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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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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怵梦成魇,途穷能无恸

第88章 怵梦成魇,途穷能无恸

而她已经冲出内室,一径冲到正殿外,站在老榕下,茫然四顾。
“啊!天哪,我要杀……杀啊……”
他沉默片刻,又道:“便是朕钓上鱼来,也没有那个妃嫔有那等好手艺,再为朕做一碗鲜香的鱼汤了吧?”
柴禾掉落地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冷风中的快速奔跑让他的喉嗓间又烫又疼,太阳穴突突跳着,闷痛得思维都已停止。
卓锐瞧着她的面庞,苍白憔悴里却泛着异常的红晕,浓黑的长睫下一双眼睛光色迷离,隐隐透着死一般的绝望。
他走到了山道上,看到了半山坡上那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庙。
“是……是臣妾捧了茶过来,只顾走着,经过熹庆宫时不慎冲撞了皇后娘娘,李公公便教训了臣妾。”
女子的惨叫声里,谁在惊怒地失声大喊……
梅婕妤便低眉顺眼地应了,走到他跟前为他捏着肩膀,等他舒服了,又跪到他跟前轻轻为他捶腿。
唐天霄有些讶异。
他自告奋勇出来捡柴禾生火,只是为了偷偷回到城池附近看一看,他的家,他们的城池,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卓锐在宫外值房听得宫内大乱,忙冲进来看时,已经被她打翻了七八名内侍,瞧模样下手还很重,断胳膊折腿的还算小事,有两个只怕连内腑都被打伤了,已经昏倒在地。
“教训?”唐天霄眯着眼,看着梅婕妤红肿的脸和唇边隐见的血丝,“朕封的三品婕妤,什么时候劳李彦宏那个奴才来教训了?”
开花了。
他可以把它捧到晋州明亮的阳光下,看看那巍巍绽开的花颜,有没有母亲那样优雅,有没有姐姐那样娇妍……
“算了吧!”
她的意识便更加模糊,满眼人影憧憧,俱是敌人。
五官很端正,皮肤也细腻洁白,挑不出任何瑕疵,怎么看都是个少见的小美人。
梅婕妤不敢争辩,只得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
有派去怡清宫的内侍前来求见。
如今唐天霄后宫妃嫔虽少,却素尚俭约,故而皇宫中并没有做过太大修整。御花园内的树木多以百年以上的松柏为主,走到前方临溪馆附近,才见得梧桐、玉兰、银杏、丁香等树木散布于贯穿园子的水池附近。
卓锐倾听外面似无人近前,悄然地伸了手,为她拭去面颊的泪水,将她挡着眼睛的发丝往两边理了理,低声道:“淑妃,你别想太多。你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不该你背负的,你背负不起的,都别去背负。你已是他的妃子,你逃不了,何不让自己快活些?”
女孩闻声回头时,母亲正抓过地上掉落的一把长剑,用尽力气扎入自己腹中。
他需要这样的女人,因此,他不但封了她为婕妤,还赐了很多衣帛饰物。
可对敌之际,是男是女重要吗?
话音未落,便见前方大群宫人奉着两位娘娘急急奔来。
金碧辉煌的殿宇和汉白玉的阔朗台阶看来如此陌生,却又眼熟得很。
敌人的鲜血泉涌而下,他自己小小的身躯同样在刀风剑雨里穿梭,留下一道接一道的伤口。
脑中浑沌地转动着,她满怀惊恐地一步步向后退着,退到门边,顺手抓过粗重的门栓,一记把门扇破开,冲了出去。
他记起了昨晚让他把郁结情绪纾解开来的女子。
悬在城墙那颗被北风吹得暗黑的头颅,一定不是父亲的。
持久的战争开始后,庙里的和尚已经逃走了。
“浅儿,浅儿别怕,我们来了!我们来晚了!”
他不会永远非她不可,他不会一直让她成为影响自己心神,他不会让她成为自己一生戒不了的罂粟。
有人高喝,又有几个内侍奔了出来,急急要来抓她。
她的眼前除了昏黑,就是血红。
“是个雌儿!居然是个雌儿!”
“怎么回事?谁放她出来的?”
那幻想中的美丽花朵尚未盛开,便已凋零殒灭,落幕于茫茫无边的黑夜里。
他心下索然,却道:“那好得很,去沏一盅茶来给朕尝尝罢!”
男童抱着大捧的柴禾,踩在霜叶上飞奔,喘气声里带着强忍的呜咽。
“皇上?谁……是谁?”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衰荷残叶在秋风里簌簌而颤,水色虽是清明,却在树影下显得幽杳,更是添人几缕烦绪。
谁人不知,他的父亲英勇盖世,箭术无双,虽然屡屡被人打压,屈就着小小的晋州守将,可同僚提起,谁不把他和大将军庄遥等相提并论?
可浅媚忽然站立不住,软软地往地上坠去。
长年累月苦行僧般的干涸岁月,早将这些人的欲望禁锢得如同铁笼中的饿虎。
他的父亲便拍着他的头,笑道:“那又有何不何?正见我张家将门本色!”
冬天的郊野,满山落叶,一地冰霜。
靳七见唐天霄并不想改变主意,悄悄向两旁犹豫着的内侍一示意,顿时上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把李彦宏拖起来便走。
李彦宏忙禀道:“皇后娘娘刚从熹庆宫步出,这梅婕妤眼见着皇后过来,不但不上前见礼,还和皇和-图-书后抢道,赶到皇后前面去了。梅婕妤得了皇上宠爱,破格拔擢,不说从此谨侍君上,反而如此目无宫规,因此奴婢斗胆,令人小小教训了下。”
唐天霄正稳稳坐在乾元殿的东阁里看折子,悠然地喝着茶。
唐天霄也不叫他平身,沉着脸道:“听说,你打梅婕妤了?”
天很黑,像一口大锅沉闷地倒扣着,只在边缘处亮得出奇,通红通红,像被烧熔了一大片。
“没……没什么……”
内侍应了。
梅婕妤却去了许久都不曾回来。
她嘴唇动了动,勉强侧过身,向自己卧在地间的女儿伸出手,唤道:“清儿,清儿……”
那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男童冲进去时,一群人都有些发愣。
有人在高叫,血腥里涌动着兽|欲的兴奋。
经历了旷日持久的保卫战,城中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少,三日之后,还能剩下活着的人吗?
“静雪!”
他会习惯不再有她。
可浅媚迷茫地转动眼眸,“你……知道什么?”
靳七一惊,低低道:“皇上,十天半个月后呢?还……还关着?”
她毫不犹豫,抓过地上一把刀,向眼前所有能看到的人影狠狠砍去……
她眼前时明时暗,时红时黑,处处是牛鬼蛇神光怪陆离的幻像。
至少唐天霄认识她之前,从没犯过头疼的毛病,现在却时常头疼,太医已经说了,再调理不当,只怕就会酿作无法除根的风疾了。
可浅媚被自己惨烈的哭喊惊醒,猛地坐起身,连滚带爬摔下床,惊恐地四下张望。
内侍不敢明着回答,但吃够了苦楚,由不得便添了些话道:“淑妃很不把我们这些皇上派的人看在眼里,看样子是想把我们十几个人一起打死。亏得卓护卫身手高明,及时制止了她,奴婢们才算捡了条小命。不过受伤的九个人中,有三名伤势严重,如果不好好诊治,只怕也活不了了!”
再看一眼床上那失神的苍白女子,他正要走时,可浅媚忽然拉住他的手。
五十杖下来,这人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得了,何况再加五十杖?
宫中责罚受杖,一般都在偏殿或角门处,此地离御花园的角门却不远,李彦宏的惨叫竟然声声入耳,连棍杖击在躯体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唐天霄迅速舒展了眉宇,向梅婕妤微笑道:“过来,帮朕揉揉肩。”
甚至眼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砍倒了自己好几个同伴,他们都不急于要将她置于死地。那比她姐姐更精致的面庞和男装破裂后露出的洁白肌肤,已唤出了他们身体最深处的罪恶渊薮。
一朵两朵,清幽绝俗,白玉般晶莹美丽……
可浅媚想也不想,提过门栓敲下,只听惨叫声起,两名内侍头破血流,立时倒地不起。
她的母亲和姐姐在哪里?
据说,玉玲珑的花色洁白,水沉为骨玉为肌,宛如金盏玉台,清香绝俗。
唐天霄气怒,却笑道:“哦?想来是认定怡清宫关不住她,才敢如此狂妄吧?好罢,拿两寸厚的木板把她卧室所有门窗都给封了,只许留一扇小窗送饭菜茶水,先让她在黑屋子里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敢嚣张!”
谢德妃正跪在她身后,闻言正要说话时,唐天霄蓦地道:“德妃,听闻你近日身体不好,不在宝和宫好好休养,又出来乱跑什么?”
他扬声高喝道:“来人!传李彦宏!”
她的一个女儿已经在最不堪的境地下被活活地蹂躏而死,难道她的另一个女儿,也要这等凄惨死去吗?
夜间疯狂的放纵似让他心情平复了不少。
少女和美妇人的躯体光洁如玉,被践踏在冰冷的泥土上……
唐天霄喝了一口,果觉有些凉了;垂头看跪在脚边的梅婕妤,也正惶恐地向他张望,一触他的眼神,忙避了开去。
他冷风吹得够了,心情却不曾好转,便要立起身离去时,那厢梅婕妤已垂着头姗姗而来。
恍惚间觉得有人来抓她,她意识模糊,却如小兽般嗥叫着,拼了命地乱抓乱咬,忽然咬住了一人的手臂,立刻疯了般狠咬下去,生生地要扯下那人一片肉来。
可他忽然觉得,如果可浅媚总是这般惹唐天霄生气,真的不如死了好。
沈皇后唬得魂飞魄散,忙膝行上前,急急禀道:“皇上,真的不关小李子的事!不信,皇上问德妃!当时她正伴在臣妾身畔,前后情由看得一清二楚!”
李彦宏是沈皇后的心腹之人,素来骄狂惯了,连唐天霄也向来礼遇几分,因此虽看到梅婕妤侍立一侧,也不太过慌张,如仪上前见礼。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平生都不曾做过的可怕的噩梦。
他不相信父亲会身首异处,满是污血的头颅被那样高高地悬起,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倾尽心力保卫的美丽城池陷入汪洋火海中,四处是惨叫和哭嚎,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她将手中乌木茶托放在石凳上,上前见了礼,才提过茶壶,在碧玉茶盏里冲了一盏奉上,惴惴不安地hetushu•com.com说道:“耽搁得久了些,只怕茶味儿不如皇上寻常喝的好。”
此时松柏尚算翠郁,密可遮天;而梧桐、玉兰等都开始缓缓飘落黄叶了。
可浅媚咬着牙还要挣扎时,卓锐左手扭紧她的手,右手从她胸前绕过,按住她的右肩,半是拖半是推,硬生生将她拽入屋里。
“浅儿快逃,逃啊!”
等噩梦过去,他们便回城去。
还有八九个穿着周军服饰的男人正在一边围着火堆喝酒吃酒,有的松散着衣衫神色自得,有的却很焦虑,正在催促道:“快点,快点,好容易遇到两个极品,别这么快就弄死了……”
倒是她的身材和可浅媚极相像,看着真是赏心悦目。
剩的两三个胆小的,远远站着观望,再也不敢近前了。
唐天霄唇边勾出一丝笑意,已望向沈皇后,笑道:“凤仪,听说朕在赏这秋景,也起了雅兴前来伴驾了?”
男童回头,已见那些周人持了兵器向他袭来。
等敌军退了,父亲和那些叔伯一定会接回他们,继续教他武功,然后在看他演练时满意地点头,“我们的浅儿,一点不比男孩子差。就是这身板儿小了些!”
盯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她的眼睛给阳光耀得眯起,头脑却还是空洞。
竟是死了。
他自嘲地笑,尝在口中的茶感觉不出一丝茶香。
迷离间,身后暖意一消,飞舞的素袖和长剑不见了,前方似乎有白色的人影飘过,那样哭泣着唤她:“浅儿,浅儿,姑姑来晚了……”
沈皇后瞪了梅婕妤一眼,顾不得和唐天霄扯那些闲话,便跪上前说道:“皇上,这梅婕妤的确目中无人,连臣妾都不放在眼里,臣妾才令小李子出手教训,委实不能怪小李子呀!”
如果换了是可浅媚,若高兴起来,偶尔也会这般侍奉侍奉她,但更多时候,只怕是他这个皇帝犯贱在服侍她。
美妇人空茫的眼神渐渐汇聚了一线光芒。
外面正有两名内侍值守,忽见她破门而出,急忙过来阻拦,喝道:“喂,你做什么?快进去!”
可他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她姓梅,至于叫什么,他还是不知道,也许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她只穿着单薄的小衣,还在不断挣扎着,躯体不可避免地和卓锐触碰着,丰盈柔软的胸部不知不觉地磨蹭着他的臂膀。
卓锐垂头道:“我不知道什么,可猜到了一些。听我一句劝,向皇上低头好好认个错,我再找成安侯帮忙说情,事情不会没有转机。皇上他……一旦动了真心,其实痴情得很。可如果你再倔着,让他灰心之余对别人动了心,只要从此对你不闻不问,你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卓锐看一时没有内侍敢近前来,扭紧了她低声道:“淑妃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皇上这次真的给你伤透了心?昨夜他已召幸其他女子,应该很是满意,一早便下旨封了那女子为婕妤。此时你再惹事,无异是自毁生路!”
她只想用手里的刀砍尽所有想害她家人的坏人,并不懂得那些人眼睛里异样的光彩从何而来。
他为散心而来,不喜人多,贴身相随的只有靳七,可早有内侍和宫人远远候着传召,此时听得他高声吩咐,立时便有人奉旨去了。
梅婕妤闻声,只得站起身,又给他倒了一盏茶。
少女才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极娇美,长发如黑瀑般铺在脏乱的地面,却脸色雪白,半睁的黑黑眼眸全无神采,唇边一缕鲜血正慢慢挂下。听到母亲的呼唤,她的眼睫颤了颤,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惨白的唇动了动,竟然连一个字也没能发出,便无力地垂下头,再也没有动弹。
可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在砍,她只看到素衣舞动,剑锋冷寒,杀机凛冽,带着勃发的恨意向欺辱过她和她的亲人的周人杀去。
“梅儿,抬起头来。”
她蓦地慌张起来,仿佛又被这满是血,满是火,满是死亡的世界抛弃了,四处是向她奔杀而来的敌人,把她父亲的头砍飞,狞笑着逼向她和她的母亲……
他不能让母亲再为他担心。
“娘!姐姐!”
靳七忙道:“今年秋意来得晚了些,菊花的确还未开,不然这里沿着亭子往那边桥上,一路都会放着各色菊花呢!不过已有桂花开了,月桂和金桂都开了,就在那边绿芸亭就可以看到,香得很呢!皇上要不要到那边坐坐?”
谢德妃的身体也不大好,份位虽尊,但从自可浅媚得宠,连唐天霄的面都不容易见到了。
几名亲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连身体也渐渐冷硬下去;火堆也灭了,只有很淡的烟气漠然地在冷风里升腾。
不知谁的刀锋叩上了他的发髻,头巾散落飘下时,乌黑柔软的发也垂落下来。
可浅媚任性不假,可她也甚有眼色,不该看不出此时已不能再来触犯唐天霄,又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等大闹深宫的事来?
孤城苦守多少时日,他虽然清瘦憔悴,依然身姿挺和-图-书立,气宇不凡。
不一时,几名内侍领了李彦宏过来见礼。
“娘,娘!”
唐天霄撑着头,摆手道:“罢了,那桂花也太香了点,熏得人头疼。”
他冷声道:“你们是说,她不服朕关着她,因此一气便冲出门来,一连打伤九名内侍?她这是在向朕挑衅,告诉朕,小小的怡清宫,怎么也关不住她吗?”
他笑着吩咐,神情温暖煦和。
金身斑驳的佛像下,他看到了又一幕终身无法摆脱的噩梦。
她的世界忽然彻底地坍塌了。
她疯了般哭叫,肮脏的男人躯体如此地可怖,她只想一个个地砍死,砍死,砍死……
他们曾打算到那座小庙临时栖身,又怕被附近的周军发现,最终只在隐蔽些的山坡上落脚。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忙奔了过去。
“娘,姐姐?”
看内侍领了旨出去了,他再也没心思看什么折子,一拍梅婕妤的肩,温和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哦?”唐天霄且不理她,只抬头向靳七道,“咱们这宫里是不是有这规矩?正三品的婕妤犯了错,可以由从六品的熹庆宫内侍总管来教训?靳七,你是乾元殿的总管,是不是可以连朕的皇后都去教训教训?”
卓锐顿时挪不开脚步,一转身却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靳七心里叹气,却不敢说一个字。
几名亲兵拼了命才把他们三人救出了城,个个都带着伤。
唐天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忽见那边路上卓锐正往这边走来,看到眼前情形,正往一边避去,立刻扬声唤道:“卓锐,有事?”
她的手很凉,很软,并且少有的柔弱。
但这一切都会过去。
鲜血泉涌,糊住她的眼睛。
有人惨叫,重重一巴掌扇在她小小的脸庞。
唐天霄素爱阔朗景色,自是怏怏不喜,勉强走到水池一边的萃芳亭,倚栏坐着望向亭外风光。
有人来拦她……
可浅媚一发现有人袭近,再不考虑,扬起手中沉重的门栓便打。
母亲说,等过年的时节,他十二岁,他姐姐也有了十四岁,玉玲珑便开花了。
“娘啊……娘……”
这皇宫几经皇朝更迭,多在南朝那些风流天子手中,往往后宫充盈,房屋便觉逼仄,因此不断修建殿宇,反而把御花园的地盘日渐占去,这御花园也便越修越小。横竖京畿附近另有皇家园林,帝妃们若要踏春赏景时,多半便出宫游幸去了。
出了乾元殿,经了交泰宫和熹庆宫,再往北出了熹庆门,便是御花园。
“真心?痴情?哈,哈哈……他是大周皇帝,我的夫婿……居然就是大周皇帝!”
可即便是那么一声两声,他也立刻辨认出了是母亲的声音。
靳七躬身陪笑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侍奉皇上和各宫娘娘,是奴婢的本份!”
他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逃到母亲的身畔,和姐姐一起蜷到她的怀里,等待这场噩梦过去。
唐天霄冷然道:“你一边站着去!若是换了淑妃,早就一顿鞭子打得那奴才满地找牙了!就晓得这些奴才,只懂得欺软怕硬,柿子拣软的捏!”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一片昏暗,满地的狼藉衣被起伏如坟茔,素色的帐幔森森地飘摇着,不知道背后藏着多少的面目可憎随时欲择人而噬的怪物。
“说!”
男童再也弄不清母亲和姐姐受到的伤害究竟是怎样的伤害,只是惊惧地去拉还有动静的母亲,哭叫道:“娘快起来,我们走啊!”
唐天霄迟疑片刻,哼了一声道:“十天后,你们再去问她,还敢不敢闹了!再闹,继续关!”
那些军士回过神来,各去抓握兵器时,男童却只顾去拉自己的母亲,一遍遍喊道:“娘,娘,起来,我们快逃!”
那位年轻却心机深沉的大周皇帝,是不是早就已经明白,这些饿虎一旦开笼纵出,他们会比禽兽更加禽兽?
周人趁势进攻,磕飞她的单刀,一脚把她踹得飞起,头部重重地撞在石柱上。
他会让她慢慢地淡去,等淡得无可再淡时,再把她放出来,冷眼看着她的憔悴和后悔。
有温暖好闻的气息盘旋在勃发的杀机间,让她恍恍惚惚地安静了片刻。
沈皇后赶得匆促,发丝略见凌乱;身后那位宝和宫的谢德妃跟不上脚步,已是气喘吁吁。
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不见了。
她不懂得,她的母亲却懂得,懂得那种不洁的死亡有多么的屈辱。
梅婕妤听闻,顿时吓得泪如雨下,跪地叩头道:“臣妾不敢有心冲撞皇后,实在是手中端了茶,记挂着耽搁久了会变味儿,只顾向前走,没留意到皇后到了近前。臣妾已得了教训,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浅媚呜咽道:“原来这五年多来,我一直在做着一个别人为我编织的梦!再绚烂再美丽,也不是我自己的。”
唐天霄必知她被德寿宫送来之前,必定学过怎么服侍他,怎么顺他心意讨他欢心了。
唐天霄正喝着茶,闻言将那碧玉茶盏重重和*图*书掷在到地,喝道:“胡说!凤仪一向贤惠,哪里会这等不分青红皂白便下手打人?以下犯上殴打宫妃在前,贪生怕死诿过国母在后,朕安能容你!来人,拖下去,杖打五十!”
梅婕妤忙叩头道:“皇上,是臣妾一时疏忽,对皇后失了礼数,是臣妾的错……”
想着当日他迎回的那个一路欢笑的异国公主,他不觉心底一抽,松开了扣住她的手,见她无意再伤人,遂送她走到床榻前,小心地扶了她躺下。
卓锐心神一阵绮荡,却依然不敢松开,低声道:“淑妃,你是不是刚又做了噩梦,做得头脑迷糊了?你的夫婿,是当今的大周皇帝。他宠你,你可以任性;可他任性起来,你只能低头!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当真想在这个鬼地方关上一辈子?”
他大声叫着,举起滴着血的刀,砍向那些体形一个抵得上他几个的男人,悍不畏死地狠命拼杀。
他大叫着,抽出单刀,踹开了庙门。
他听到了男人奇异的喘息,和城下那些周军撕开女人衣服时的狞笑同样暧昧而可怖。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自己挑中的美人儿。
她好像回到了自己晋州的卧房内,看到了那盆玉玲珑花。
母亲失神地喘着气,却连眼泪也落不下来,却突然猛地将他一推,嘶哑地喊道:“浅儿,快逃,快逃,逃得远远的,找……找你姑姑去……”
可这时,那座无人居住的小庙里有亮光透出。
带来的茶具里,原有一套四个茶盏,都是碧玉所制,珍贵异常;如今掷了一个,却不成套了,唐天霄也不在意,只是悠然地继续品着茶。
至于她打算白头相守的那个李明瑗,他必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浅媚素来活泼好动,又任性惯了的,真要一直关着,还不把她逼疯了?
而男童却毫不迟疑,刀起刀落,狠狠砍飞了姐姐身上那个男人的脑袋,转手一刀将踩着母亲手的那男人拦腰砍倒;那个正欺辱他母亲的男人惊悸地刚要撤开时,男童的单刀洞穿了他的小腹。
这般凛冽的寒风中,他似乎还能觉得出父亲手掌上的温暖,听得到父亲朗朗的开怀笑声。
晨煦洒下,金风渐起,大片黄叶翻飞如雨,簌簌而落。
幻像里,正在欺凌她的男人倒下了,就和她自己砍死的一般,一刀两断。
可不知为什么,这张面庞看着还是陌生,陌生得让他没办法产生任何的亲近感,也许是缺少可浅媚那种古灵精怪的风流韵致吧?
伴着她看这玉玲珑花开的人,是谁?
二女儿浅儿因习武天份极高,从小被当作男孩儿养着,连她自己都很少把自己当作女孩儿看待。
明知他在等着,这么乖觉的女孩儿,没道理拖延这么久也送不上一盏茶来。
他们砍下了父亲叔伯们的脑袋,他们把母亲和姐姐活活地弄死,现在又撕扯她的衣裳,不满地捏了捏她刚开始发育的胸部,又把她提起,用他们的脏手往下面探去。
听得李彦宏一路求饶,片刻后又是被杖打时凄厉的嚎叫,梅婕妤脸色发白,哆嗦得连站也站不住,双腿一软又跪在唐天霄脚边,不敢说一句话。
从附近早已没有人迹的民居里找着一捆柴火,他背到背上,飞一般地往母亲他们藏身的树林里飞奔而去。
梅婕妤低头应了,乖顺地随在他身后。
他要救他的母亲,救他的姐姐,然后奔向父亲的怀抱,在叔伯们的笑容里看那玉玲珑盛绽着,怒放着……
他懒洋洋地召了进来,然后听着他们的禀报,好容易平静下来的脸色再次气得红涨。
他潜近时,亲眼看到附近的周军放纵地大笑,追砍着逃跑的百姓,把男人和孩童当场斩杀,然后去撕女人的衣服。
但唐天霄还是立刻发现不对,皱眉道:“你的脸怎么了?”
唐天霄叹道,“厨艺也要天份的,哪能个个都学得会?如果是沈皇后,多半会偷偷叫宫人做一碗送上,说是自己做的;若是杜贤妃,手艺平平却天天送上一碗来,朕也消受不起;再说那个可浅媚,指望她下厨做一碗汤,还不如指望朕自己动手做,说不准做好了还得先给她盛上一碗!”
男人的身体肮脏丑恶……
她笑了起来,痛快,痛快,真痛快……
梅婕妤应了,急急回乾元殿预备时,唐天霄心情才略好些,望着那潺潺的溪水,笑道:“以前朕闲得很,时常过去静宜院那边钓鱼,倒觉很有趣味。一转眼这些年过去,旁人看着朕不知怎样金尊玉贵,却似过得比从前更累一般。”
她的父亲在哪里?
她凄厉地惨叫着这世间最后的骨肉至亲,转头奔向母亲,手中的招式早已凌乱。
他说到最后,不自觉地便又抬高了声线,甚是愤恨。
靳七便不再说话,却也暗自忐忑,猜不出十天后可浅媚会不会低头屈服。
可浅媚泪流满面,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把脸埋到了被子里,双肩犹自不停耸动。
她低低啜泣道:“卓锐,我好像做了一场大m.hetushu.com.com梦!”
好像是她自己在说,可分明是男子的口音,那样好听,那样悲伤,那样怜惜和懊丧。
他不耐烦问道:“这才刚入八月,怎么这里便已这等萧条?紫薇应该还未谢吧?其余如芙蓉、玉簪也正开花吧?连菊花也不见。这御花园到底有没有人在管着?”
“可淑妃!”
可为什么他总要把他的新宠和可浅媚比较呢?
“大……大周皇帝……”
梅美人便抬起头,怯怯地望着他。
唐天霄面色一沉,正容说道:“凤仪,体贴下人是好事,可信着下人撺掇颐指气使,便是你的不对了!朕就瞧着你这性情比初进宫时差得远了,多半就是这起奴才调唆的!这比以下犯下更是可恶!来人,传朕口谕,再加五十杖!”
谢德妃给他冷冷一瞥,心头一悸,原来打算说的话便犹豫着一时说不出来。
他终于赶到了,却呆住。
那后面的一排看着有点眼熟的头颅,也一定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叔伯的。
屠城三日。
想着这人是熹庆宫里向来横行霸道的李彦宏,众人都有些头皮发麻,唐天霄却仿佛没听到,自顾喝着茶,默然望着亭下清澈的流水和摇曳的残荷,再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彦宏听得话声不对,忙道:“奴婢并不敢教训梅婕妤,是皇后看她太过嚣张,示意奴婢让人动手的。”
她在哪里?
李彦宏大惊,忙叩头道:“皇上,皇上,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皇上饶命,饶命啊!”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已。
靳七笑道:“若皇上说一声,还怕这些妃嫔不立马学上一手好厨艺?只怕皇上忧心国事,再没那个心情特地去尝一碗鲜鱼汤。”
他要悍卫一家人看着花儿绽开时的笑容……
那是燃烧着的晋州城。
唐天霄看也不看,向梅婕妤道:“再给朕倒茶。”
他惊叫着,急上前夺可浅媚的门栓时,可浅媚瞧着有人近前,立时攻了过去。
少女细弱却洁白的双腿裸|露着,被扭到了很怪异的姿态,有男人魅梧的身躯正往下一遍遍狠压着,挡住了少女的上半身,看不清她的面庞和神情;另一个美妇人却呆滞地盯着颓败的檐宇,衣不蔽体地横躺着,一个男人踩住她勉强挣动着的双手喝着酒,另一个男人握着她修长的腿……
约摸打了有二三十下,那边有宫人急急通传:“皇后娘娘、德妃娘娘驾到!”
他们说,不要怨他们,只怪这满城百姓运气不好,摊上了这么个主将,得罪了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皇帝的旨意,让屠城三日。
梅婕妤点头道:“宫里的姑姑教过。”
卓锐极是不安,却听得外面有内侍的脚步传来,想起院内一地的伤者,再也不敢久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急急退出了屋子。
柔顺,听话,把他一时放过她当作了天大的恩情,逆来顺受地葡伏在他的脚边,用小鹿般的敬畏目光仰视着他。
他想,他一定是看错了。
真的开花了吗?
靳七想不通,唐天霄却想着她必是铁了心和他作对,便更是满怀愤郁,心口某处似抽疼得坐立难安,好容易调节过来的一点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他的卧房里,母亲为他养了一盆玉玲珑,叶子绿油油的,刚抽出的叶芯如窄窄的利剑一样向上竖着,却那等葱翠婀娜,风姿优雅。
靳七领了一名女子进来,回禀道:“皇上,梅婕妤前来谢恩。”
没错,张友崇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两个长得异常俏丽的女儿。
坐了片刻,他问梅婕妤:“会泡茶么?”
这样的女人,对帝王来说,的确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可浅媚极是抗拒,恨恨道:“放开我!”
他有些没法淡定了,眯了眯眼睛,握紧了茶盏。
他小心翼翼地唤着,绕过火堆,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寻找。
那些叔伯们便会大笑,“两位小姐都清秀得很,长大后一定都像她们的姑姑那般倾城国色!听说信王待信王妃可好了,连一个侧妃也没娶。将军把二小姐当作男孩养着,日后如果也做了王妃,不怕她把夫家上下打个落花流水?”
但卓锐身手极高,即便平时她也不是对手,此时体虚力乏,又有伤在身,全凭着懵懵懂懂里的一股狠劲支持着。真动上了手时,不过几招工夫,便被卓锐夺下了武器,双手扭到身后。
大周向来军纪严明苛刻,无人敢去触犯。
可这里到底不是他可以久呆的地方。
他已经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就像不敢去想象勇武机智的父亲竟变作了孤凄凄悬在城头的森冷头颅。
这些内侍力气虽不小,却万万敌不过可浅媚从小一身武功,立时惨叫连连,接二连三被打翻在地。
只要她失了宠,皇帝不再护着她,以往她盛气凌人时得罪的妃嫔,怎么着也会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间或,有一声两声破碎的呻|吟传出,就像垂死的猫最后发出的嘶哑得几不可闻的无力叫声。
现在已经四九时节,等他们回城时,玉玲珑也差不多会开花了。
母亲一定也在担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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