娘不曾无礼,而且一直在笑。王姑娘说,原姑娘的未婚夫会跟原姑娘解除婚约,原姑娘想嫁她未婚夫,只能做妾做婢。原姑娘没生气,笑嘻嘻说婚书还在,王姑娘日日粘着有妇之夫,会惹人笑话。还说王姑娘是个要脸的人,所以要加紧撬墙角,早日把原府女婿撬成赵王女婿,把原姑娘的男人撬成她的男人,旁人就不会笑话了。看起来原姑娘根本不想搭理王姑娘,这么着笑呵呵说了几句,转身便走了。”
别说她,连王则笙、知夏姑姑都看直了眼。
长乐公主道:“好像还希望让他娶了王则笙吧?”
若阿原在王则笙落水后便离开,或许还能hetushu.com.com辨出她当时正向廊外走,鞋尖对着廊外。
梁帝不耐烦道:“若一时无法证明,朕会遣大理寺官员和宫中管事一起细细察明此案,绝不冤了你!”
长乐公主也不顾她浑身湿透,忙扶住她道:“喂,你怎么样?不好意思呀,我实在不晓得那栏杆这么不牢靠……”
谢岩皱眉,“阿辞,如今没什么比你养好自己身体更重要。”
阿原却不以为意,淡淡道:“你承认那是你落水时留下的脚印就好。”
阿原面庞泛红,向梁帝行礼道:“请皇上恕罪,阿原不想蒙受不白之冤!若无栏杆断落为证,这老姑姑又不出来为我作证,如今我那五十鞭,快要受完了吧?”
旁边似乎也有人在叹息,却是方才作证的老妪。
何况,他总是将她护在身后,注定会和她一起,去承担所有对她的指责。
长乐公主命人端来祛寒的汤药,阿原一声不响接了,一口饮尽,便倚在榻上休息,胸口起伏得急促而剧烈。
景辞便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弃他于荒野,踩着落叶枯草一步步远去的花朵般的姑娘。
“落水现场?”梁帝看向水榭,“则笙在哪儿落的水?”
“差不多吧……原夫人名唤楚玉罗,出身书香门第,少时时与皇上相识,大约也少不了海誓山盟,有过嫁娶之约。可皇上当时一介武夫,家徒四壁,楚父不允。后来楚家被权臣弹劾抄家,楚玉罗便被没入宫中为婢,因容貌出色,工诗善画,不久被选上去在御书房侍奉当时的昭宗皇帝,时常能与朝中的文臣武将相见。”
正随长乐公主离开之际,忽听得旁边的景辞萧索般说道:“阿原,你记住,我们的婚约,不可能解除!”
谢岩低叹,“阿辞,你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很快你会发现,阿原可能也跟她们一个品行。”
此时众人正屏息等梁帝处置此事,周围极静,便都能听到她的旧鞋踩在悬空的木廊上,一路咯吱咯吱地响,甚至能听得老妪无奈地在叹道:“住不得了,真住不得了……”
梁帝虽然不肯向原夫人提太多景辞的事,但原夫人心思玲珑,早看出梁帝心思,也上前扶阿原,向她使着眼色道:“阿原听话,先去换衣服。有什么事,日后皇上自然会为你作主!”
可惜,在阿原心里,或许会顾忌梁帝厌她,至于王则笙、知夏姑姑等人怎样看待她,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谢岩只得跟她往外跑着,居然还能在混乱中答她道:“会!这水榭年久失修,很多地方早已蠹空了!刚才那栏杆连接处,更已蠹烂大半,所以阿原一撞上去,立刻整个儿断了!”
“你当她是亲妹妹也好,新夫人也好,总之你已告诉了我,她在你心里才是最宝贵的,最不容伤害的,即便她是错的,即便她在害人,你都会全心全意地维护她!而我……你其实是下意识地认为,我便是背负了这罪名,背负了这责罚,也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
原夫人本待上前要拉阿原,听她如此恶毒利落地爆出一长串不堪入耳的粗口,伸出的手顿在空中,张了张嘴,竟不晓得从何说起。
依然是萧萧落落的一袭青衫,映着苍茫湖水,青冥天色,看着说不出的沉寂,并觉不出愤怒或羞辱。
那边侍卫明知他尊贵,早冲上前将他紧紧拦抱住,再不肯让他冒险。
他举目看着匾额上“陶然”二字,自嘲一笑,飞快走了进去。
阿原笑了起来,“也就是说,你不信我?”
王则笙呆了呆,摸着背部喃喃道:“不晓得,刚惊得魂儿都没了,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着撞过去的……”
虽说世俗对女人诸多限制,动辄以礼教约束,可一旦女人百无禁忌起来,好像也很容易让男人无地自容。
知夏姑姑的唇角分明正掠过金属般冰冷的笑,看她一次次在水中挣扎,每次待她露头,又一次次伸手将她的头按入水中……
老妪站在那里,湖风掠过她的破旧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腿,颤巍巍地似随时会倒下,但她偏偏还是稳稳地站着,就像她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楚,“这个年长些的从人,也曾这般跟原姑娘说话。原姑娘答她,‘是郡主找我有话说,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哪家的规矩?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她妈呢!赵王妃能容得下你,也真真是好涵养!’”
梁帝本是半路里抢来的皇位,大半生都在兵马倥偬中度过,见惯军中汉子们的粗口连篇,但也想不出这个长相清丽的少女也能骂得如此粗俗,愕然片刻,方拂袖道:“胡闹!胡闹!”
长乐公主张张嘴,没能接话。
景辞静静地凝视着她,半晌方答道:“阿原,是我错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聪明睿智,所以我不曾细想过信或不信的后果。我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我认为是对的一方。”
旁边已有侍从上前,欲待拉阿原,阿原向前跨出两步,不动声色避开,却正好走到景辞跟前尺许处。
景辞静默片刻,正待走到梁帝跟前请罪时,原夫人忽道:“皇上,谁是谁非,一时大约也分辨不出。看看这两个孩子,好容易从湖里上来,又被冷风吹这么久,只怕得捂出病来,还是赶紧让她们换上干净衣衫,喝碗祛寒的汤药要紧。”
原夫人亦在嗟叹,却道:“我倒觉得皇上更该相信hetushu.com.com,她千真万确是我的女儿。她所做的,她所说的,都是玉罗这些年来想做、想说,却不敢做、不敢说的……同样被辜负,我的女儿比我勇敢。这样挺好,我不在乎养她一辈子,她也不愁没男人。”
背对着王则笙却能推她入湖,的确难以说通。
阿原便向长乐公主勾勾手,“来,公主全力撞我一下,便是力道没我一半,至少可以让我试验一下,有没有可能被撞得飞出去。”
原夫人道:“听闻当年太后薨逝,宫人四散,我还以为你早已出宫而去。”
景辞忽冷冷斥道:“你住口!既是我的人,就少做别的梦,也就不会有什么同床异梦了!”
那个从小到大努力讨他欢心的小姑娘,因着某些无法向她明言的原罪,无故背负罪名、背负责罚的时候……似乎并不少?
梁帝恼道:“玉罗,我晓得你心疼女儿的心思。可你瞧瞧你这女儿还半有点人性吗?再不好好教训,真要反了天了!”
老妪还在说道:“还有后续,不晓得诸位想不想听。”
阿原问向王则笙,“这里是你落水之处吧?”
他的动作虽然迅捷,谢岩已看到了丝帕上的一抹淡红。
王则笙似被惊吓到了,红着眼圈只顾抽泣,再不肯抬起头来。
阿原道:“后面还有栏杆呢,哪有那么容易摔下去?不过则笙郡主既然咬定我有杀她之心,我这一推力道必定极大,才能把她推得翻落栏杆,跌落湖水。我的力道既然很大,她的后背必会先撞到栏杆再跌下去。”
谢岩冷笑,“今天,你心爱的妹妹和尊敬的姑姑想教训教训你们心里不知感恩的孤女,你也跟着指责……却都忘了,她是和你们比肩而立的堂堂正正的原家小姐,早就没再把自己当作猫儿狗儿。她根本不会觉得欠你什么。你们想毁她一世,还指望她感恩戴德?她原先有多在乎你,如今就有多怨恨你。全京城的绿帽子,你等着收吧!我猜,以她自幼习武的体力和耐力,真能青出于蓝,很快会超过她母亲,妹妹……”
可他好像的确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去承受那些指责甚至责罚……
长乐公主应了,忙来扶阿原时,阿原却依然直直跪着,岩石般动也不动。
梁帝趁势亦摆摆手,“嗯,长乐,陪阿原去你宫里换衣服吧,女孩儿在一起好说话。”
勤姑叹道:“奴婢老迈,面目全非,夫人倒是容色依旧。”
谢岩急站起身,待要唤人时,景辞已摆手示意他不要吱声。
景辞正低着头默默喝茶,似被茶水呛了一下,猛地剧咳起来。
不知对着自己,还是对着眼前的女子,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长乐公主拍了拍手掌,笑道:“好!从前你也欺负我不少,这一回,我就当报仇啦!”
原夫人诧异,眉梢有春风拂动般的柔和风致,“走了?”
老妪道:“嗯,原姑娘往外走,王姑娘拉她袖子,原姑娘一挣手,王姑娘就自己越过栏杆跳下湖啦!”
景辞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她,轻叹道:“其实我一直很想信你,可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信你。”
半晌,她问:“你下面怎么办?”
阿原惊诧,顿身看向他,又笑了起来。
梁帝的目光扫过湿淋淋的主仆二人,虽然恼怒之色,却踌躇不语。
阿原睨她,“你见过他哭?”
这话也的确只有阿原说得出口,这老妪编都编不来。
梁帝正在悬心,见状忙道:“好,给朕看住他些。”
连同她身后的一整段栏杆,一起飞了出去,直直落入湖中……
长乐公主觑着她漫散的眉眼,“但他最近也没你想的那般舒坦。他的事,父皇说我小孩子家,不肯跟我多提,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想退婚。父皇好像有些着恼,哪怕我和谢岩、慕北湮几度求情,都不肯放左言希出来。左言希那事儿可大可小,这么多人的面子求不下来,只怪他跟端侯太要好了……”
她站到阿原面前,用尽全力猛地一推。
阿原刚被救上来时双眼迷离,心神未复,却径自冲过去痛打知夏姑姑,可见早先必有恩怨不假。
长乐公主躺到她身畔,捅了捅她的腰肢,“喂,想哭就哭出来,想靠就靠过来!本公主胸怀宽广,尽够你靠了!”
阿原侧过身,撑着头去捏长乐公主的下颔,好看的眼睛笑得如月牙弯弯,“什么怎么办?小爷我要钱有钱,要才有才,要身段有身段,要长相有长相!当日在沁河,喜欢我的女人从东城排到西城;如今在京城,喜欢我的男人从皇宫排到原府!其实我也愁着怎么办呢,是先睡男的,还是先睡女的?先睡年长有涵养的,还是先睡年少有才情的?真真是愁死我了!”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诚恳,但阿原却笑得更厉害。
阿原不屑,“甩了一个我不要的男人,为何要哭?哭也该别人哭!”

景辞喜静不喜闹,这些日子因病被留于宫中,住在相对僻静的陶然居,距离同样偏远的怡明宫不远。
景辞道:“你想多了!知夏姑姑不喜她是真,但其实也不曾对她怎样过。则笙从前更是把她当作姐姐看待。”
而她总是看着他的脸色,隐忍着委屈,唯唯诺诺地接受一切有理或无理的指责……几乎成了习惯。
王则笙尖叫,忙上前拉扯阿原,怒道:“风眠晚,你这疯子,疯和图书子!”
但事后阿原曾到栏杆边向下张望,早已在旁边留下明显的靴印,就再也说不清了。
王则笙道:“是。旁边那些不是你的脚印么?”
她看向长乐公主,“只是需要公主帮忙配合一下。”
原夫人举目望去,但见此处蒿草连天,屋宇败旧,不觉凄然,转而向梁帝说道:“皇上,既是往年故人,不如让臣妾带她回原府?阿原颇不懂事,正好让宫中老人多教教她礼仪。”
梁帝暗恼阿原不知进退,压着性子说道:“嗯,既然你早有打算,为什么开始不直接让我们去勘察现场?端侯当时便说了,让你为自己分辩,他会听。”
知夏姑姑惊怒,忙拉王则笙跪倒地上,叫道:“皇上明鉴!郡主来宫中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当也看得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的姑娘们,怎会有害人之心?何况奴婢刚刚就在这边等着,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阿原将郡主推了下去!”
长乐公主慌忙抱住阿原,叫道:“阿原,阿原,你被水淹糊涂了吧?父皇在这里呢,你看清楚,父皇在这里呢!”
阿原还记起那老妪似乎走入了那水榭,但后来动静再大都不曾出现过,还以为她早就离开,再不料居然还在那里。
知夏姑姑已冷笑道:“她的力气这般大,指不定一撞当即便被撞得飞了出去,后背根本没能碰着栏杆呢?”
原夫人沉吟着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吃了一惊,忙道:“皇上,此事必有蹊跷,还需细细查明再作处置!”
谢岩忙道:“皇上,我跟去瞧瞧。”
果然,老妪接着道:“原姑娘说完,便将王姑娘落水里的脚印划出,掩好,然后用银簪敲着那栏杆,挑着蠹腐中空的木榫挖空。这栏杆早就蠹得差不多了,再被她这样一挖,别说一个人撞上去,就是随便一脚踹上去,都能立刻折断。”
那边已有多事的侍从去摇动其他的栏杆,分明也在摇摇晃晃,完全称不上好端端的。
他们急急撤出水榭时,谢岩兀自蹲在断裂处仔细察看。
阿原冷笑:“不曾想过后果?不曾想过自己妻子背负杀人恶名的后果?”
景辞一言不发,默默将她揽得紧了,人便坐倒在地上,目光盯向自己的双足。
谢岩低头啜了口茶,说道:“抱歉,我当日听你说起她从前的事,就觉得是施舍。只是当年的她像你养的一条小猫小狗,习惯了施舍,并能受宠若惊。如今的她则会把你的施舍当作羞辱,踩到脚底并羞辱回去。还有,如果你身边的人都把她当作了你养的猫狗,她不会得到半分尊重。一旦她们觉得她有所逾越,随时可能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而且……她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景辞低了眉,叹道:“则笙于我如亲妹妹一般,或许,我是习惯性地疼爱她,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他匆忙取丝帕掩住口,又是压抑地咳嗽两声,才低头看一眼帕子,即刻又将丝帕捏住,掖入袖中。
说话间,救人的侍从已将阿原拖到岸边,景辞已不顾足疼,冲入水中,径将她接过,扶上岸来。
阿原退了一步。
原夫人仔细辨她眉眼,猛地认了出来,“你是……勤姑?”
蹲得稍久,旧创引发的疼痛已令他难以忍受。
如今天气虽然和暖,湖边风大,比别处要冷不少,王则笙湿淋淋的,更是禁不住地哆嗦,只缩向景辞怀里,呜咽道:“景哥哥,你求皇上把我送回镇州吧……原大小姐太厉害……太厉害了,我斗不过她……让我躲开她还不行吗?”
梁帝听勤姑提到往事,也是黯然,看原夫人的目光也柔和许多,立时道:“既是故人,带回去帮你照应照应府里也是好的。朕瞧着你那个阿原,不像会持家过日子的。”
长乐公主被压得哈哈大笑,边推她边笑道:“得了得了,不如从你先前那堆情人开始睡吧!他们一定乐意得很!不过……”
景辞抱着肩,阖了阖眼,沉凝的神色间苦涩和无奈一闪而逝;谢岩已走到他近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便见长乐公主向他翻了一记大白眼。
谢岩黯然道:“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你可晓得原夫人和清离遭遇过什么?”
“给我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景辞低低地笑,“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阿原已轻轻笑了起来,神色凄凉之极,“皇上,所谓危难见人心,我只想看看人心而已!自我当日伤重醒来,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连同我母亲、我夫婿、我朋友,甚至我自己,我都完全不晓得都是怎样的人,不晓得他们是真心待我,还是虚情假意。是则笙郡主跳入湖水,还是我推入湖中,她口说无凭,我也口说无凭。我就想瞧瞧,在双方都口说无凭时,帮我的是谁,害我的是谁,信我的是谁,疑我然后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又是谁!”
长乐公主愕然,“推你?推你入湖?”
王则笙惊惶,叫道:“不对,不对!那栏杆明明好端端的,怎会忽然断了?”
但阿原盯着那老妪,脸色并不好。
阿原的身量比长乐公主高,长乐公主的衣衫穿在身上略略嫌小,但举手投足倒显得更利落些。
原夫人微微笑着,妙目盈盈扫向王则笙,声音愈发温柔如水:“跳湖呀?郡主就是一时撬不动墙角,也不该如此想不开吧?真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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