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独倚楼 胭脂雪瘦熏沉水（二）
她摇了摇头，不想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人非草木，人非草木哦！
她想一想，侧头问道：“胭脂呢？”
碧落抬头，诧道：“为什么？刚你还是说张夫人警惕着咱们呢，出去惹事么？”
可是，她真的盼苻坚败么？
碧落慢慢退下了城楼，掠开一抹讥讽的轻笑。
八月初八，碧落先行出宫，登上城楼，看着鲜亮大纛迎风招展下，在众甲士护持中，苻坚衮服冕冠，玉带赤舄，安坐于金雕纹饰龙辀华轙的云母车中，气宇凛凛，威风赫赫，在长安百姓跪送欢呼声中，率大军自长安出发，踏上他信心十足的征途。
当年在平阳太守府时，她随在慕容冲身侧，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也颇是注重自己的衣着打扮，偶见慕容冲带了抹微醺的温柔望着她时，便觉心满意足。到了长安却是一心避宠，被称作“硬梆梆的冰棱子”，未始不是因为她粗布衣裳、素和-图-书面朝天，看来毫无生气的缘故。时日久了，不见人欣赏的眼光，连碧落都认为自己可能已是形容枯槁的老妇人了。
碧落叹道：“由他去吧！”
碧落啼笑皆非，却也心下欢喜：“果然很漂亮么？”
青黛是个有心的，早知燕晴宫的张夫人，对碧落颇有成见，便对紫宸宫外留连的人格外关注。
一日复一日的相处，苻坚待她虽不太亲热，却也绝不冷淡，公务繁忙之余，常常不忘温和望她一眼，甚至偶尔，会去品评她的衣裳，她的笑容，以及，她的终身大事。
碧落给逗得一笑，留心往铜镜中看时，果然连半点血色俱无，反比苻坚未出征时更要削瘦几分。
等待慕容冲的希望，或者绝望。
等待苻坚胜，或者败。
紫宸宫的宫女内侍，原本是跟着慕容夫人清寂惯了的，但慕容夫人出身贵胄，每日必要盛妆打扮，饮食也甚是考https://m.hetushu.com.com究，尚有机会往各处主管、库服去走动，换了碧落却是个什么都省事的，如果不是青黛做主，为她备了些新衣，一袭素色的青衣，可以从秋天穿到春天，故而连宫女内侍们也极少出宫。
青黛忙取来胭脂膏子，拿玉簪子挑一点在丝绵之上，碧落轻轻抿了唇，将簪子上剩余的胭脂随手匀在双颊，整个人果然瞬间灵动艳丽起来，若再换一身光鲜的衣裙，必定又是当日点绛阁的绝色美人了。
石绛珠的？林景德的？还是如流水般淌向江东的那百万雄兵的？
八十七万大军，齐发江东……
青黛得意道：“出去到各宫走走，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绝世美人！”
若慕容冲见到了，想必也会难过吧？
每一张鎏金龙椅之下，都该盘旋着无数客死异乡的冤魂！
不过，这是不是她最可笑的梦想？
当真可以投鞭断ｗwｗ.ｈｅtｕshｕ.ｃoｍ•ｃom流了。
转眼，秋去冬来，紫宸宫内梧叶落尽，竹色暗沉，连暖房里的菊花也渐渐萎缩，失去最后一点艳彩。
杨定算是幸福的了，他毕竟还能保持自己的洁净与安宁。
碧落低低叹气。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管为了成就功名，还是为了重建家园，不管为了当年誓诺，还是为了报仇雪耻，一旦卷入其间，刀兵舞动，必有血雨腥风。
数月间，碧落寸步未出宫门，只在宫中看书练剑，或对着关雎宫内隐约的树木发呆。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的，或者，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等待而已。
帝王的一统江山，分明是万千生民的血肉筑成的江山！
杨定所学，乃是老庄无为之道，故而他性情散漫不羁，甚至不肯奉诏入京为官；如果被迫为官，则一言一行，宁弯不折，柔而牢韧，于嘻笑间求得内心的清静守hｅｔusｈu•ｃom•coｍ中……
两国交战，必是血流成河，便是取胜而还，魂丧异乡的两国兵马，必已尸积成山了。
苻坚的败，便是慕容冲的希望。
怎么会输？怎么会败？除非老天爷开苻坚一个天大的玩笑！
忽然之间，她便理解了杨定。
青黛将一枝颇是绮丽的凤头钗簪到碧落发际，笑道：“不过，说实话，姑娘，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一直窝在宫里，瞧你的脸色，雪白雪白的，又不点胭脂，连唇边都没了血色。不然你这么一直闷着，真该发霉长毛了。”
而碧落呢？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似看到了谁的血迹蜿蜒而下。
青黛呆呆望住她，忽然笑道：“姑娘，你出去走走吧？”
“姑娘，头一个月还有人鬼鬼祟祟监视着咱们呢，这两个月连鬼影子都没了。”青黛帮碧落重梳着因练剑而微见散乱的发髻，笑道：“估料着觉得查不出什么来，张夫人也懒https://www.hetushu.com.com得再理会我们了吧？”
她甚至依稀看到，数月之后，苻坚依旧会率着这百万大军，完好无损地出征归来，继续每日的上朝议政，专心国事。
碧落慌乱地捏紧了拳头，只想快快冲回紫宸宫，关上宫门，将一切隔绝门外，从此不听、不看、不闻窗外之事。
碧落低下了头，慢慢地握紧随身的剑柄：“哦，想一些事。时间太久了，总记不清……天黑了，眼睛也花……”
对杨定而言，入仕朝廷，也不过是游戏一场，他只想自保，不让自己沾惹血腥，然后伺机潇洒离去……
罢了，罢了，成与败，且看天意。这乱世之间，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但见一路甲胄鲜明耀眼，排兵如蚁，旌旗战鼓，遥遥相望，再不知绵延了多少路程。别说长安百姓，便是碧落远远见了，也觉心旌摇荡，豪气干云，一时竟忘了，慕容冲等着着大秦败，等着大秦输，等着大秦一着不慎，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