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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姑姑，跟我回去。立刻。”

以她的身体状况，淋那么长时间的雨，即便后来喝了姜汤，依然是支持不住。

吃了午饭，我看着夕姑姑洗了碗，在一旁榻上打盹，才回自己房中午睡。

这么大的院落，只两个人住着，本就太过旷阔；如今忽然只我一人独立院中，诡异和森冷顿如雨水般蚀入肌肤，连胸口都在不安震颤着。

万劫不复。

夕姑姑住了筷，将纤白却日渐苍老的手摸住我的肚子，睁着通红却依旧满是爱惜的眼睛，轻轻说：“公主，你和你的孩子，都不会死。安亦辰真的想你们死，那就是……他疯了。”

“夕姑姑，你放心，为了孩子，我不会真的想死。”我轻轻一笑，取出了当日宇文清留给我的碧玉药盒，将那假死的药拿给夕姑姑看。“明天开始，我会装病，病个一二十天，吃了这药，就会三天左右的时间全身僵硬，与死人无异。”

守住院门的侍卫正站于值房前避雨，突见我走出来，张了张嘴，不知该拦阻还是该行礼，相视着一脸的手足无措。

所以，我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把自己脑中逼得空空的，然后入睡。

即便我粗衣布袍，独立雨中，照样用不屑而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如同我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衔凤公主，而他才是那个该被训斥的下人。

而能确保我安然无恙的，只有安亦辰。因为现在只有安亦辰盼我出事。

“来人……”安亦辰嘴唇颤抖着，狠狠地盯住我，却说不出下文来，大约一时也不知拿我怎么办了。

“公主……”夕姑姑攥了我的手，苍白虚浮的脸上，辨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看来她真的支持不住了。一个身体高大面容粗犷的汉子紧紧挽扶着她的手臂，支持着她全身的重量，焦急地望着我。

那抓我的手，满是茸茸汗毛，手背有豆大的黑痣……

第二日，夕姑姑发烧了。

料想，安亦辰大约还没狠心到让我血溅五步，最少，他目前并不想让我知道，他已动了杀心，想让我死。不然，应该是派人送上鸠酒或三尺白绫才对。

我走到距离她数步的地方，顿住，说道。

我依旧牢牢地抓紧雨伞，转过身，稳稳向青衿馆的方向走去，再也懒得看安亦辰一眼。

笑这苍天，为何不索性一道闪电将我劈死，至少我还能保有一份最初的圆满和曾经的美好。

这就是安亦辰对当年夕姑姑两次相救的报答。

自己去生了火，煮了些寡淡无味的白粥，硬是吞下两碗，方才回了房中，披一袭式样极简单的素白无纹长衫，再将青丝散开，用一根素银簪重新绾了，不施脂粉，独点了唇脂，挑的是最m.hetushu.com.com艳丽的颜色，整个人便清寂而鲜艳起来，如一盏幽独盛放于死水中的绝美白莲，向夜空寂寞却倨傲地绽放着独一无二的华丽。

“公主，我要王爷答应我，从此不再伤你。我一定要他答应我！不然，我今天就跪死在这里！”

夕姑姑的性情，终究太过柔懦，柔懦得可以把她自己的骄傲踩在脚底，却不知道，她在失去自己骄傲的同时，也把我的脸面丢光了。

但我已等不及，夕姑姑目睹我越发冰冷的神情，也不敢再让我等。

但即便他将天下的女子俱拢到他身边，我也毋须担忧伤怀了。

“她向我屈服，就那么让你不自在么？”

而被逼迫到这样的地步，我绝对不会再向他摇尾乞怜，即便终究逃不过他的算计，我也不能放弃我最后的自尊和骄傲。

越州城外，我扶了重伤的安亦辰，一路奔逃，躲避据称是宇文三公子派来的黑衣人……

如今，一个亲人想杀她另一亲人，甚至打算借她的手行凶，让她情何以堪？

我清冷地丢下话，转过身，依旧稳稳持着伞，向来路走去。

我把她拖在自己的身边，终究让她和我一样的沦落，一样的可悲，一样的无可奈何。

是的，你立于阶上，我立于阶下，你我身份，早在大燕覆灭之时已经尊卑颠倒。可你在我眼里，依旧只是那个不得不在我的傲慢下低头的少年。

我依旧笑着，问那汉子，只盼那雷雨中依然在树上不死心闪动着的火光，能掩住我面色的苍白。

夕姑姑看来快要垮了。

他们虽是派来看守我，但我正妃之位尚在，要见的又是安亦辰，他们岂敢轻易开罪？何况我相信自己出身皇家的气势，也足以迫得他们除了从命别无他法。

或者，我这般漠视他的存在，比我轻蔑的冷嘲热讽更让他颜面扫地，忍无可忍。

保持最优雅恬淡的姿态，我轻轻颔首，道：“罢了，放开她，我带她回去。”

一道狰狞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线霎那将每一滴雨水映亮，如万千珠帘倾下。

他的仁义，原也不过尔尔。

书房的大门忽然洞开，安亦辰已在众人簇拥下负手而立，高高立于廊下，冷冷望向我，眸黑如夜，一片寂然。

在侍卫扶持下回到青衿馆时，夕姑姑已面色灰白，倒在榻上几乎不能动弹。

愈是上午受了惊，我愈是要好好休息。

如果情到尽头的极端，总是万劫不复，那么，我又一次无计相回避地走到了极端。

天渐渐黑了，越来越大的雨哗然倾下，蛇状的闪电不时撕裂半边天际，将沧瞑的暮色劈开，露出苍白流泪的大千世界。

她心理最强烈的念头和*图*书，应该就是不想让我出事。

巨大的红绫纱灯下，安亦辰面色倏变，眸中火星迸耀，看来已恼羞成怒。

惊雷声中，那名侍卫怯怯道：“夕姑姑下午去找过王爷，王爷将她逐出书房了，到现在还在书房前跪着……这样的大雨里……”

疯了，谁不疯？疯到已经不想再追究谁是谁非，疯到已经不想谁在喜欢谁，谁又不喜欢谁，疯到只想凭了自己的本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有一种剧痛，猛然间要将我撕裂开来，让我痛至木然，木然得无法呼吸。

因为我要活下去，带了我的孩子平安地活下去。

漫天阴霾，满庭烟雨，落红拂拂，早将上午那被砸烂的血踟躇掩得没了踪迹。短篱围墙，青瓦翠檐，俱闪着晶亮湿润的光泽，愈显得整个庭院空旷冷寂，悄无声息。

中午为我炖得莼菜蛋羹可能放了三次盐，而米饭糊得几乎找不出一粒雪白原色的来。

夕姑姑说不出是惊喜还是震骇，吃吃道：“公主……你，你早就准备了这种药？”

“公主……”夕姑姑失声叫着，猛然立起身，要向我冲过来。可她跪得久了，膝盖早已麻木，一脚才屈起，已扑通摔倒在泥水里，徒劳地在泥水里挣扎，只是站不起来，慌乱地哭泣着一声声呼唤：“公主！公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等等我，等等我……”

我想保护自己，保护孩子，就不能因为情绪不稳让自己倒下来。

一抹比他更倨傲更高贵的笑容被我成功浮现在面庞，我仰起下颔，矜持地清浅而笑：“秦王殿下，我自教训我的下人，与殿下何干？”

我望着夕姑姑雪白的脸，红肿的眼，将一筷青菜夹在夕姑姑碗中，说道：“多吃些，才能养好精神，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夕姑姑还是没有回来。

原来所谓的相濡以沫，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以及幻想，安亦辰刻意带给我的错觉和幻想。

我默默找出她的更换衣物丢给她，又下厨去煎了一碗姜汤送到她跟前。

不是，是宇文清。他竟似算到了有一日，我可能会用上这些药。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的声调依旧不高，却已轻蔑异常。

夕姑姑早已脸色惨白，衣衫头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几乎全身都在往下挂着水，她却没有知觉一般，只拿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紧阖的门窗，看不出失望，亦看不出希望，如一截被燃烧殆尽的枯木。

久远得快要忘却的记忆，忽然被打开。

而身畔众人已到他跟前劝慰，又有几人冒雨跑下阶来，搀扶立不起身来的夕姑姑，又在我跟前低低劝道：“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南越陈兵沧南，王爷忧心国事，m.ｈｅｔｕsｈu•coｍ.com并非有意给王妃难堪，请王妃多多体谅，多多体谅啊！”

雷欢很恭敬地回答，偷觑我的眼神困惑而不安，又带了一种深深的不解。

不错，你很优秀，你很骄傲，你可以凭自己的手段迫得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以及孩子担忧。但你以为你冷落夕姑姑，就能打击到我了么？

领头的黑衣人抓住我的手臂，把钢刀架到我颈中，逼迫安亦辰就范……

数月不见，他一身宝蓝衣袍，纹云绣蟒，金缠玉绕，在这样暗沉的雨夜，依旧透着高贵迫人却雍容优雅的华彩，连他身畔香色锦衣打扮华贵的女子都黯然失色。

凄厉笑着，我将手指颤抖着一点点在她已经松浮的面庞滑过，拭那怎么也擦不干的泪。

雷欢松一口气，看着夕姑姑站稳了，果然缩回了手。

持一把最寻常的油纸伞，蹬一双最寻常的羊皮小靴，我缓缓走出院门，三个月来不曾踏出一步的青衿馆院门。

夕姑姑那单薄的身影，已经摇摇欲坠；两名当日曾伺侯过我的侍女正打了伞，俯了身子在劝着什么；看那两侍女僵直倾下的身子，大半边的衣衫几乎已被雨水淋得透了，显然劝她已不是一时半会了。

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呼，一道逼灼人眼的闪电，当空劈来，正中我身畔一株白杨。一溜火光，登时窜起，焦枯的柴木气息，诡异地倾盆大雨中散开。

在最简单的生存面前，是非对错，都是轻薄如浮云，让我不屑一顾。

他是期望我死后还能对他怀有一丝眷恋么？还是实在没法对自己的妻子彻底撕破脸皮？

夕姑姑一去未回，侍卫们也猜得到我是因夕姑姑而去，只盼将夕姑姑被逐之事说出，我能死心而回。

夕姑姑如蒙大赦，忙趔趄着跟到我身后。

我莞尔一笑，讥嘲道：“哦？我倒忘了，殿下还是执掌了我生死的夫婿呢？你若见不得我教训下人，认为我坏了规矩，不妨赐我三尺白绫，一壶鸠酒！何必偷偷摸摸用什么毒草妖花来算计，白白让我瞧不起你！”

“带我去见安亦辰。”我平平淡淡地吩咐，眼睛在他们面颊一滑而过，骄傲尊贵一如我该有的身份，不容他们有丝毫置疑。——即便不是秦王妃，我还是衔凤公主；至于大晋所封的祥仪郡主封号，随了和安亦辰的交恶，早被我视若尘土。

那女子仅站在安亦辰身后半步，看来甚是温驯，看来应是那位怀了安亦辰骨肉的谢夫人了。

为我求安亦辰？求那个想杀我的男子放我一条生路？

夕姑姑眼珠一轮，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神采。

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抬眼望着再亮的闪电也无法完全照亮的暗黑天空，嘲讽而笑。

果ｈｔtps://ｍ•ｈｅｔushｕ.com.com然，不一时，刚步向前院，已有一名侍卫奔来，向我身后随着的侍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见客呢，恐怕……”

夕姑姑奶我长大，早与我的亲人无异，在跟前，我几乎从未端过公主或主人的架子。但这一次，我是直接命令她，立刻回青衿馆。

重要的是，我要活下去，我的孩子要活下去。

会一怒杀我么？可惜便是杀了我，也休想让我屈服！

“夕姑姑。”我撑着额，半闭着眼，淡淡地说道：“你记着，不到我死的那天，你都不要再去求安亦辰任何事了。”

但当我知道了另一种我从不曾想过的可能时，多看他一眼，已成了对我自己的一种污辱。

我不闪不避更不尖叫，只是向天而笑。

书房，已在眼前。

“皇甫栖情……”身后，传来安亦辰显失风度的咆哮大吼，却很快被雷声雨声湮住，轰隆隆地汇作一处。

而现在，夕姑姑正在苦苦哀求他的施舍么？

莫非因为，他知道安亦辰为得到我曾如何的费心费力用尽算计，再不明白今日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身畔劝我的人望着我寡薄的笑，面面相觑，不知是被我的无畏无惧惊得呆了，还是给那突然的天雷吓住。

透过珠帘，我瞥到了那汉子握住夕姑姑的那只手，满是茸茸汗毛，手背有颗豆大的黑痣，淋了雨，反射的光泽妖异而扎眼，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轻描淡写地说道：“夕姑姑，走吧。”

“回王妃，我叫雷欢。”

“夕颜，从今天起，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再见到你这副卑恭屈膝的嘴脸！”

懒得再考虑他内心明显有些阴暗的想法，披件衣裳走了出去，才发现下雨了。

借口看病，她将去医馆开方子，开她自己驱寒热的方子，以及保胎的方子。如果安亦辰派人跟踪，他将会很快知道身体出状况的不只夕姑姑一人。

我睡得并不踏实，若是安亦辰派人来找她，我不会不知道；那么，多半是她找安亦辰去了，为了我。

他偷眼觑我，而另两名侍卫显然也没主意，仓仓皇皇跟在我身边。

我不动声色地狠命吃着，咸不咸，苦不苦，都没什么重要的。

安亦辰冒死相拦，让我快逃……

高大轩阔的门窗内，灯火通明，隐有笑语传来，夹在隆隆的雷声中，格外刺耳。

“公主，公主，你……”夕姑姑好容易止住的泪又下来了，哭叫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别说这样的话，公主……”

走了两步，其中的两名侍卫已快步向前奔去，定然是去打听秦王去向并先行通禀了。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把我和安亦辰当成了世上唯有的亲人。

淡薄望一眼在泥水里滚爬到我脚边抓住我m.hetushu.com.com袍角的夕姑姑，我冷冷喝道：“放手！”

有轻微的不耐烦。

然后发现夕姑姑不见了。

而我自己，终于无泪可流。

夕姑姑抓了药，还将会去王记米铺，买补血调理用的血糯，自然不会忘记，将我的一封信交给那里的接头人。那封信也是写在帛布上，却调制了古书上所记载的一种配剂作为墨水，阴干后与素白布帛无异，但在溶于水后就会显出红色的字迹来。

夕姑姑蓦然睁大眼，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我准备的吗？

“是……是！”四名侍卫应着声，一面擦着汗水，一面纷纷拿伞随到我的身侧，果然不敢多问。

安亦辰脸上的漠然终于维持不住，翻滚起如暴雨将临时的暗色阴霾，话语中已有按捺不住的愤恨：“你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夫婿。你教训夕姑姑，也必须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恨恼得胸中似有烈火燃烧，即便倾盆大雨也不能浇熄分毫。

“等我死了，你再去求安亦辰吧，求他让我归葬肃州，和我母亲弟弟葬到一处。”我疲惫道：“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当年救起他后，他就曾睥睨而笃定的眼光望着我，向我宣称，他将会拥有与我对等的资格，叫我一声栖情。我为此差点杀了他，因为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感到他总有一天会凌驾于众人之上，俯视着我，向我施舍他的感情。

那不仅是一个崭新的生命，更是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希望。

我咧开嘴，努力弯起向上的弧度：“安亦辰想要我死。我可以死，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死。”

震天的响雷，炸在当头，安亦辰身畔的谢夫人，已惊呼着掩耳躲入安亦辰的怀中。

我不以为然地轻笑。

夕姑姑颤抖着手，将姜汤饮尽时，脸色才有些舒缓过来，泪眼盈盈地望着我，欲说什么，又迟疑地顿住。

这样的雨天，夕姑姑不会出去买东西；上午刚发生那样的事，她必然也没兴致去打听秦王新宠们的动静；何况她若有事离开，事先也会告诉我。

夕姑姑木然地将菜塞入口中，不解般反问：“下一步？”

虽然睡得不踏实，但傍晚起床时，我的精神确实恢复了好多，即便安亦辰让人送上十盆血踟躇过来，我也能眼睛不眨地让夕姑姑帮我扫地出门。

我只作没有听见，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着。即便微腆着小腹，我依然脊背挺直。又一道闪电将雨幕劈开，显出那几名侍卫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他们不敢阻止我，却不知道安亦辰见到我，又会作何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

无须他人惜赏，由我独自妖娆，吞吐芳华无限。

汉白玉的石阶，正泻着从屋檐源源而下的水，小溪般向下冲着，冲向就跪在石阶下的夕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