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番外 一身一命，有卿不负平生
之所以只有半夜，那是因为原微兴致勃勃和他说了许久人世间儿女情事后，偶尔间提到他未曾修仙时的见闻，景予忽然间对这个无所不知的师兄好奇起来，便问起原微曾历过的情劫，原微便忽然间沉默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景予虽好奇，却不敢追问，只默记着原微的话。
景予费了七八年的时间才把菱角儿打得服服贴贴，只敢叫他“景予师兄”了。
他不怕责罚。横竖他被责罚惯了，也不差再多这么一两次。
满院那么多师兄弟，衣衫晾晒得四处都是，他就没见过谁缠过那玩意儿。
但他看得清楚，一旦魔帝派人上门寻子，菱角儿身世暴露，皑东仙尊再疼她宠她，也将保不住她，甚至连他自己也将受到掌门师兄严惩。
他当然没料到菱角儿会认为他这是想揍她而掉头就逃……
原微有嘱托看守的小弟子留心他的动静。听说他不吃不喝貌似在修习辟谷之术，遂又跑来看他，足足开解了一夜。
原微一惯的温和亲切，却笑得格外诡异。
菱角儿呜呜哭起来时，皑东仙尊已把她搂在怀里，心疼地安慰她：“菱角儿别理他。那臭小子脾气倔，看我回头告诉你五师伯，重重地打他一顿。”
阆苑的论道大会，景予其实很想参加。错过了一次，他不想错过另一次。
“额……就当是吧！”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胆大包天，又唤他“景予师弟”，他意外之余，理所当然地再度出手教训，直到更意外地扯出她的裹胸……
他慌乱过，无措过，彷徨过，但拿到轮回石的那一刻，他忽然间镇静下来。
而文举仙尊待他虽冷淡，那样大动肝火却还是第一次。他在满腹疑惑中，终于觉出些不对来。
“嗯？”
“打叶师妹？”
他等了很久，但也许等得并不久。平凡快活的修仙生活过得是如此快捷，一两百年也不过弹指之间。
皑东仙尊心照不宣地很少过问爱徒被打之事。
他不明白皑东仙尊为什么会把魔帝的孩子收为弟子，又是用什么办法掩藏住了菱角儿身上的魔气，让昆仑众仙尊都无法觉察。
而他将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吗？
而他也渐渐知晓，整个昆仑山数百弟子，资质最好的不是原微，不是他，而是这个总被人亲昵地称作“菱角儿”的叶菱师妹。
最后他总结道：“喜欢便喜欢呗，没什么大不了。横竖昆仑出类拔萃的弟子不多，只要你看紧她，别让其他男仙有机可趁，早晚是你的。横竖你们都是仙，不是妖，不是魔，有的是时间慢慢磨，等磨得她也恋上你，仙尊们也未必会阻拦。”
和*图*书那时候，他便知道他的六师叔决计不是好人。
“小家伙，闲着时可以去找菱角儿过过招，练练剑。”
他忐忑地继续宠她，纵她，小心翼翼地等待她悟出他情意的那一天。
释然于师父的冷落后，与菱角儿相处和谐的日子竟是如此美妙。
在仙尊们认可了他们的亲事后，他们相依相守的未来已经板上钉钉。
这个愿望看起来并不遥远。
当他把紫堇花的睡枕垫到她的脑后，她睡得迷迷糊糊咬了咬他的手指，然后酡红着脸将头埋入青草间时，他知道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打架会不会？”
天长地久都嫌短，最好到天荒地老。
呆子才看的书么滟？
她无疑是个懒鬼。
她从小被师父捧于掌心长大，没吃过一丝苦，没受过半点气，偶尔离开昆仑，也有诸师兄细心照料，唯恐丝毫不周；即便小时候被他打得满地找牙，依然有师父爱逾至宝，万般怜惜。
他的生活终于不是那么枯燥苦涩，因为他也有了自己的休闲方式：痛打菱角儿。
他怎能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他再不懂得表白心意，她再反应迟钝，在他张臂抱住她，贴紧她，感觉着彼此心跳如鼓时，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如水到渠成般自然。
菱角儿便愣愣地盯着他，扁扁嘴，再扁扁嘴，还没来得及哭出来，景予已经丢开她大步走了。
她必定连还手或逃避都不会，只知任由师门丢入化魔池，在无边的绝望和黑暗里被抽魂夺魄，在万般痛楚里挣扎翻滚，直至灰飞烟灭。
她虽喜欢那些十来岁的漂亮小师弟，常常找他们玩耍，可惜小师弟们总会长大，三五年后她便不得不嗟叹两声驰隙流年，怅然地偷一坛酒，拉着景予吃烤肉去了……
他喜欢她，如此简单地喜欢着她。
他越来痴迷她，而她也没让他失望，果然越来越和他亲近。
景予始终阴郁的心头忽然间便敞亮了许多，转头走回抱一仙居时脚步便格外轻快。
菱角儿呜咽几声，便伏在师父肩上恨恨地瞪景予。一向精致洁净的面庞全是黑灰，又被泪水冲得花了，愈发显得脏兮兮的，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犹有亮晶晶的泪意，却依然黑白分明，说不出的好看。
她似一盆从刚萌芽便被人精心照料看护的兰花，从未历过半丝风雨，娇娇柔柔在阳光下开得国色天香，却即将被人连根拔起，折断，丢到猪圈里万般践踏……
想看紧她，便得本领高强，不能让她从眼前逃了，也不能让昆仑出现比他厉害的男仙；想磨得她恋上他，自此便万万
和图书不能打她骂她，还得宠她纵她，从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真的不认识那是什么。
可菱角儿是妖如何，是魔又如何，世所不容又如何？即便她送他无底深渊，他依然只能付她如海深情。
而他是多么地喜欢菱角儿不设防地伏在他背上、倒在他腿上睡着的模样啊！
皑东仙尊忙上前抱她回去，嘴里还不忘挑唆：“菱角儿，他是你师弟啊，你这个做师姐的怎么连师弟都打不过？来来，师父这就回去教你，明天一定把景予师弟打趴了……”
景予还从同院师兄那里听闻了些桐元师兄的事，并从原微那里借来兴亡镜，终于知晓自己身世，静默了几日，从此对文举仙尊执礼更加恭谨。
他知道她是他的师妹，但他从没有思考过师弟与师妹到底有什么差别，也没思考过他和菱角儿有什么差别。
但听说阆苑有个容貌修为远胜于他的上仙，菱角儿对他甚有好感后，景予立刻改变了主意。错过一次两次什么的实在太少了，错过一百次都不嫌多。
皑东仙尊总在菱角儿被打得满地找牙时才钻出来，横眉竖眼地把他臭骂一顿，再把她劝慰一番，便带她回去练功。
偶尔遇到菱角儿，她总是蹦蹦跳跳随在她师父身边，乖巧玲珑的模样，自是人见人爱，——便是不爱，眼见皑东仙尊胡子一翘一翘得意洋洋地说她种种趣事，也不敢说她的不是。
八岁时景予已经颇是引人注目。
八岁前，她向来有一天没一天地练功，和寻常弟子那样庸庸碌碌，修为平平，并无出奇之处，才会一照面便被景予打得落花流水。但自从有个景予在后面撵着，她不得不加紧练功，于修道之上的悟性便很快显现出来。
他在辛勤修炼时，她总在吃美食、捉狐狸、逗鸟雀、睡大觉、挑新衣等等。皑东机尊又一味地纵容宠爱，她更是懒洋洋不思进取。
一身一命，所以在，所以存，只为与你，生生世世相守，岁岁年年相爱……
有几次菱角儿被打得凶了，捂着肿得不能见人的脸在屋里大哭大闹，他才装模作样去找文举仙尊告状，不过出去转悠一圈，回来便告诉菱角儿景予被罚了，再设个障眼法使她看到景予同样鼻清脸肿的模样，让她消了气，才好继续练功，以便第二天斗志昂扬地继续挨打……
以身为昆仑女仙而骄傲、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菱角儿，忽然之间众叛亲离，被从小养她长大的师门投入化魔池，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又会是怎样的惊恐，他已不敢去想象。
小小的身板，已经挺直得和大人无异祟。
一本裴姓和*图*书者所著《传奇》，一本元姓者所著《会真》，有字有画，图文并茂，都是他在昆仑从未看到过的奇怪书籍。
他喜欢和菱角儿在一起的时光，感觉很安心，甚至很开心。那时候，他便已知道菱角儿对于他是不一样的。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始终说不上来。
可问题是，他真的不知道他犯的过究竟是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把另一个人视若拱璧放在心间，也能这般快活。
菱角儿眨巴着眼睛迎上前喊他“景予师弟”时，已被他迎面一拳打在小脸上，三五下便给揍趴在地上滚了一头一脸的尘土，哭得惊天动地。
景予如此努力，在后期居然偶尔有被这懒鬼师妹打败的时候，差点难保师兄之位。
天亮后原微离去，临走前总算又恢复了点精神，丢给他两本书，却与道经无关。
景予冷着脸没回头看这对师徒一眼，默默走回自己房间时，却差点掉下泪来。
他似懂非懂地摇头，却不由地红了脸。
景予一天看不到她就难受，哪怕她已乖乖叫他景予师兄，他还是忍不住过去找她练招。只是听着她喊师兄喊得甜甜的，出手便没法像小时候那样狠毒，只当作师兄妹间寻常过招了。
更可恶的是，他必定在教菱角儿时又好一顿挑唆。因为菱角儿被打成那样，第二天还会很有志气地喊他“景予师弟……”
但他受再大再多的委屈，可曾会有人安慰他一句，甚至多看他一眼？
人家写相思难耐，写心猿意马，说“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多像在写他呢！
她生得不仅美貌，而且十分之美貌，每日看着赏心悦目；她天资颖悟，举一反三，若景予不是格外努力，说不准早已被她超越；她开朗豁达，他不再打她时，她也便把往事一笔勾销，还时常烤肉给他吃；她玲珑讨喜，仙尊们个个喜欢她，有什么好玩好用的宝物，总不忘送给她一份；冷着脸的景予不讨喜，但人人知道他得掌门赏识，见他总和菱角儿在一处，才顺带也给他一份……算来反是他沾了菱角儿的光。
但自从和菱角儿天天打架，文举仙尊的冷漠已经不会再让他那么诚惶诚恐。
皑东仙尊果然很快来到抱一仙居，却没有找文举仙尊，而是找到了他。
如此打着打着，也能打出习惯来。
景予问：“和是仙，或是妖是魔有什么关系？”
原微向来温雅的眉宇忽闪过近乎狰狞的杀机，“若是妖，是魔，你付她如海深情，她只会还你无底深渊！她们所言所行俱不可信，务要杀之，斩之，令之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景予看着比自己和*图*书矮了快一个头的小丫头，捏了捏拳头，再捏了捏拳头，然后低沉着嗓音恶狠狠地说道：“我比你大，请叫我，景、予、师、兄！”
十年后，他踏出忏过院，发现菱角儿居然不计前嫌在外迎候他，他激动得心跳加剧，血流加速，连搭在剑柄上的手，都因抑不住那种兴奋而青筋跳动……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
嗯，春梦。
何况，在皑东仙尊为他们预备的上古大阵里餐风饮雪同甘共苦相依相守二十天，是多么可爱的主意……
皑东仙尊诡谲地笑了笑，“因为就你怨气重，敢真打；而且拳头小，打不疼。”
如果皑东仙尊告状，文举仙尊无疑会重重责罚。
他几乎咬牙切齿说着这几句话，向来清亮好看的眼眸幽然如有冥间阴烈毒火燎过。
菱角儿越来越信任他，越来越依恋他，多少次不知不觉间靠近他，懒洋洋地闻着紫堇花，看着天际浮云，赏着晚霞落日，靠在他肩上打瞌睡……
他道：“你自己小心了，若是被人发现了，只能说是你自己弄来的，被打被杀都不许供出我来。”
他也是到那时候才发现菱角儿的种种好处。
真打不疼吗？
“为……为什么？”
鸦翼般的长睫那样地安静柔和地覆下，秀丽的面庞泛着沉酣般的微红，乌黑的长发锦缎般飘拂于他的指掌间……
“……”他好久才能问，“师兄弟们那么多，为什么找我？”
可人家明明写的是魂牵梦绕的情人，他和菱角儿算是什么？
景予跳起来便去找菱角儿。
他觉得自己完了。
尤其在菱角儿喊他师弟时，他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小丫头，心底便越发地痛恨不已，拳头也便下得格外狠，不把她打得改口叫景予师兄绝不罢手。
他拂一拂袖子，又冲他笑笑道：“便是供出我来，我也不会承认。这书么，也只有你们这些呆子才会看！”
为什么景予觉得自己看了后，反而更呆了？
他每次去找菱角儿，若菱角儿还在屋子里没出来，他虽负手在外等着，却心心念念都飘在她那里。窗扇格格一动，木门吱呀一响，衣袍摩挲声一起，他都认为是她，忍不住会回头看上一眼损。
那晚，原微在忏过院住了一晚，和景予说了半夜的话。
后来又是好师兄原微过来探望他，却是受了皑东仙尊嘱托为他解惑。
还修什么道啊，该去参欢喜禅才对。
他在菱角儿跟前做了十足十的好人，却让景予做了十足十的恶人。
与其说师兄妹，不如说是冤家对头。哪有他这样动不动把心上人痛揍一顿的情人啊？
他的目标直接而明确，便是要这样htｔps://wwｗ•hｅｔushu•ｃoｍ•ｃoｍ和菱角儿相处着。
翻转这仙魔道，扭曲这三界路，也要护你在身后，藏你在心间，等你轮回转世，伴你朝朝夕夕，携手日出日落，共赏紫堇花开！
菱角儿亮晶晶的眼睛便看向他，声音清柔软糯，说不出的娇稚好听：“啊，你叫景予啊，景予师弟好！我是你叶菱师姐！”
虽然文举仙尊待他还是冷漠，但昆仑掌门的广昊仙尊时常会问起他的状况，广昊仙尊的得意弟子原微师兄待人更温和，有时修道之时遇到困难，景予觑着师父神色不佳不敢相询时便去问原微，原微往往耐心解惑，却比师父还尽职许多。
“因为有狼追着的鹿才跑得快。”
菱角儿不是他。
直到，他因菱角儿送他的玉坠而被魔帝误作自己孩子，他才悚然惊醒：原来，他所期待的安宁与幸福，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撕就裂的陈旧窗纸，一戳就破的虚幻泡沫……
等把她娇纵得除了他之外谁都受不了时，便是她没恋上他，都会是他的了……
原微说，妖魔不懂得感情，所言所行俱不可信，务要杀之，斩之，令之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他很抑郁，一整天都不曾练功，夜间翻覆到快天明才睡着，居然还做了梦。
文举仙尊依然不给他好脸色，哪怕他是他弟子里最争气的一个。偶尔看到他表现优异，还会罕见地流露一丝悲伤，黯然地叹息几声。
他们像同根而生的连理树，彼此相交相缠，血肉相融，砍了一株，另一株势必也会因那伤痛枯萎而死。
菱角儿给逼着练功练出习惯来，也不计较还会不会挨打，照旧每日乖乖练功、每日陪他练剑。至少修为高了，再被打起来便不至于输得那样惨了……
原微忍不住指着他狂笑，“你啊，你啊……咱们昆仑莫非教出了一群呆子？连这都不懂！”
那个春梦真的酣畅淋漓啊，以致他在痛快的释放后忽然惊醒，发现身下一片淋漓啊……
皑东仙尊已经注意到景予，这样和菱角儿介绍他：“我记得这小子。他应该比你大两三个月，但比你晚入门一个月。这么算来，他其实是你师弟呢！菱角儿，当师姐了，你开心不？”
他指着景予鼻子问：“老实交待，是不是故意拿了菱角儿的贴身私物调戏她？”
这小丫头真讨厌，呆在昆仑山就是为了刺他的心，扎他的眼。
听文举仙尊的口气，原来大约想亲手掐死他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只把他丢入了忏过院，让他悔过十年。
莫非他真的做了什么罪不在赦的事？
他就是那逾墙而入的张生啊，而那个待月西厢的美人温柔凝睇，分明就是菱角儿的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