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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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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天下·一年

第五十一章 天下·一年

某个瞬间,素盈有些动摇,想起她母亲的话:女人总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为“君王”的大山显露出倾颓的迹象,她该另寻出路。琚相这时需要她,只要她一个暗示,他们就能达成一致。
像很多素氏的女儿一样,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无奈的事情。当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没有让大家一起撕破脸皮的决心,更加不会觉得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来抵制。她只能像所有无能为力,又对“青山犹在”怀抱希望的女人一样——选择妥协。
她只能靠自己,于是在势单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来势汹汹,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医院大发雷霆。太医们诚惶诚恐,只用四天就让她没有大碍,不耽误行程。
素盈以为这问题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却说:“娘娘应该知道,素氏皇后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说清。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们都去做什么了?”
第一个是素盈的父亲平王。
素盈一直以为他当时说的是她的某个亲戚,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殉先帝而死的怀敏皇后。素盈朦胧地觉得,与怀敏皇后相似并非福气——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实则她死得离奇。还有人说,她是被自己的姐姐,当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赐死。无论哪种传说是真,这女子的结局都没脱开“悲惨”二字。
“陛下!”素盈虚弱地呻|吟一声,用双手将脸捂上。
“一年。”她向素盈保证:“奴婢尽全力,当能够为圣上拖上一年。但这一年当中……圣上只是活着,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健康,而且,时常还会很痛苦。”她说完之后,偷眼观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却看到素盈的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素盈正抱着已经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红花逗他玩。听了王秋莹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没有一种疗法,可以让人不再做梦?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残阴险?”
过了几天,皇帝的病仍不见好转,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来。素盈向太医院百般打听没有结论,心情越来越沉重。
“原来是这样的一年……”素盈的声音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苍浑。
皇帝上次的病还不能算是痊愈,素盈一听就觉得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与宫女,自己匆匆地赶去。
素盈仰头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来,为的是不再受人摆布,而不是献祭——即使那摆布来自你,我也不会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为我今日的许愿,未来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准备。你可以要那十年。”
素盈见他是曾经教导太子武艺的皇亲睿将军,漠然道:“圣上素来体魄强健,此次不过偶一染恙而已,将军不必惊慌失措、危言耸听。况且圣上只有一子,或迟或早总归要他来主持。眼下西陲战事紧迫是确凿无疑,龙体不济却是空穴来风。将军要太子弃实待虚,是何用意?”
“你愿不愿意,在任何人看来都不成问题。”他无声地笑笑,“我当时想到:这样的你,不会倒向他们任何一个,不会与其中一个合作去伤害另一个,更不会有更大更深的图谋——这正是我那时想要的皇后。”
素盈小心翼翼,天却仿佛不愿助她。酷夏之中,宫里有几人出现类似中暑的症状,数日不见复原,太医院认为可能是夏疠。宫人大多记得往昔那场可怕的瘟气肆虐造成的惨状,一时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后宫以来第一次遇到宫里爆发疫症,幸而身边不乏出谋划策的人,她采纳众长,将一切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皇帝赞许。
“你有名字吗?”
皇孙年纪太小,太医院诊断时不免加上几分小心。他们行医素来讲究一个“中和”,这时候更加审慎,接连几日用药也没见效果,从前机灵好动的睿歆还是整日毫无精神。素盈知道小儿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气时灵机一动想起了王秋莹,立刻命人将她召入宫中。
然而素璃本人不这么觉得。她的韬略是为了在宫中鹤立鸡群,不是为了纵横沙场。她不愿轻易离开后宫,担心她不在时宫中有不易察觉的变动。
那日皇孙刚刚被送往丹茜宫,素盈因见父亲,尚未见到那小小的天潢贵胄。听父亲唠叨这许多,她不免扫兴。但转到后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宽慰。
王秋莹答不上,素盈向她宽容地一笑:“我已想开了。人能容得下那么多欲望,为何容不下一个幻觉?”
素盈先是手指发凉,听着听着,身子也颤抖起来。
素盈吃惊地说:“圣上一向安康,我没有见过他整日里用药。”
他无声地转过身,眉目间忽然显露出老态,像是就要被疲惫击垮。素盈从未见过他这模样,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搀,却被他不露痕迹地避开。
素盈一见这个粉|嫩的小家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来,到这儿!”
素盈的神情变得甜美,柔软的嗓音缓缓说出她的愿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缚。甚至连未来,他也代我做了选择。我想摆脱牺牲的命运,不想顺从地走向别人为我安排的归宿。我想要他活着,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跃。我不需要这一年当中没有任何人来反对,我只要他在这一年里对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没人过问我的举动,我只需要他能体谅。”
不知这是否一个危险的谶言,在一场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中,素盈险些就要从丹茜宫移居北宫——崇仪宫,曾经的太后居所,后来却变成了近似于冷宫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仪宫,就是人尽皆知的可悲女子隆运太后。夫君驾崩时,她是皇后。新君登极时,她却不是新君静帝的生母,于是被遥尊于崇仪宫中不问政事。丹茜宫被幼君生母启运太后不客气地占据,从此隆运太后的时代宣告终结,再没有一件事迹传到外界。不久之后,她被启运太后废黜,被迫迁往缦城离宫,又过了不久,她给后人留下“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字,从皇家的历史上消失。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说道:“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先皇曾对我说:‘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会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总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个非常睿智的人。”
她说:“我没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疯子’。日子久了,他们也以为自己就是疯子,最后癫狂至死。”
她乏力地闭上眼睛,侧身枕着他的手臂,好一会儿才止住颤抖,缓慢地问:“陛下……缦城是你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种选择?虽然她动用了皇极寺那些颇有渊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样温柔的微笑,可她还是逃不过素皇后的命运。”
www.hetushu.com.com“嗯……有些像我母亲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错的皇后。”
皇孙在丹茜宫染病时,多疑的人自然以为其中有故事。但经这一番波折,再说到皇后对皇孙,人人都道对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莹协助太医院医治宫女,宫内疫病控制得法,渐渐消停,自此宫廷内外提起皇后便赞不绝口。
三四年前,皇帝曾经中毒吗?素盈不知道。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会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当年身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们的所作所为。宫中的黄历翻得特别快,当她成为皇后,再没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挂在嘴边。而他又是个那么擅长掩饰的人,他不愿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静静地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他中过毒的身体,在几年之后做出瞒不住的反应。
素盈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自己,听他如此描述,仿佛看到一个拘谨畏缩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脸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语态还是泄漏了许多隐秘的心情。
“药不必日日三饮,隔十几天、偶尔喝一付并不会引人注目。也许娘娘没有存心观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对皇后照顾皇孙一事,明确流露出不满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个。
并不是因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广泛稳固地掌握局面。此时的他,已经在朝廷中一人独重,但他仍然想从皇帝染病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发掘更多的爪牙,把触手伸向更远处。当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不知是因为丹茜宫中添了一个呀呀小儿,还是因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复,皇帝来丹茜宫中走动时,神色比过去柔和安详许多。但他不怎么逗弄皇孙,平常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素盈哄睿歆玩。
自从隆运之后,素氏太后们对崇仪宫颇有忌讳,更加不愿搬入其中,喜欢在丹茜宫辅佐幼帝——她们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儿子,没有儿媳来抢丹茜宫。至于比幼子年长、其他嫔妃所生的皇子们都去了哪里……在她们成为太后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当儿子成年、大婚,她们大多数能够风光地移居长宁宫颐养天年。崇仪宫越来越清冷,实则成为安置无依无靠的挂名太后的地方。
素盈听了也笑:“可陛下说我的眉眼像某个人。”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不知多久之前,就对现在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举动。
“当真?”素盈拿不准这是否真话,紧张地亲自入内探视。
“陛下想要的,难道不是母仪天下、表率后宫的皇后?”
她不是一个知心的聊天伙伴,永远不会谈论美妙的话题。素盈叹口气,埋头检看睿歆的新衣服。
万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这时候病了。
素盈被东宫的明光甲晃得睁不开眼睛,微微收下颌、眯上眼,端庄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报她一脸寒霜。
炎炎夏日里的出征仪原本就让人心浮气躁,而仪式的主角,天下兵马大元帅、东宫太子睿洵,在这场面中自始至终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分肃穆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紧张,觉得他对战局没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对前途有没有把握,一名领兵出征的将帅必须在他的军队之前表现出气势昂扬、锐不可当的斗志,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规矩。
王秋莹不服气,向素盈道:“万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试一试。”
幽馥望着素盈,看来并不吃惊,也不赞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选了你和你的家族作为牺牲。”她十分不屑地说,“也许是中毒之后,疑心儿子谋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势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许想册立一个宰相推荐的女人,在表面上稳住琚相,让琚相以为他还能左右帝王的选择;也许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来实现中宫、东宫和宰相的平衡。他给你的家族无限荣耀,却只能持续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你的任务完成,他就要把你扔进寺庙——你却宁愿要他再活一年?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宫女们向她齐齐跪拜,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添了一丝明朗愉悦。素盈见状问:“皇孙在哪里?”宫女们立刻咯咯笑着拉开床帷。
睿歆听见,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轻轻挣脱,小家伙抓着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此前,宫中发生一连串小小的事情——称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风波”,因为还未兴起波澜,已然平息。事情源自东宫妃素璃不愿意随行,并以皇孙尚在襁褓为由提出异议。但后妃从征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况她过去有几次加入皇帝与东宫的谈话,对行军布阵做出很精辟的见解,那才华令人印象深刻。从那以后她一直被当作有真知卓见而无机会施展的裙钗女将,很多人以为她随军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在素盈看来,能在这样的精挑细选中过关斩将简直是奇迹。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荐而由选女出身,也未必能通过。自然,她也知道获选的过程别有玄机,但她一直担忧皇帝的健康,对选女不大关注。倒是钦妃对年轻女孩儿们耿耿于怀,不待她们正式受封就开始对她们放脸色。素盈知道以后劝她不要做得过分,以免日后嫔媛女官们沆瀣一气对付她。
素盈察觉事情不简单,找来那几个留宫的选女籍册看过,发现拨入东宫做女官的三个选女都出身将门,父兄俱是朝中品级中等、口碑良好、处事稳健的将领。
果然,当她回到丹茜宫时,王秋莹很快就乘着夜色来求见。
转眼七月底,该是选女们晋封的时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转深的可能,而选女那边也得到风声,以为圣驾不稳,前途难料。先前有司层层筛选,只有三个选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标准,其余选女或是在这三年中有过不规矩的纪录,或是身心不适应宫廷的生活,月信不准、梦呓、睡相不雅、谈吐不谨慎、神态不端庄、做事不稳重、在淑文殿的表现不够聪慧、不够敏捷、不够敦厚……一切都可以成为挑剔她们的理由。最后三个选女基本内定,封号也选好了定媛、丰媛、承媛。她们风评虽然不错,但样貌不是最出众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也不是选女当中最妥帖的人。
睿歆咿咿呀呀地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还是好奇地看着素盈。一众宫女围在一旁看着都笑起来。丹茜宫少有如此轻松的笑声,一时恍如春风夏至,令素盈心中静涌一股和暖之意。
素盈平静地望着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给我天下?”
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见,再见之下还是怦然心动。
“照这样下去,万一https://m•hetushu.com•com某一天,圣上身体不适不能亲理,而太子又没有回来呢?”平王始终不失从容,心里仿佛早就打好了算盘。
“你曾经见过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满怀期待地看着王秋莹。“你救了他?”
说话时宦官送进降暑汤,素盈尝过之后,才亲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素盈忙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所写甚详,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种种表现都列了出来。她见王秋莹还有顾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讳,就明说吧。”
皇后素盈,是在这天明白:她,十八岁,也怕那样的将来,怕成为崇仪宫的又一位主人。
素盈轻轻垂下眼睑,盯着青石地面,语调低迷:“有你见证的过去十年,我从未得到真正的快乐。美妙的瞬间,都伴随着不好的结果。这样的十年算不算代价?”
幽馥含笑摇头:“当你向我低头的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贵。所以你该从此时准备好忍辱十年,向可贵的愿望献祭。”
“这样的一年”几个字当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王秋莹瞒不住话,低声回答:“奴婢过去所见那位病人,是排解体内余毒。他曾经中毒,之后一直用药排解,但残毒聚结……几年后终于发作。”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个奇妙而固执的想法:宰相的强势不过是一朝一代的浮华,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檐下低头,当他们散去,那速度会比投靠他更快。成为宰相推荐的皇后,并不是素盈的选择。让她自己选择的话,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寄托给一缕华美的幻影。
猎期因太子整军出发而匆匆结束。素盈照例参加了大军的出征仪,只是不如素飒出征时那么动情。骄阳似火,可艳艳阳光笼上皇室贵胄时,也像是没了热力,化不开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围,脸上挂着高深的微笑,以低缓的声音乱她心曲:“其实你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迟早要走在你前面。”
当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苍白的幽馥出现在氤氲里,斜倚着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兽白马。
睿歆笑眯眯地含着手指躺在她身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拥有宫廷里谁也没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着这双眼睛由衷喜欢,柔声道:“歆儿,我们是同月同日生的。”说罢自己先笑了:跟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他又不懂。
尽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复,但他久久卧床,让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个机会,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宫中睡熟,悄悄召唤王秋莹入内。
王秋莹从宰相遇刺之后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医为皇孙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议。所幸王秋莹的医术又有长进,至于熬药喂药,素盈又事必躬亲,不消半月,睿歆就渐渐好转。
王秋莹偷偷摸摸为皇帝把脉,见并未惊动他一丝一毫,这才目示素盈到远处说话。
乳母不知何处不对,小心翼翼答道:“是依圣上赐的名字叫的。”
王秋莹并不像平日那样自信,犹豫地回答:“奴婢不曾问诊,不敢信口开河。几年前倒是见过类似的病患,那人是数年前已大病过一场,一直用药保着,后来复发——他复发的情形与圣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说就是一样的。”
素盈难过极了,同时也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在命令太医院对外严守病情时,亲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后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难道他不怕她会阴谋策划危险的事情?
素盈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半个身子不再看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皎洁的月光如梦似幻,素盈第一次从中看到一点希望,似乎会有好事发生。
遗憾的是,谱造真实的老天不像编写史书的史官。老天不会用几个曲笔把人与人之间修饰得尽善尽美、皆大欢喜。
她面色凝重,睿将军立刻领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惑乱人心,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护太子登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一些体面的借口,摆脱危险的嫌疑。
鼓乐,燔柴,宰牲。威严的皇帝郑重地将兵符令印交给戎装的东宫睿洵。
素盈惊讶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素盈听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我也没有看陛下龙颜——那时我以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娘娘可知圣上自染恙之后有何症状?”
“难道娘娘没有听过养虎为患?”他为这件事情特意入宫求见,气咻咻地说,“何况那是视娘娘如寇仇的东宫的儿子!”
琚含玄自始至终没有说几句话,但素盈感到他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素盈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她知道这个人的企图永远不变:他想要握住束缚她的线。
“隔十几天吃一次?这是治什么病的药?”素盈心生疑窦。
他仿若没有看见素盈的脸色苍白,犹自说道:“洵曾经数次对我优待寺院做过规劝,有几次明白地请求削减国中僧尼、要求寺院纳粮纳田税。他日继位,他一定付诸实践。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对先皇的皇后不加礼敬,一来能保那寺院安然无恙,二来僧尼念你这点好处,也会对你格外尊护。皇极寺中……有不少人与他母亲相交甚厚,颇有渊源,你还是避开为妙。”
有天素盈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
“是是是——”素盈叹息,“我做了主,日后他们就可以推到我身上。决策对了,是他们的筹备好、提议好;定夺错了,是我这个女人没见识、目光短浅。他们不敢怪圣上,但批判我的勇气,他们可不缺。”
幽馥耐心听完她长篇累牍的愿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着素盈好一会儿,阴森森地说:“你不想做牺牲,就要不断把别人放到祭坛上,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不过,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接受。”
“娘娘也可以这样想:今日为一件事情做主,日后就有权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们大放厥词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由他们去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那时,他们连批判娘娘的勇气,也没有了。”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挣扎着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怀里,说:“也有人说,我这辈子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素盈沉着脸站起身,宣布这场密会结束。
素盈失望地转身,掀开帷幕,默默遥望他的睡脸。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愿相信:他有面临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还没有白头时突然到来。
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只会纸上谈兵,但当皇后与宰相先后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对她的信任之后,素璃很快和-图-书发现:虚伪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儿子,素璃明白。侧妃素慈想要她走得远远的,留一个清静的环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来。这是无言的强迫,然而宫中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转。
素盈觉得他眼中隐约有一点点歉意,还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小小的生命。心存这种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荣安公主几次三番求见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顾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着大肚子需要别人照顾,哪里能管了别人的孩子。素盈不愿把睿歆交给她,皇帝也当她无理取闹,没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够让素盈知道: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她选择把皇孙放在自己身边,代价就是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偏见注视她,疑心她会对储君的独子下毒手。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隐疾,也会装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戏,让人以为她早就忘记。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澜,在与姐姐以斗酒为名交待心里话之后,也必须忘记——素盈可以把她说的话记一辈子,但她必须忘记皇后不愿让她记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莹在相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有改变她的性情,要把她见过的病症弄个清清楚楚。
睿洵的言辞举止无懈可击,素盈一直含笑应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日后作史书时,这场面也能够写得很完美,稍加修饰就可以变成一段温情脉脉的宫廷插曲。
素盈对她的执着并未见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我绝对无法成为女皇。”素盈还是那么平静,注视着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够。其次……我们家族的人,都把史书读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当她的时代结束,她的家族几乎覆灭,残余的亲族中再也没有出过皇后。虽然她的孙子非常宠爱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后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对武姓再登后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开盒子,刹那便失了神——满盒都是白黄两色香花,淋着细细的水珠保持娇艳。
素盈向她们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让皇孙安静地睡一会儿。”
直到士气昂然的大军绝尘而去,他再没望向她。
“他们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们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这种手段。”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他们不像她这么看好皇帝的健康。

素盈向来看不上他这些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一点也未放在心上,随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回避?”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说:“她和你完全不一样。不是我不让她坐在我身边,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皇帝见她满面关切,握了握她的手,温柔说一声:“不碍事。”
起初皇帝只是有轻微的不适,连他自己也没有当作大事。过了两天情况见好,他就像往常一样作息,上朝,退朝,与群臣在昭文阁议事,偶尔往丹茜宫探望皇孙。
到正式册封前,皇帝的身体仍不见好转。不知什么缘故,内定为定、丰两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则是一耳失聪。有人暗地里以为是钦妃动了手,而钦妃大怒否认。素盈从前就知道姑姑宁攀附外臣也不齿于这种戕害,因此她怀疑是三个人有心逃避,认为理当查个清楚之后重重惩罚。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并不打算追究下去。过了几日,他因身体不好,召集僧众祈福,为表诚心,免去当年册封,立誓不再扩充后宫以节欲净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诏命各宫各院放怨女出宫,连选女们也一并放去,只留下几个人补了女官的缺。
一天平王入宫求见,言语间向素盈求证。素盈应对简洁,不露口风,平王便单刀直入地问:“圣上眼下是否还能亲自处理政事?”
一瞬间,素盈产生恐惧,担心他不会再醒来。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听了片刻,见他呼吸均匀,尽管鼻音略为沉重,但没有痛苦之色。她这才蹑手蹑脚退到外面,向太医们征询。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发生一次晕厥。素盈的期望被这又一次的危险讯号打击得一败涂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再后来,她不得不对这些人的远见甘拜下风。
“从今以后,我叫你‘幽馥’,黑暗里的诱人香气。”素盈说。
皇孙痊愈,王秋莹功不可没,素盈对她的医术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边多留一些时日。但王秋莹每每见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头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问个明白——娘娘近来是否还会出现入宫前的病状?”她想知道素盈是否还是看见那个白色的幻象。
每个素氏小姐都知道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时期,她们当中就有人立志:无论如何不做第二个隆运太后。而素皇后们不必暗暗发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继位新君不是亲子而被弃如敝履,这样的余生太凄凉,她们绝不要。
纵然睿歆平日活泼健康,怎奈皇后身边近来人多而杂,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还是无意将疫气带入丹茜宫中,小儿本来就容易染病,终未能幸免。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渐渐停滞,沉入睡眠。
那乳母如实答道:“皇孙有个小名叫阿寿,平日太子妃都这么叫。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唤皇孙为‘歆儿’。”
皇帝已醒来,然而脸色青灰,一双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见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边,想问他感觉如何,又怕他心胸烦闷,说话会耗了精神。
他得知皇后愿意在他们夫妇出征时暂养皇孙,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亲自到丹茜宫,感谢皇后费心,称颂她仁慈贤惠,为皇孙将会带给她的麻烦表示歉意。素盈则鼓励他勇往直前,预祝他旗开得胜,信誓旦旦地让他对皇孙即将在丹茜宫度过的日子放心。
得到她的回应,幽馥立刻轻飘飘绕着她晃了一周,停驻在她面前,热切地回答:“当然——我帮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愿用二十年作为代价。”
皇后赐给东宫妃的盔甲很精致,但接受这件礼物的人却不能像往常一样摆出一脸和气。连日来凝滞在东宫妃脸上的冰霜不见消融的迹象。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满意这种结局。这只狼果然像皇帝说过的那样,不愿看到皇位的更迭。他与太子仿佛是生来的仇敌,上一次有人做出这个提议时,他以“西陲战况紧急,不便召还主帅,何况圣体渐愈,不日可临朝理政”为由,冲散了那一波舆论。但当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数很少的集会中,面对众臣质疑皇帝健康时,琚相大部分时间选择了缄口不语。
“假使是那样,以圣上的样子来看,总有和*图*书三四年吧,少说也有两年。”
素盈没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觉他气色反常,心头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王秋莹却露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为难地说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个月……至于圣上……奴婢不知其详,不敢贸然领命。请娘娘准许奴婢想个仔细。”
果然,那天回宫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素盈浑身一震,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她昏睡在太庙中冰凉的地板上。
钦妃却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儿,不下点狠功夫防着,谁晓得她们会耍什么把戏?好在这几个还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给我就是了,不会伤了她们与丹茜宫的和气。”她虽然脾气不好,但这时候对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处,钦妃也觉得,如果皇帝的病体再这样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来,那么就像皇朝过往中的许多类似场合一样——身为皇后的素盈会在幕后掌权。
“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看到一个很不错的皇后。”他心平气和地说,“你是宰相保荐的人选,态度上却在躲闪回避——你可能有些畏惧宰相,但与他并没有同样的想法;你和洵是旧识,却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你与太子之间可能有些事情,但与他也不亲近。”
平王连连顿足叹息:“臣先前请人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养育别人的孩子,否则一生的运气也要被那小儿带走。”
她脸上始终是嘲讽似的苦笑。
“我说过,当你回心转意,再来向我膜拜。”她一边走向素盈一边说:“如果你打算听他的建议,那么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后死去,有什么区别吗?现在,可以是你最坏的时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机——现在的你,知道谁对你虚伪,谁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钦妃,出谋划策的崔秉仪,耳目灵通的白信则,还有宫正司的杨芳可以让任何你不愿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澜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飒所握兵权虽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窥。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刚刚立住了脚,稍加提拔,他就有胆量弹劾任何一个对你非议的朝臣……你已经掌握了很多,只差让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看着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们的样貌,而是他们的派系——支持储君的人忠肝赤胆无可厚非,支持宰相却是多数,其中还有她自己的父兄。静静听了听他们的议论和辩驳,她就明白:这次太子还是回不来。
当即有鲁莽的武将问道:“若是圣上猝然西去,朝中又无储君主持,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召太子回京以备紧急。”
“呀!会爬了!”年少的宫女们为这发现欢喜。
宫女们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边看着爬开两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轻唤一声:“歆儿!”
素盈被这些发现弄得心慌意乱,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后,还是一年半载之间。
素盈蹙眉道:“皇孙自有爹娘,我几时说要养他?不过看顾几天而已。”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见事情依素盈的构想发展,并未有什么异议。但平王极力表示反对。
“圣上还不至于到那地步!”素盈动了气,不想听他说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笔亲批的,圣上还能处理。真有不测,圣上自会召太子回京。”
“因为我也曾说过,不会不管年轻的羚羊。现在,我为你找第三种选择。”
素盈对这些热衷于预测未来的人们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边亲奉巾栉。
素盈怅然若失,低低地唤了一声:“歆儿……”
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闹的睿歆,忽然进来一个黄衣宦官,慌张地向她禀报:“圣上在昭文阁骤然晕厥。”
一抹白色从睿歆身边远远荡开,几乎直扑向素盈,美丽无双的脸凑到素盈面前,没有呼吸。“有他在,你永远别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对新名字置若罔闻,面目阴沉地讲完了,又在睿歆周围神色凝重地飘荡。
对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没来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盘上的一只羚羊,他凭自己的感觉把她放在这里或那里,为的是棋盘上的局势,而不是珍爱一枚棋子。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没用力也没松开。“现在我说的话,你要记得清楚——”他的双眼晶亮,话语清晰坚定:“我一生虽不敢自称笃信佛法,但对释家僧众一向照顾有加,曾诏准天下十一个州郡的寺院免粮免役。当我西去净土,你可以从中选择一座寺院,为我诵经——最好远离京城,特别不能选在皇极寺。”
这简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着父亲,呵斥一声“放肆”,别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他呵呵笑起来:“皇后居于深宫,能否‘母仪天下’,谁知道?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来的君王说你不可以……你就变得不可以……至于能或不能、怎样才能协调后宫为妃嫔表率,那是成为皇后的你该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原来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宫。”他说。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看着尴尬的王秋莹,嫣然一笑。就算想要无视,她还是一直都在这里,与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许在她这一生里,只有这白色的窈窕身影会对她不离不弃。
“洵……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口气没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一个有资格成为皇帝的皇子,有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亲一眼就选定他。他不需要将所有的兄弟赶尽杀绝,让父亲除他之外别无选择。洵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没有人反对他的那天到来。真正有能耐的人,总是看准要害,一击必中。他却拘泥于琐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随他心意改变——我几乎没有采纳过他的建议,因为它们缺乏说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济,也是我的继承人。当他君临天下,会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脚。那时我的所有诏书都变成了一堆故纸,难以保护任何人。”
“害怕吗?”她抱起睿歆,觉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用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们怕我伤害你,但你一点都不怕。”
“正好你来了,有样东西给你。”他动了动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静悄悄地退去取了一只木盒进来。
然而她步步紧逼。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脸去闻,再抬起头时,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转身走到几步开外的桌旁,轻轻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边。
“陛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愿意当皇后。”她宁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见这光景,素盈便晓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几个妥帖的军将扶持太子,先是www.hetushu.com.com让太子亲领了兵,如今又将武官出身的女孩儿送入东宫。种种情形,倒像是他已着手准备传位。
有个从东宫过来的宫女说:“三翻六坐九爬——皇孙还不到九个月大,现在还不会爬呢!”话刚说完,睿歆踢腾着小小的腿,向素盈身边挪了挪。素盈见他活泼好动,心中喜欢,问他的乳母:“东宫里平常怎么叫他?”
吴李两位太医异口同声,以为皇帝连日辛劳过度,中暑之后身体虚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应。素盈不再相信他们的话,还是叮嘱他们仔细侍奉。
素盈握住他那只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没太看清你的样貌。”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后座,而不是它旁边那个。外人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就算我的父亲有追求权力的冲动,也不会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东平素氏,我的亲眷,都不会允许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图。因为一旦我的时代结束,他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连做皇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等圣上有精神再看。”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轻的皇后还没有尊号。皇帝在继位之初就按照传统,被尊为“天皇帝”。因德行有亏而被废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号,但皇后素盈却没有。于是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官员带头,百官上表请尊皇后素氏为仁恭皇后。
“第二天还是不能呢?况且眼下正有战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那么,你想要怎样?”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么?”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够态度强硬,但返回宫中,看到她夫君的状况,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历代皇后上尊号,总会找件事情当契机,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载”等一套说辞,但归根结底无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后族。素盈暗自猜疑,觉得自己的哥哥没有捷报传来,父兄势力也不显强盛,不知这些从政数十年、嗅觉比她灵敏的人,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他违反了这个规矩。皇帝面露不悦,似乎是对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表现有些不满,又不便说。睿洵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变化。素盈察言观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时,向睿洵低声道:“将士之前,殿下为何忧心忡忡?”
平王向她叩头谢罪,可起身之后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驾驭’。如今储君不在,圣上又在后宫休养不到外面。往常遇到这样的状况,也是由皇后……”
她忽然贴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雾笼罩素盈的身体,转瞬消失不见。素盈觉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诱惑般的声音:“暂且如此吧。当你有了更多的愿望,我会再次出现。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苍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赏幼儿的睡颜时语气低迷:“就算我告诉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么、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么——问我是谁,是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寂寞让很多人变坚强,也让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让很多人变精明,也让很多人陷入无谓的焦虑。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种人?”她悲伤阴郁地看着素盈叹息。“仔细想想它们的区别,否则当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北宫再想问题的答案,就来不及。”
素盈难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缓过神,幽幽地问:“如果圣上也是那种情形……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他的话好像遗言,她连听下去的勇气也要丧失了。他做了一个手势,不准她出声打断,接着又说:“那时……我想选的皇后,其实是一个牺牲——素皇后的未来只有两种:成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个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笔带过。”他说着说着,似是又开始眩晕,拧着眉头闭上眼睛,手也垂到床边。
平王见她不当一回事,言语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听到响动,包裹在一团锦绣中的睿歆机灵地翻个身,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心烦意乱顾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阁,见阁内太医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没有周太医——皇帝的健康是一项机密,为了避免后宫或东宫知道详情之后有所图谋,太医院素来对他们格外提防,宫中与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医,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赖。皇帝御用的总是吴、李两位太医,而从他们的口中很难打听到皇帝的真实状况。素盈上前询问几句,他们果然从容地回答:“圣上近来龙体偏弱,加之今日天气闷热,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我要我的丈夫活着。”素盈神情坚定,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洞悉命运的光彩。“站在高处的男人,有时需要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而站在高处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许诺给我的天下,换作给他的寿命。”
“被这么多人环绕,还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为一个幻觉命名。明明有那么多人表示忠心,还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来,只对一个幻觉说话——”她在丹茜宫中四处转悠,不忘讥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无其事地远离。
于是她从容地宣布:“圣上虽龙体染恙,然而睿智如前。况且皇帝历来有苍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极泰来。妾自今起斋戒,入太庙为圣上祈福。诸位与其纷纷扰扰,不如同心协力,协同宰相理清政务,待圣上康复临朝。”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素盈诧异地噤口,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微笑是宽恕她,也是因为——除了微笑,我不会再给她任何东西。你千万不要有那一天,否则我会对我的第二个皇后也失望。”
幽馥诧异地看着素盈,很快微笑着拍了拍手。当意识到无法扭转素盈的坚持时,她便妥协。
皇帝因生病接连一个月不理朝政,这在他执政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于是连宫外也渐渐得到风声。皇帝一旦在后宫闭门不出,外界就连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为稳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内,但朝臣们虽然见证了他还活着,却在面对面的接触后,对他的健康状况更无信心。
素盈伸手拭去他额上一层细细的冷汗,嗔怪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
于是皇后素盈沐浴斋戒,步入太庙,向祖先神明祈祷她的夫君不要被灾难击垮。
皇帝一直注视着天地交接处,直到尘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见他背影僵直,心中觉得不安,走上前请他及早回宫。
一次妥协,也许是反败为胜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许意味着从此山河直下、再没有扳局的余力。素璃心里清楚。将皇孙送往丹茜宫前,她紧紧抱着儿子不愿放手,到众宫人上前来劝,她才叹了口气把熟睡的皇孙交给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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