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伤春梦觅惜花人
安亦辰听说是夕姑姑送来的西瓜，明显松了口气，至少他知道夕姑姑不会拿我性命开玩笑。
“不能……吃……唔……”我倔强地要推开他的身子，而安亦辰已从大夫手中又接来药丸，居然硬是捏开我的嘴巴，用手指往我喉间塞去。
我一惊，立刻醒转，只见月光悠白，透纱而入，有地上投了明明灭灭静谧的阴影。浅碧的帐幔，如同月下的一抹流水，轻淡流动，飘缈如烟。
夕姑姑见说不动我，又在打安亦辰的主意。
这件事显然对两人的打击都比较大。
满目山河空念远，
请来的几个大夫满头汗水，连连躬腰。
一向年光有限身，
我伏在安亦辰臂膀间，清晰听得到他不规则的剧烈心跳，而胸膛更是不可遏制地起伏着。
我勉强转过头去，看向安亦辰。
可我给安亦辰冷落了十几日，本来还有几分愧疚的，也渐渐被磨得光了，转而被心头的恼恨和忿忿替代。
夕姑姑跑来阻拦，我只不阴不阳道：“我身子重，天天睡不踏实，又不好服侍他，睡在一处，白白让他睡不好觉。”
窗外，是大片的紫薇，在风里晃晃悠悠，摇摆出极得意妍媚的姿色来。那种艳丽的紫红，在月光下还是显得真是招摇；而短篱上爬着的常春藤郁郁青青，将前方堵得一片漆黑，连带我的心都堵得难受。
不像是胎动，倒像是母体自身的痉挛，随即而来的，是抽搐带来的阵阵腰间坠疼。
侍女忙道：“没有啊，王妃睡后，再不曾有人来惊扰过。”
安亦辰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忽一抬头望见我，有些黯淡的眸子闪出一抹明亮的火花，连虚白的面孔也泛出微微的红晕。
那个给萧采绎打得死去活来不曾落下一滴泪的安亦辰在流泪！
晚上练了片刻字，更觉得心烦意乱，将练的字纸随手扔到地上，卧到床上睡觉。
不到一个时辰，我已经疼得在床间翻来覆去，满头冷汗地只顾哆嗦。
安亦辰低低道：“你没事，就乖乖把药吃掉，好不好？”
我打了个呵欠，嘀咕道：“该死的安亦辰，梦里也不让人安生。”
大夫连忙爬到地上回禀道：“王爷，我们诊断过了，可能是肠胃出现了急性病症，但还没找到病源，只能先吃些止疼的药丸，止了痛再说。”
至傍晚时，园丁果然过来，将紫薇全部移走了，常春藤也给割得干干净净，院中是清爽了，却显得过于空荡。
我怔了一怔，安亦辰心里也憋气么？呵，活该！敢一再给我脸色瞧！
安亦辰吼道：“https://www.hetushu.com.com大夫，大夫呢？”
等闲离别易销魂。
“我们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泪水滚出，安亦辰的一双瞳仁映出我疲惫灰败的面容，痛怜而无措，仓皇地问着，手中却不敢动一动，似乎我是羽毛做的，轻轻一动，便会飘去无踪。
连安良都想劝我了，更别说夕姑姑了。我正在心烦，实在不想见她。
第二天天更热了，明明已经立秋，居然还有那么热的天。我喝了许多的茶来，还只觉得热。
流目四转，早不到了她纤瘦的人影！
想到这里，我又笑容可掬，道：“那么，你们傍晚到我这边来收拾好了。”
接下来数日，总算是太平了，安亦辰再没来扰过我，可我心里不觉又失落起来，而侍女们偷偷交谈，似说他近日留连在几名好友家中，夜夜笙歌，从不归宿。
我是不是可以把他如今的狼狈虚白，看作是纵欲过度的后果？
忙细看时，我原来上面写着：
等安良走了，我转头侍女，叫他们看着院子里，见了夕姑姑来了，就帮我挡着，说我乏，不想人来吵。
“为什么不吃药？”这个疯子又冲着我吼。
“你们不给王妃诊治，杵在那里干什么？”
这一夜，我不知数到第几百只羊才睡着，一直睡到近午时才醒来，只觉又热又饿，叫人备些清粥来吃了，即将安良叫来，让他把窗口的大花紫薇全挖了移走，再去把常春藤拔得一枝不剩。
“药丸呢？”
我知他的心情给我弄到糟透了，也不敢拒绝他，闭了眼承受。好在他顾念着腹中胎儿，浅尝辄止，并不让我为难。
休息一两天，我便已恢复过来，而安亦辰不但晚上不出去，连白天也不出去了，只腻在我身畔守着，变着法儿逗我多吃些寡淡无味的白粥。——大夫说，最好近日不要吃任何油腻的东西，结果我只能白粥度日了。
于是，我只是蜷在他怀中一夜流泪，一夜无语。
呆呆坐了片刻，忽想到，如果是白衣，大约绝不会如此和我发脾气吧？相识那么久，他似乎永远用温润柔和的如水眸光望着我，我再任性淘气，他从不曾责备过我半句。
可夕姑姑给我赶跑了，我刚足足吃了半盘，没有一个人来提醒我不要吃冰西瓜！
而我自小便不能吃太冰的水果，曾因为吃冰湃的荔枝腹痛了两天两夜。后来即便夏日吃瓜果，夕姑姑也注意着，即便我硬是要吃冰湃的，也必定守着我，绝不肯让我多吃。
我冷笑道：“难道安亦辰没进来过？”
莫不是做梦了？
“夕姑姑想做什和*图*书么？”
这时侍女端了一盘切成片的西瓜上来，十分甘甜，一股沁凉，从唇齿口舌间一直窜到胸腹际，顿解暑热。我性贪凉，用竹签子足足挑了半盘吃完，觉出上腹隐隐作痛，才猛地想起，如此沁凉的瓜，一定是用冰水湃过的。
“我说怎么回事呢，最近总不见你们和和乐乐在一起说话玩笑儿，敢情是吵架了啊？”夕姑姑教训我：“我就知道，是不是你又做什么事气着他了？那孩子性情好得很，把你当个宝贝似的守着，若不是你招惹他，哪会闹成这样？”
横竖他不是糊涂人，当然不会看不到，我已躺在他的怀中，不再推开他，不再用冷淡或憎恨的目光与他对视，还强忍着自己的疼痛为他拭泪。
“宇文清！”我喃喃念着，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倒头继续睡觉。
我接连好多天都懈怠说话，只窝在房中憩息，神思恍恍惚惚。
“王爷！”我随行的两名侍女已惊叫着，去挽扶安亦辰。
是晚，安亦辰叫人将我的衣物箱笼全部收拾了送回正房，然后亲自抱着我，把我带回了原来的房间。
那字极是刚劲峻拔，运笔有力，我虽没注意过安亦辰的笔迹，但已料定必是他在后面添的了，只觉那经他改动的七个字，都眨成了安亦辰带了冷笑责问的眼，不觉恨得一拍桌子，叫道：“来人！”
这日安亦辰在外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一身的酒气，才唤了人来洗漱了要睡去，又被夕姑姑拉了出去，只怕给罗嗦了有一个时辰，回房后脸都黑了。
一时只听有匆匆踏来的有力脚步声，半掩的房门“啪”地一声差点给人踹翻，安亦辰奔得满脸赤红一头汗水，直撞进来，冲到床边，一把将我的身子抱住，急道：“栖情，你，你怎么样？”
大夫惶恐地指着地下我吐出的秽物。
看那碧玉踟躇花开得正好，我拿了剪子将已凋零的花瓣一一剪了，嗅了嗅那血一样鲜红的花朵，只觉一道清气，清芬郁馥，直透肺腑，比寻常的杜鹃不知芳香多少，闻着甚是舒坦，正要再嗅一会儿时，只腹中忽然抽搐了一下。
所以凭夕姑姑怎么说，我再也不理她。烦了时，径直将她推出门去，将房门紧紧关了。
我正热得擦汗，气得将帕子扔在他脸上，叱道：“我叫你挖几棵树，也派不出人来？你怎么管事的？”
而他自己匆匆赶回，差点给惊得魂飞魄散，自然也不会再放开我。
这日清晨，我扶了侍女沿了清晨犹沾了露水的青石板大道慢慢踱着，转过一道弯，忽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扶了一棵老柳一口一口向外呕吐着，浓烈的酒气，酸腐的汗味和和图书秽物的腥味都掩不去从他衣衫间传来的脂粉气。
这个意念让我忽然心疼到极点，忍不住满腹的心酸，勉强伸了苍白的手为他拭泪，泪花闪闪地微笑：“我……没事……”
我心头气苦，也不发作。到了第二日看他走了，随即叫人将另一处叫作青衿馆的垮院收拾出来，把我的衣物箱笼连同那两株碧玉踟躇花全都抬了过去，铺了床，就在那里歇了。
正趴在安亦辰腕间，呕得盯着他沾满秽物的淡蓝袍子无力喘息时，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入我脖颈，接着是安亦辰颤抖哽咽的声音：“栖情，你到底怎么了？”
侍女们早已忙乱一团，安良、安秀、夕姑姑等王府的主事，纷纷赶来，请大夫的请大夫，找药的找药。
安亦辰转而怒瞪那些侍女：“为什么给王妃吃那些冰的东西？”
侍女匆匆进来，我喝问：“昨天我睡着后，有谁来过么？”
我知道我该在此时劝慰他几句，再向他甜言蜜语保证一番。可我默默想着那个烧了的荷包，和荷包上萦系的三年心事，同样心疼得不想说话，只想流泪。
我也不敢逞强，叫侍女扶了，到窗前木榻上静卧着，一边叫他们去将马太医开的安胎药煎了来吃。这些日子我睡得不好，常到午时才起，有时又怕苦懒得吃，本来该一天三顿吃的药，已经被我减作一天一顿了。
侍女传话后，夕姑姑细而尖的嗓音隔了院门都能听到：“栖情，你真傻还是假傻啊？你守在他身边，他能那么不开心地出去借酒消愁么？”
那厢大夫来了，一时也未能诊出原因来，只要我先吃安神止疼的药丸，我再不知那些笨大夫会不会情急乱投药，弄些误伤孩子的药来，怎么也不肯吃，只恨痛得说不清话来。
安良擦着汗，哭丧着脸道：“王妃娘娘，等傍晚些再派园丁来整理好么？”
安良伏到地上，回道：“王妃，您有所不知。王爷今儿不知怎么了，天没亮就起来练剑，就在正房前面的院子里练，一直到刚才，才给夕颜姑姑劝住，连饭都没吃就出府了。院子里的花草果木，已经给王爷的宝剑削得没有一棵齐全的了，园丁们现在全给调在那边收拾呢。”
夕姑姑一开始只当安亦辰公务繁忙，等她看出不对来，已是两人别扭了十来天之后了。
落花风雨更伤春。
我抑郁地扬手让她出去。自此每晚再睡，必从里面将门闩好，连侍女也不让进了。安亦辰再想进来，不怕丢人就爬窗好了。
但生个孩子要吃那么多药，我也太虚弱些了。不知那些穷人家是怎么生小孩子的。
我也顾不得和-图-书挣开他的怀抱，只是疼得胡乱扭动着身子，呻|吟着。
我苍白了脸，忙将西瓜推开，瞪着一脸诧异的侍女，道：“快去帮我拿热毛巾来！”
夕姑姑！
是的，我是撒了谎，我想到宇文清心头还是会痛，可他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夫妻一体，如果不是猜疑着我，为何设下这么个圈套来试探我？
我叹息着，抚着我的小腹，虽觉得受罪，但想一想萧采绎英挺的面容，想到起未来的孩子可能拥有和他一样的容貌和刚烈要强的性子，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是哦，他是王爷，是秦王，秦王府就是他的，侍女焉敢阻止他进来？
“王妃不肯吃，塞在嘴中都吐掉了。”
是安亦辰！大概才从外面回府吧？
夕姑姑怕我闷坏了，特叫了拉胡琴唱曲儿的两个女孩儿来给我唱曲儿听，我又觉得烦躁，听不一会儿，便让夕姑姑带了出去。
安亦辰见我这样，显然心头不悦，每天一早便起床出去，至晚方归，也不和我多说话，只是每晚睡着时，依旧将我拥着，不时小心地抚一抚我的小腹。
我大叫着，用力挣扎着，猛地将牙关咬了下去。咬的可不是药丸，而是安亦辰正在塞药的手指。安亦辰的身躯震动了一下，一股血腥味顿时溢满口中，叫我再忍不住胃部的抽搐，连药带着方才吃下的东西，一起喷薄吐出。
侍女连忙跪下道：“回王爷，那西瓜是夕姑姑拿来的，还吩咐了叫趁着冰的快吃，说王妃很爱吃的。”
可能是安胎药起了作用，这晚我倒睡得沉，恍惚间，似有人在摸我的脸，接着又由胸向下游移，停留在我的小腹。是安亦辰的手么？
那口气，却已是在哀求了一般，再不见半点原来的雍容温雅。
日子依旧平静无波地过着，一转眼，我搬出来住也有七八日了。夕姑姑每日来，每日给我叫人挡在门口，只得一次次叫侍女传话过来，叫我有空回去管束管束安亦辰，别让他天天在外面糟蹋坏了身体。
而腹中一空，疼痛倒似好些了，不像方才那般痛得死去活来。
安良应了一声，欲要说什么，窥我脸上虽然带笑，眸光却寒得很，到底把舌根下的话缩了回去，默默告退。
可他不是白衣啊，他是宇文清！白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早如白云般从我的身畔飘去了！
安亦辰惊吓般缩回了手，却依旧紧紧抱着我，由着我将秽物大口吐出，呕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终于气虚体亏，如棉花般软倒在他身上，几乎只有了出的气，没有了进的气。
他疑惑地问着，然后眸光渐渐清明过来。
第二日我醒来时，意外地发现我扔在地上的m.ｈｅtｕsｈu.ｃoｍ.cｏm练字的纸又回到了桌上，而且似乎又多了一行。
但夕姑姑显然没劝动他，反而火上浇油，这一晚，他侧了身子与我相向而卧，碰都没碰我一下。
“栖情。”他附于我耳边，闷闷地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我可以给你时间去慢慢放下他。可是你不该撒谎。你让我觉得我为你做的一切都白废心机了，连坦诚相对都做不到，又说什么夫妻一体同甘共苦？”
果然是夜夜笙歌，左拥右抱，不亦乐乎！
侍女瑟缩道：“王妃，他是王爷啊。”
我气恼道：“他在外面风流快活是他秦王爷的事，我又凭什么管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沮丧，抑或老闷在房中不活动让小家伙不满了，这几日腹中还是不时会抽搐、坠疼。我也不想让人以为我离了安亦辰的照顾便病歪歪的，遂自己多注重些保养，每天晚上早早睡觉，第二天晨曦微露便起床在花园中四处走动走动，活动下手脚，果然感觉要好些。
我知道这种疼只是一时的，有个半天一天的，也就过去了，也不敢乱吃止疼的药丸，只觉人多得快把我头都给吵爆了，赶着想让他们全出去，却痛得直不起身来说话。
看来，他的所谓深情也不过尔尔。
安亦辰在流泪。
我厌憎地掩住了鼻，忽然发现，自己对于那隐约传来的脂粉气，比酸臭的秽物更觉得反感和恶心。
把夕姑姑气得只在我房前掉眼泪。
我冷冷瞪着他，哼了一声，从他身侧快步走开。
我只作听不到，拿了七弦琴，手一划，已弹起了一曲《高山流水》，促柱繁弦，泠泠而操，顿时山音旷缈悠远，水声汩汩潺潺，将她所有的话都给淹没住了。
安亦辰的神情顿时转为羞恼，他一声不吭地立起身，大踏步往正房方向走去。
酒筵歌席莫辞频。
这个青衿馆似乎比原来那个正房所在的院落热了许多，晚上我叫人拿了冰来放在床下，还是觉得热躁，怎么也睡不着。难不成，我是习惯了有他在身畔才能睡好觉？
安亦辰也正望着我，浓黑的长睫下，居然是满眶的泪水，轻轻一眨，泪水便滴落下来，径自飘到我的面颊，与我满脸的泪水汗水流到了一处。
可已经晚了。
我努力平缓着腹部的疼痛，苦笑道：“我……只是吃了……冰的西瓜……”
本来最后还有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一时心烦，没写完就给扔了，却不知被谁添了那么一句“何不怜取眼前人”，变成了问句了。
我无力地望着安亦辰苦笑，这场苦头，我算是白吃了。果然近墨者黑，连夕姑姑都学会了耍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