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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想过再见到宇文清时，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

我迟疑了一下，过去拥住他，柔声道：“亦辰，我也很幸福。”

安亦辰指肚微凉，拂着我的脸颊。飘荡的天蓝蜀锦袍袖软软贴在脸上，袖口小小的米珠，如凉凉的泪滴滑着，婉转着淡愁缕缕。

最适合于他的，原本是白色，但作为宇文清，他已不配再穿那胜雪的白衣了吧？

我唇间游出凄黯而嘲讽的笑：“有必要么？”

我不想再看那不断勾起我回忆的眼眸和面容，侧过脸去，将手腕放到桌上。

“我知道了。”宇文清温和地回答，眸光依旧凝在我面庞，温默地望着我，唇角泊起的弧度，是向上牵动的笑意，却清愁若烟。

雪情已经红了脸，嗔怪地瞪了秦先一眼，却不见怒意，反渗出绵绵的欢喜和情意来。

我很满足我现在的生活，我不要有任何的改变，所以，我绝对不想今天的事，对我们目前的感情造成任何的破坏。

宇文清垂着头，许久才道：“我听说你孕五月后小产，病了许久才好，想给你断断脉。你还……信得过我么？”

纵然他曾伤害我，辜负我，背弃我……

他一见雪情，立刻咧开才出了两颗板牙的嘴巴，含糊地叫着：“娘，娘，噢啊……”

恬然的阳光从竹影间飘落，依稀可辨他往日眸中倒映天光云影明澈如玉的风采，但更多的，则是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沉郁。

我信他，即便……即便他已不是白衣。

而秦先早与安亦辰坐了，笑道：“女人家么，就是眼泪多。当日我才把雪情接到浏州来，也是一天到晚眼泪不干。后来成了亲，小孩子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泪水不住。我就烦这个。”

若是换了去年暮春，我在越州见到了他，必然会骂他打他，甚至会一剑杀了他为萧采绎报仇；但我虽远远见了他一眼，终究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便在追杀中狼狈离去。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有提宇文清的事，我没有勇气说。而安亦辰，居然也没有提，仿佛昨天的那一场相遇，只是我的错觉。

既然连秦先都想拉拢，此时的皇宫宴席，百官齐聚，正是他大越太子游说群臣依附于越的大好时机，至不济，也可以阻止安亦辰对于东燕群臣的笼络。他该知道，安亦辰虽说不上能言巧辩，但心思玲珑，机变百出，天然有种让人信服的人格魅力。这样的大好机会，他竟放弃么？

我顿下脚步，淡淡望着他，努力抑着胸口激烈而不安的心跳。

傍晚的夕阳，已没有温暖的热度，就如宇文清此时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温润秀逸，却一眼可见https://m.hetushu.com.com清减了许多，原来瓷白的面容，泛着一层黯色，便显出了历经沧桑后的病容。

身块足有雪情双倍大的秦先只是嘿嘿笑着摸头，泛出微微的得意来。

我转过身去，依旧沿了幽径，走回拼石大道，正落寞前行时，只听身后一阵轻咳，回头看时，宇文清已疾行几步，赶上前来。

我忙立起身来，伸手将小家伙揽到自己怀中，笑道：“来，宝贝，姨妈来抱抱！”

宇文清沁凉的手指搭在我脉间，冰得我一哆嗦。

“你真的觉得，你很幸福么？”

恰好雪情也累了，正扶了腰在一张红木软垫雕花靠椅上轻喘，遂二人一起先向云太后告退。

竟如我料想的一般，他身体的温度，比以前更低，指肚的冰冷，如清晨或晚间从地底渗出的湿冷潮气，幽幽地砭入肌肤。

而白衣……宇文清，再怎么想把我赶得远远的，应该也不致会害我。在如今见到他后，我更确定了他对我并无恶意。

那是一个噩梦哦！

挥舞着小小的胖手，小小的身躯歪歪扭扭地冲向雪情。

我仰头微笑：“若我们也有个和秦慕雪一样聪明可爱的孩子，我会更幸福。”

安亦辰的敌人，就该是我皇甫栖情的敌人。

他不负我，我不负他，我们必定会幸福，幸福而完满。

宇文清视若未睹，隔了茶几与我相邻而坐，将手放于桌上，眸光已消去沉郁之色，泛着清水般的清润洁净。

雪情顿时也笑了，道：“小家伙才十五个月，淘气着呢！”一边已让人叫奶妈将小公子抱来。

宇文清在我前方走着，颀长的背影一如当初挺直，宽大的鹤氅在风中飘飞，灰黑的色调说不出的扎眼。

“好……”我几乎不加考虑，立刻就答应了，完全无视茹晚凤在身后的拉扯示意。

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已经喑哑，如隔了堵水墙般不明晰，不确定，却泛了隐隐的冀望。

身为大越太子，身畔随时有绯雪那等才貌双全的女子陪伴着，他还有什么不满的，把自己瘦损成这样？

虽然明白，我跟他之间的疏离和敌对，早是定局。可在他扬臂相请间，我的眼中又不自禁又雾气蒸腾。

安亦辰是我的夫婿，最亲密的夫婿，而宇文清，已是外人，甚至是敌人。

安亦辰的面容很平静，只在眸光转过我时，温柔中泛过一抹苦涩，但很快消逝不见，只向秦先微笑道：“哦？已有了侄儿了么？怎不请出来见见？”

我拍着小家伙淡黄的茸茸头发，笑问：“他叫慕雪？秦慕雪？”

一曲终了，他缓缓放下玉箫，一双深深眼和*图*书眸，慢慢从我面庞柔柔滑过，似并不意外我的出现。

她走到宇文清身畔，将一件灰黑色软毛大氅披到他身上，啊啊作语，神情十分忧虑。

我说着，即以最合乎身份的礼节端庄告退，绝不流露出丝毫不悦以及不以为然，却是明白地告诉去太后，我已是大晋高贵的秦王妃了。

我挥去脑中任何的杂乱思绪，与他唇舌相抵，缓缓厮磨，专心让他感觉我的恋恋情意。

他将袖子掩在唇上，似压抑着咳嗽。应该是走得急了，呛着了。

白衣，不，该说是宇文清，他身为大越太子，应该也如安亦辰一般，前来谋求与东燕交好，以解除与晋敌对时的后顾之忧吧！

但宇文清却似未觉，因专心致志于断脉，他的面容变得极沉静，而眸中更是清澄一片，干净如晴空素影，又让我有种错觉，感得眼前的根本不是宇文清。他就是白衣，那个医者父母心的白衣，洁净如云，温润如玉。

不必去抚摸，我便知道，他的手和面庞，必然是冰凉的。他的体温，原就觉着比常人要低些，此时形容如此苍白憔悴，想来更是冷得不堪了。

我恭谨地回答：“太后说得极是，栖情记下了。日后有机会，必定禀明大晋皇帝，多与秦王回来探望太后娘娘！”

风乍起，春寒透衣，森森的凉。

有迅捷的步伐踩着小径匆匆踏来，竟又是个熟人，自清心草堂焚毁后就再也没见过的李婶。

想到大晋目前对于东燕的态度是和而不是战，这些夫人们可得罪不得，只得端雅有礼地微笑着，如穿花蝴蝶般穿梭于衣香鬓影中。

秦先大笑道：“可见是一家人了。这娃儿，挑人得很，连我都不要，更别说生人了。这会子却腻上栖情公主了！”

秦慕雪，秦思雪，秦恋雪，所传达的，都是同一种情意。

这串东珠颗颗硕大饱满，圆润光洁，自然颇是贵重，但雪情也是出身皇家，知我并不看重这些，何况以秦王富贵以及对我的宠爱，也不会在乎这些，遂只向小家伙笑道：“慕雪，还不谢谢姨妈？”

不到一年，她也似憔悴了很多，皱纹深深如刻。

这种情意，必然随着孩子的成长，愈加绵长醇厚。

无声落坐，茹晚凤已小心立于我身后，警惕地将右手搭于剑柄。

他做到了。

宇文清带来的人并不多，但因为身份尊贵更逾安亦辰，也许，更因为东燕、南越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越太子出乎意料地亲来致贺意图改善两国关系，使东燕不得不持了谨慎敬重的态度，为宇文清单独安排了整间西垮院。

他曾说，不管天底下女子是一个还是无数和*图*书个，他都只要我一个。

从安国将军府告辞出来，天早黑了。一路之上，安亦辰的脸色阴沉灰黯，我瞥见了，想起我乍见宇文清时的失态，不由心下惴惴，无端地浮起一层愧疚来，讪讪坐在一边，也不说话。

捧住我脸庞，他俯下头，微微颤抖的唇吻向我，潮湿而沁凉。

也许我长得和雪情有几分相似吧，小家伙瞪我两眼，居然止了哭泣，牙牙地咬着字：“姨……姨……”

遣侍女分别告诉了安亦辰、秦先我们先行离去的消息，我才与雪情相携出了宫，看她扶了腰，有几分吃力地上了车，方才登上自己的车驾，径回驿馆。

刚扶了茹晚凤的手踏入驿馆，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音色，甚至是熟悉的飘云散蔼，只是当年那种明净中的涩滞，似更加明显，甚至带了种萧索的落拓。

寻常所说的出嫁从夫，我并不以为然，但一路艰辛流离度过，安亦辰已成为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云太后的意思，是提醒我还有一重身份，是大燕王朝的公主？

小家伙却不理，挣了两挣，没挣开，哇地哭起来，将头扭向雪情，伸过软软的小手去，泪汪汪好生可怜。

第二日，便是云太后的大寿了。

只是，此次传来的，是箫声，而非埙声。

出世的是白衣，入世的是宇文清。

不过一两个时辰，已将那些夫人们熟识了一大半，可心口却发起闷来，壁上高挂的红绸赤金万寿图，灿烂夺目地晃得眼晕。因为安亦辰的刻意维护，我在大晋极少出现在这等场合，应付久了，便觉乏了，不由对安亦辰好生佩服，他周旋于核心权力的斗争漩涡之中，终日勾心斗角，却依旧维持着惯常的雍容尔雅气度，想来也很疲惫吧？竟从未听他叹过一声苦！

所有的亲密过往，在两人客气到疏离的问侯声中，如流云四散。

正觉得这名字有几分女气时，秦先已笑道：“对，下面再有孩子，男的就叫思雪，女的叫恋雪。”

“秦王妃好！”他缓缓欠身，略略一礼，一如既往的君子风度。

宇文清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又问：“你当真，是怀孕五个月时落的胎？”

待回到房中，忽听安亦辰叹道：“栖情，你的姐姐，看来很幸福。”

生活于安亦辰荫护之下，我总以为再不可能见到他，以至昨日突然见面，意外得完全失态，只能由了我的本心，去问他，他是白衣，还是那个让我切齿痛恨的宇文清。

雪情为安国将军夫人，自然对东燕忠心耿耿，而在我，对皇甫君卓所建立的燕国，并无对原来大燕王朝那样的归属感。若有一日燕、晋交战，只m.hetushu.com.com怕我会毫不犹豫站到大晋一边。

他果然走到我跟前站住，黑眸已咳得蒙上了一层水汽。

“秦王妃，可以到西院坐坐么？”他问得很唐突。

拜寿的人群中，依稀见到玄灰色的身影一闪而逝，我也不敢细看，若无所觉般随了宫女入内宫专为女眷开的宴席之上。

细论起来，东燕的天下，依旧是皇甫氏的天下，作为皇甫君卓的妹妹，当年顺安帝的嫡长公主，我的身份，依然相当尊贵。本来，我只和雪情相伴在一桌，打算静静地再说阵体己话儿，但不久那些命妇知道了我的身份，纷纷前来招呼。

“是。”这一次的回答，我更无精打采了。

我的性情骄纵任性，他却一直包容着我，爱惜着我，将所有的爱情，都放到了我的身上。

不一时，一个妇人果然牵了小小男童过来，长长睫毛，一双眼睛，如水银般透亮漆黑，颇肖雪情，却是虎头虎脑，结实骨架，又与秦先相类了。

我实在很想……要个孩子，不管是萧采绎的，还是安亦辰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就如我也没指望再得到任何结果一样。

踏入厅堂时，宇文清站于一侧，以主人之礼迎我入内。

恍惚，又见幽篁竹影里那白衣胜雪的少年，手持陶埙，眸如明珠，温润向我凝望，道无情，却有情。

秦先大步走过去，只一拎，已将小家伙抓到手里，抱在怀中哈哈笑道：“小慕雪乖啊，你母亲还要给你生小弟弟小妹妹呢，不许去吵她！”

泛着如黄莲般清苦的笑纹，忍住鼻中层层涌上的酸涩，我裣衽一福：“越太子好！”

听雪情说，他前去找秦先，也是为当年父兄对杨淑妃和雪情造下的罪孽致歉。雪情虽恨透了宇文昭、宇文弘等人，却对这个宇文清并无恶感。更何况他以越太子之尊亲自前来，纵然秦先、雪情对宇文清再仇恨，一时也无法向他翻脸。

许久，他的长睫微垂，在一圈本就发青的眼圈上投了一道淡淡的黑影，在这样竹香凄寂的春寒料峭中，更显出一种近乎萧索的忧郁。

她最后一句，带了一种略嫌矜持的神情说着，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无声无息站到他旁边，不顾茹晚凤牵扯我的衣衫，我默然望着眼前的男子。

“你……现在还在吃调理的汤药？”宇文清问，眸中一抹愤怒和隐忧一闪而逝。

他早已被尘世间的污垢杀戮污染成斑驳狼藉的暗色。

安亦辰明星般的黑眸带了缠绵的温柔和迟疑的担忧，探索般在我面庞转来转去，终于叹息道：“栖情，我们会有孩子，一定会有孩子。”

那个意外丢失的孩子，已成为我心头一根火辣辣和图书的刺，尤其在见到秦家那个肥白可爱的秦慕雪后。

宇文清正自在地做他的太子，吹他的箫，有什么不顺心的，与我何干。

缓缓踱向前，假山之侧，绿竹幽径，青萝拂衣，一抹玄灰色的身影，静谧溶于幽篁之中，如幽魂般黯淡着，似随时要消散一般。只有那箫声，似从开天辟地混沌初定时就有了，袅袅缭缭，如青烟般不绝如缕，一丝一丝，纠缠于心间。

但此时，我又一次意外见到了他，他居然和我们住在同一个驿馆中。也怪不得茹晚凤当天就发现了越国也来了使者，而且是越国太子亲至了。

他曾是……我的白衣哦！天地看得见，白云看得见，山神看得见，我曾与白衣相爱，发誓生死不渝。

太医一直让我吃药调理，即便在路途之上，每天都有苦涩的汤药相伴。我早就在疑惑，这些太医，到底有没有真实的本领，保不住我的胎，还在我坠胎五个月后，继续让我吃药。

问闻望切，本是医者治病的最基本方法，所以我只能回答：“是，天天在调理，从不间断。”

我该恨他，恨他！

眼见小家伙小手抓啊抓，摸着我挂于外衫上的一串东珠项链，扯啊扯的，忙将它取下，挂到小家伙脖中，笑道：“姨妈送给小宝贝玩啊，再大些可以当弹珠玩呢！”

秦先，雪情。

雪情见状，忙走过去安抚着，却不去抱他。细观雪情腰身，果然有几分发福，分明又有了三四个月身孕了，的确不宜再去抱十五个月大的胖儿子。

隔年的落叶在墙角翻转，一片一片，如同枯死的蝶，形状宛如华阳山上，清心草堂后的那些执拗地躺于竹根处不肯离去的枯叶。

一时无语，只看得到悉悉碎风，拂动萧索如死的落叶，唱着寂寞如伤的挽歌。

心跳霎那漏掉了一拍。

我可不可以认为，她的这句话，其实是对我说的？

可她求我什么呢？

我恍然大悟。

一路沉默，只有李婶随在宇文清身后，不时扭头望向我，发出类似呜咽的断续声线。

这个如四年前一般澹澹从容的男子，似乎变了很多，仅换身深色衣衫，便有了种出尘孤高的尊贵和傲气；又似乎根本没变，唇角微抿时，依然是那个纵我爱我怜我惜我的白衣少年，笑容纯净，如月光般皎洁无瑕。

李婶有些浑浊的眼睛中几乎有泪光了，在宇文清脸上转来转去，然后转向我，希冀地望着我，哀戚中带了丝乞求。

云太后听说，一边叫人赏了八宝黑水晶如意、浏州丝罗、白银镀金香球悬等物，一边笑道：“累了就先去歇着吧。若有机会，多进皇宫来玩玩。——说到底，你们两个，总是燕国的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