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版大结局 杏花天 立尽斜阳人何处（三）
那女子在惊叫：“不！将军，我只跟着将军！”
“韵儿，去吧！”杨定忽然很轻地说道：“是杨定无能，不能保护你。”
不但输了，而且违背了当年效忠燕室的承诺，降了姚苌。
“娘，王婆婆说，她家的黄狗生了小狗，会送我一只。你说，我们要花狗，还是黄狗？”
“我不，不，我只要将军，将军救我……”女子的挣扎激烈起来，几乎是被侍卫提得凌空，硬往殿外架去。
华铤剑被他负于肩上，孤零零的，并没有一把能与它相配的宝剑。
男子唇角一弯，抬起脚，踏入溪水。
但高盖竟输了。
第二日，姚苌听闻此事，令人将苻坚缢杀。随行的张夫人和幼子苻诜，当即自杀相殉。苻坚死时，姚苌所率的后秦将士无不为这位以仁治国的君主默哀。
杨定淡漠回答：“我想……回家乡了。”
甚至，他远比杨定幸福。
只那懒散的笑意中，为何有着那样交织着希望与悲伤的情绪？
“娘，为什么有的桃花开得早，有的桃花开得晚？”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皇上为她想，也不该追究她去了哪里。”
他在看她，她也在看她。
杨定身后，毕竟还有个高盖相护；杨家又是仇池高第，在仇池氐人中有着极大影响力，秦州、陇地几乎至今还是杨姓人的天下。慕容冲如果还想在长安站稳脚跟，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杨家，凭空树敌。
慕容冲看着他的恬淡和安静，忽然便觉得很不舒服。
杨定神色木然，唇角欠动几下，忽然失声痛哭。
慕容冲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一摆袖，目无表情地迅捷离去，快得连内侍们都来不及跟上。
对岸桃花落尽，一男子抱着肩，背着剑，倚树而立。
杨定却没有看她，连慕容冲这样说了，也没有回过头望她一眼，只是抬起手，拢一拢他的发。
女子站起身来，手中的衣裳“啪”地跌落溪水中，连爱子在身后的惊呼都听不到了。
没有理由地成全。
“皇上，碧落在哪ｍ.ｈｅtushu.ｃoｍ.ｃｏm里，不应该问在下。”他眉眼宁谧，却萧索无限：“走哪条路，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论是一再地弃我而去，还是终究也弃皇上而去。”
到底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那韵儿便笑了一笑，梨涡如醉，盛满了春情无限，似说不出的心满意足。她伸出手，握住杨定额际挂下的一缕散发，颤抖着为他拢到冠中，再将头往杨定满是污水的衣衫上轻轻蹭了一蹭，终于，无声无息地，垂下了手。
杨定低低道：“好，来世，我还娶你。”
韵儿顿了片刻，垂下头，默默在侍卫的押送下走出大殿，跨出包金飞凤的檀木门槛。
满额鲜血的韵儿正被杨定紧抱在怀中，喃喃而语：“将军，来世，我还要嫁你。”
这一次，淡然的是杨定。
他们是彼此相爱，心心相印。
他望着一身狼狈跪在污水中的杨定，望着他泪光晶莹却依旧清澈安谧的眼眸，从鼻中哼出冷笑来：“你认为，我该任凭自己的女人逃逸而去吗？”
太元十一年十月，为稳定军心，慕容冲派高盖率师五万北征姚苌，杨定以义子身份随同在高盖身畔。以这两人的领军才能，很多人估料，此战必胜无疑。
总以为还有希望，难道，竟完全失去了吗？
他的明亮眼眸，明明该煦暖如阳，为何飘浮着晶莹的水光。
高盖问他：“准备去哪里？”
他将眸子转向了杨定那位宠妾，笑意如月光清浅美好：“杨定，其实这女子和碧落并不像。”
而杨定回到陇西后被旧部拥立为王，继续着征杀生涯。
他转头又望向那女子，看到了那对依稀有碧落影子的梨涡，和颜色很深的眸子，还有，碧落本该拥有却永远不会出现的强烈情绪，又轻轻地笑了笑：“不过，长得还是不错的，留下来侍奉朕吧！”
可终究，他放弃了。
这时只听“嗡”地一声，亮彩一闪，金簪已掉落地上。
慕容冲已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
更诡异的是，他被一刀砍下的头颅居然比他生时
hetｕsｈu.cｏm•ｃｏｍ还要俊美几分，容颜如雪，唇角含笑，眸光明净，澄澈得如同刚刚出世的婴儿，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恨无爱。
那两个他最宠爱的美人，一个色若梨花，唇若含珠，一个发黑如墨，眸黑如夜。
但慕容冲到底还是派人去了杨府，还带走了杨定的宠妾和奚氏。没将杨府如其他氐人高官那般杀个鸡犬不留，已是给了高盖和杨氏绝大的情面了。
慕容冲死时，正卧于两美人腿间，醉眼迷离，连飞景剑都不曾拔出，丝毫不像那个曾经出生入死领兵征战上百回的绝世修罗。
杨定跪坐在地上，粗糙的手指温柔地在韵儿脸上轻轻摩挲，一双眼睛，也只望着韵儿的面容，仿佛要将这女子的眉眼口鼻，深深刻到心中。
战场上，他败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是妒嫉。
殿前的汉白玉栏杆，皑然如雪，隔几步便雕刻着人高的龙头，龙须翘卷，怒目昂扬，此时一大汪的鲜红，正从龙头张开的巨口处缓缓挂下，似是被生吞的食物迸溅出余沥。
可手中越来越多的土地和财富，当真能填满越来越空的心灵么？
他的头发总是不听话，总是从冠中跑出，谁还能一次又一次，用手或梳子为他将头发拢好？
高盖也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碧落去了哪里，打不打算去找她。
“如果皇上真为她好，何不还她一份安静从容？”杨定嗓音低哑，却谈吐清晰，听不出半分醉意：“皇上还想她付出多少？当真要……熬尽她所有的心力和情感么？”
女子浣着衣裳，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自己的儿子，色若梨花的面庞，因为用力的缘故，有一抹轻淡的红晕散开，竟与那盛开的桃花颜色相若。
东晋太元十年八月，姚苌派人劝说秦王苻坚交出传国玉玺，禅让皇位。秦王苻坚因自己素来待姚苌仁厚，却受到这等凌逼，愤怒拒绝。姚苌亲自找苻坚秘谈，二人发生争吵，不欢而散。有幸存的亲卫隐隐听到他们提到了死去的蔡夫人，
和-图-书以及蔡夫人的遗孤苻锦儿。
当晚，苻坚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南阳公主苻宝儿及始平公主苻锦儿，他对张夫人说，绝不能让姚氏凌|辱自己的女儿。
这种情感，他并不是不曾拥有过。
感情上，他同样败了。
他并不是猜不到碧落可能的去向，只是他已经不敢去赌。
时光荏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了少年头。
竟是慕容冲的飞景剑在要紧的关头出了鞘，飞快地在杨定腕上划了一道，重重伤了他的手臂，却逼落了他手中致命的金簪。
碧落从不会流露出那样强烈的感情。
高盖惊呼，欲待去救时，因慕容冲也已走出，迫于礼仪，他只能随在其后，想抢上前已是来不及了。
“娘，河对岸的桃花落尽，有了小小的桃子了。”
女子抬起头。
杨定猛地睁眼，失声叫道：“韵儿！”
竟是飞景剑！
那叫韵儿的女子便安静下来，满脸泪水地望一眼杨定。
许久，许久，他才道：“我这一生，有我喜欢的人，有喜欢我的人，也算没白活了。义父，将我们葬在一处吧！”
或者，只是经历了太多的事，再也没有勇气去寻找另一把宝剑了？
她那满是鲜血的面容，居然美得出奇，也宁静得出奇，黑黑的瞳仁中，分明还倒映着她的心上人悲伤的面孔。
他怕输，怕连醉死在家人身畔亦不可得。
慕容冲微微眯起了眼。
一殿的死寂中，若有慕容冲的轻笑，却很快被殿外传来的一声闷响打断，接着是侍卫的惊呼。
当然，最让他不安的是，杨定和奚氏显然走得很近，以至杨定被俘后，为防奚氏在战乱中出事，杨府居然派人将奚氏接入了自己府中。
慕容冲的只听自己仿若快要僵死的心，忽然便剧烈地跳了起来。他扔了茶盏，也快步走了出去。
“娘，门口那株杏树，今年的杏子会甜么？”
但杨定似什么也懒得说了，单骑只影，乘了秋风而去。
杨定蓦地抬头，眼中是克制不住的两团火焰。
ｈeｔｕshｕ.ｃom.ｃｏｍ却有泪奔肆如涌。
杨定那位宠妾望向杨定的眼神满是担忧，而眸中居然是喝了酒般满满的醉意，仿佛杨定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
他妒嫉这个跪在他跟前的男子，妒嫉他的宁静平和，妒嫉他能够放开自己，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喝酒便沉溺于醉乡。
高盖过去紧紧握住杨定流血的手，恨得差点一巴掌甩到义子的脸上。他高声喝骂：“你是不是疯了！”
慕容冲一死，这本就处于夹缝间的西燕朝廷，自此更陷入混乱之中，诸将彼此攻讦，君主屡次废立，最后慕容皇室的旁支慕容永登上帝位，带领鲜卑人回关东，定都长子，继续延续着西燕政权。
碧落的奶娘，以及，笑起来和碧落有八分相象的杨家宠妾……
慕容冲缓缓扫过杨定忍不住变色的面容，优雅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微笑道：“来人，将她送入后宫，今晚……侍寝吧！”
她的身后，一个男童蹦跳着，满脸稚拙笑容，不断问着那女子：
“娘，那位叔叔为什么一直看着你？他看了好久了，为什么看起来像要哭啊？”
情之所钟，生死以之。
明明是夏日最炎热的时候，明明手中正抱着刚泡好的清茶，明明他的背心有汗水的濡湿，可他为什么还觉得指尖发冷？
“娘，我们中午吃什么？”
他的家乡，在仇池。
慕容冲不知道。
那种冷意，尖锐如针，冰凉凉地扎在心头，让他痛不可耐，冷不可耐。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东晋纪年太元十年七月，秦王苻坚出行至五将山时被姚苌军队所围，被俘于某处佛堂。被俘之时，秦王神色自若，照旧传膳用膳，不失帝王气度。
他被俘后一直被高盖软禁于自己身畔，但高盖性情纯和，自然早将碧落离去之事告诉于他。但碧落有没有离开慕容冲，对他似乎已经没什么分别。毕竟，碧落并没有回来找他。
的确不像。
杨定厌恶姚苌，再次与义父分道扬镳。
那男童继续在唠叨着：
女子笑了一笑，夺尽这岸桃花的艳色ｈｔｔｐs://ｗww•ｈeｔushu•com•ｃｏm。
“如果朕不想你死，你可没那么容易死。”
可如果那是碧落的选择，他必须成全。
他还是初见时那身杏子黄的长衣，宽袍大袖，颇有点像江东晋朝的装束；他的眉目也不改俊朗，唇角笑意懒散而清爽，有细细的纹路隐约可见。
太元十一年三月，惹来众怒的慕容冲终于被左将军韩延所杀，另立了鲜卑贵族段随为燕王。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条溪水，并不很深的溪水。
何况，那里已是心底深处最后的眷恋，或者直至他死去，都不可能再有一天那样安乐的日子。
杨定已不是当年的杨定，碧落也不再是当年的碧落，而慕容冲，还是当年的慕容冲吗？
言毕，他迅速拔出韵儿鬓间镶宝银簪，珠光闪烁晶莹间，竟是飞快扎往他自己的心口。
所以，他更不容任何人去破坏，破坏那村前村后开满的桃花，那长得遒劲开得张扬的杏花，还有那破旧的草房，坏了的门，简陋的席，淳朴的村民，和他共一个被窝的黄狗……
杨定轻笑，眸光晶莹，再不见当年的阳光灿烂。
再不顾是否在慕容冲跟前失控，他疯了般冲出去。
她似根本没意识到，杨定正被高盖小心地卫护着，而她自己正被反扭着双手，紧执在卫兵的手上，对着他们的兵刃剑锋。
杨定闭上眼，不去看她，脸色已是惨白。
或者，应该她走过去？
只有那村头村尾的桃花，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开着，谢着，自顾妖娆，将大捧大捧的落花拂于水中，随着清澈的溪水一路潺湲。
北伐后秦失败后，西燕帝王慕容冲终日在长安宫中与众妃嫔取乐，并课农筑室，表明不愿回归关东之意，让鲜卑众将领越来越不满；有忠诚臣子相劝时，慕容冲动辙严刑相对，苛峻与当年的慕容泓相若。
他能走得过来么？
只他一个人知道，他走得那么快，只是因为担心，担心他留得略久，也会失态，失态地大哭，或狂笑。
有眸黑如夜的女子，一身布袍，青帕包头，提了一竹篮的衣裳，走到溪边去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