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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景予小小的身体已被大雪埋了半边，可所有人都当作没看到；即便第二天师兄们把他从雪堆里挖出来，看他只余了胸中一口热气，文举仙尊施法将他救醒后，也只冷冷淡淡地说一句：“真不中用！还敢偷懒不好好练功？”

文举仙尊向来端肃威严，若是景予这样扑过去，八成会把他一巴掌打到雪地里，几天都爬不起来。

不错，就是终结。

心魂之剑一击成功，三魂便回返体内，我终于略恢复些体力，还未及站起，门前白影闪过，一道巨力当胸击来，亦将我打了出去，正跌落在景予旁边。

可景予怔怔看着飞向他的心魄之剑，双肩微微一动，似想躲闪，却又顿住。

连荷梗都不是，连飞灰都不是，就这样魂消魄散，无声无息彻底从世界消失。

“有，有。大巧，快去装一碟子上来给你小师妹吃……小丫头忒有趣儿，爱吃那个，莫非是松鼠投胎？”于是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只菱角儿在文举仙尊的怀里扭来扭去地不依。

“香。”

她穿着贴身合体的翠绿小袄，细细绣着一枝枝盈盈动人的粉莲，细白的脖颈上则挂一只镶了夜明宝珠的金锁，垂着一排小小的金铃铛，光色煜煜夺目。两只羊角和_图_书辫用红绳系着，垂着红玛瑙的坠子。

他只是希望师父能像对菱角儿那样，能时常对他温和微笑，能偶尔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还没等那暖意有些微传到外面，皑东仙尊便让把门窗先关了，免得跑了热气，冻着了他的小徒儿。

他原来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去讨得师父欢心，但那一天他忽然明白了。

他是师父抱养上山的孤儿，师兄弟各自修炼，彼此情谊也极淡薄。除了师父，他再无一个亲人。

他那黑黑圆圆的脸上堆满笑，解开大斗篷时，里面便探出个漂亮的小脑袋，钻出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景予并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偷过懒。

如果心魂之剑击中景予，他死，我活，找回丢失的魂魄，仗着东华帝君的仙莲，想必我未来还能活得好好的；当然，以我目前的修为，心魂之剑很可能会被他击碎，那么，我即刻三魂散佚，余下数魄无处可依，就是景予不收去，我也逃不过终结的命运。

景予想，最初的最初，他是真心不喜欢菱角儿，甚至讨厌那个小丫头。

我想，我多半会得到这种极彻底的解脱。即便我没被收走三魄，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击倒景予；若是魂魄被收和_图_书近半，那顶多只剩两三成把握了…滟…

景予胸前血流汩汩涌出，属于活人的生命气息迅速自他身上抽离。

有师兄说，师父对他这样严格，是为他好。

皑东仙尊一个人住在孤鹜峰下的山谷里，小小数间茅屋，前面种着一池清莲，倒也有些高旷隐士的味道。据说他很爱跑下山去，以看尽人世间聚散离合为乐。

于是，一室的欢声笑语被关住，透过窗纸投在雪地里的光线惨淡无力。

皑东仙尊是众仙尊里最不讲究吃穿礼仪的一个，矮矮胖胖，终日笑呵呵的，粗陋的衣衫披在身上，像一口破破烂烂的麻袋套在长冬瓜上，看着甚是滑稽。

也许他的确不够聪颖，虽万分努力，始终是师兄弟中被罚得最多的，甚至一度肩背鞭痕累累，伤处再没有痊愈的时候。

他想，也许的确是为他好吧？如果没有这样严厉的师父，他一定不会在八、九岁时便被掌门师伯广昊仙尊抱在膝上称赞，说他根基难得，颖慧超群，乃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吩咐文举仙尊一定要好好教导。而文举仙尊应允之时那眼底的不耐烦甚至厌憎，必定只是他的错觉。

一招一式稍有差池和_图_书，法诀默诵稍有讹误，立时会被惩罚责打。

而他的手，自始至终保持住最后施展搜魂夺魄的姿势，丝毫没有显出想击碎心魂之剑的意思。

春光明灿里，是谁在拈花微笑，又是谁在含情应答……

但景予到昆仑后，就没怎么看到皑东仙尊下山。

皑东仙尊笑道：“她倒不爱吃那个。倒是上回你送去的松果，贪吃得很。”

我胸口阵阵憋闷，好容易咳嗽出来，却是一缕缕浅碧的汁液。

他侧耳分辨着师父师兄们的声音，但听到更多的，则是菱角儿娇软的声线，以及皑东仙尊的开怀大笑。

他因为背错了一处口诀，被罚跪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时，皑东仙尊正过来串门。

“喜欢不喜欢？”

他煞白着脸，勉强支起肘，黯淡的黑眼睛深深向我凝望，喘着气低叹道：“菱角儿，我不能陪你看孤鹜峰那漫山遍野的紫堇花了……”

细雨潺潺里，是谁眉眼俱湿，模糊了眼前的一草一木，却在瞬间看到了昆仑山，看到了孤鹜峰，看到了漫山遍野热热闹闹开着的紫堇花……

嗯，他指的是那个梳着羊角辫、整天开心得满山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而景予的身形已被剑上力道冲击得撞倒破墙，摔入满院的青草之中。和-图-书

景予不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菱角儿。关于她最早的记忆，是在他三四岁时的一个冬天。

抱一仙居里讲究清修苦炼，再冷的天也不用炭。但菱角儿一来，规矩立刻算不得规矩，大盈师兄冒着风雪御剑行至三师伯德普仙尊那里要了炭，很快在预备好的暖炉里燃起。大殿里立时暖意洋洋。

“景予师弟！”

同在昆仑，她和他仿佛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存在。

大约因为天冷，那日皑东仙尊过来时，他那麻袋似的破衣衫上又罩了件灰扑扑的大斗篷。

可他的师父宁可对师叔的弟子慈祥微笑，也不肯给他一个略带暖意的眼神。

若是在尘世里看到这样的邋遢男子，只怕早被人当作老乞丐打了出去。但掌门广昊仙尊却说道，他这六师叔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深得大象若形、道隐无名之真谛。于是众小辈弟子大彻大悟，再无一人敢有丝毫不敬。

但他见那小女孩粉白白伸过来的小短臂，竟罕见地露出笑容，将她搂到怀里，说道：“哎……菱角儿真乖！外面正下着雪呢，可冷？大盈，去找找可有暖炉，先过来拢上；大直，前儿我带回的玲珑果还有没？拿两个来给菱角儿。”

文举仙尊一向严厉，对他更严和图书厉，严厉到近乎苛刻。

“景予师兄，香不香？”

他住的抱一仙居，有十七八位师兄弟，无不举止端肃，谨言慎行，在师父文举仙尊跟前，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被师尊责备。

她似已和文举仙尊熟惯了，小小的脸儿一转过去，便向文举咧开大大的笑容，娇憨地唤一声“五师伯”，便扑到他怀里。

他们说笑到半夜，皑东仙尊重新把他的小徒儿小心地裹入斗篷预备回他的茅屋时，文举仙尊送到门口，犹在嘱咐他留心，别让小丫头冻着了。

没有了我，再不会愤郁难过，自然也算是解脱。

迸溅的血注飞落，嫣然的殷红在我裙裾盛开，如牡丹，如红梅，刺得我的眼睛好疼。

景予在雪地里早已跪得腿脚麻木，阵阵哆嗦。冻出疮来的手趾脚趾在冷风里溃烂流血，却没有一个人理会。

那冰冷如霜雪的心魂之剑，如秋波含情，轻捷飞出，准确无误地从他前胸刺入，贯穿心脏，再从后背飞出，化作一团雾气消失在空中…遂…

但师父这样说，他只能更努力。

“喜欢。”

那自然是因为菱角儿的缘故。

血注激射而出……

外面的沙沙细雨声里，有人惊痛而呼，声音由远而近，似被这边的打斗惊动，正迅捷扑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