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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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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覆天记 第八章 阑珊

后记 覆天记

第八章 阑珊

此刻他竟又这样说。素盈恍如坠入前尘旧梦里,唇边浮起一个浅笑。信则见她一动不动,催促道:“娘娘,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流星骓一声长嘶,冲破了夜色晚风。
忘机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不满道:“大将军明知道宫里不太平,当然是救人要紧,他偏把好一队禁军死死地扎在北门。”
宫中本该有一队队宫卫、禁卫巡查,可她们两人走了老大一段路,没遇上半个。忘机终于相信,这夜的宫廷绝非寻常。
歆儿冷笑着点点头:“好,好。我现在就去把阿胜杀了,看看你是不是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陛下,现有密谍口供……”
“不知道。”信则泰然回答,“没有人会知道她将在哪里停下。”
信则侧耳听了听,口气更急:“娘娘快走吧!今日宫中乏人相护,娘娘留下等什么呢?速速前往黑山面见圣上与谢大将军,即刻回京处置逆贼。”
一听这话大臣们猜到他又想贪玩逃避,纷纷劝阻:“陛下十日之前刚刚从御苑猎归。近来非节非庆,为何又有出猎之意?”
这天宫里安静得有些异样,素盈指点她调制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跄跄奔入宫中。忘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色,甚至从未想过素来平静的白公公也会如此仓惶。
“那嗽疾是怎么回事?我问过太医,他说,的确很像是生产之后养护不当落下病根。”
忘机耳中听得远处人声鼎沸,颤声道:“出宫谈何容易!娘娘为何不躲一躲?禁卫、宫卫不消多时便可扫平乱党。”
一队持着火把的骑兵一霎就涌至忘机眼前,将她团团围住。忘机哭得泪眼婆娑,只见为首那人跃下马,三步两步迈到素盈身边,顺手扯下斗篷把她裹紧了抱在怀中。
大臣们明知这是他信口胡诌,可是谁能在金銮殿上说皇帝根本没做这梦,又有谁能说皇帝的梦境毫无意义?便是百般阻挠,对着一贯诡辩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费口舌。有几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议皇帝在宫中设享,或是请高僧做个法会,全被歆儿否决。性情耿烈的冯相向来直谏,这时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却被刘相一声咳嗽止住。
忘机气道:“既然知道宫中有变,为何不入内平敌救驾?在此一味静守,是何用意?”素盈一扯她的手臂,又问门督:“马呢?”门将门督二人立刻引着她们出了北门,外面果然有三匹良驹。他们又道:“刚才已有快马往黑山传信,大将军黎明前定可带兵返京。”
素盈淡淡地说:“在宫里只有一样东西,谢震绝不会放手,就是他的北门禁军。北门禁军绝不会擅离职守,轻举妄动。”
“你是个疯子!”荣安将剑锋贴着他的头顶一挥一扫,信则帽子发髻被利剑斩得乱七八糟,他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荣安恨恨地跺了跺脚,可也奈何不了他。一名全副武装的兵士进来禀报:“殿下,附近全找过,找不到她的踪影。”
歆儿脸色一变,脑中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梦到顺圣皇帝在黑山下郁郁徘徊,似乎受到什么阻隔,难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灵所归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祸端。朕既是天子,也为人子,难道不应该亲自扫灭孽障,惠泽于天下,尽孝于先人吗?”
忘机从来没有见过太皇太妃这个样子,痴痴地握住她的手,踩蹬跃上她的马背,从后面拦腰保住她。这大胆的举动真是此生想也不敢想的……忘机虽然感受她温暖的背,仍觉得此刻的她仿如幻境,错愕地唤了一声:“娘娘……”
信则点燃最后一盏灯,玉屑宫中再没一个角落遗漏光明。宫女们已被他打发去躲避,他安然席地而坐,恰在毡毯中心。烛光里,五色彩线钩织而成的花朵纷纷环绕着他摇曳。
“陛下怎么忽然有兴趣研究谢大将军的私事?”素盈一脸迷惘,“这可不是帝王所为。”
忘机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大将军!”谢震向她点点头,镇定自若地把所带兵士一分为二,大队人马仍是回京,十余人的一队护送忘机慢慢地继续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领着两个亲卫飞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啊,真啰唆。”歆儿在御座上打个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点点:“你们有哪一个人能拿出像样的物证?”
“西国来了使者通报死讯,俨然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国家。”歆儿说,“据说那位使者,还带着一封交给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着忘机,坚决地说:“事关重大,我会亲自问她。你别过去插嘴,就在这儿焚叶煮酒,等着我。”
素盈黯然神伤,伸出一手扶住https://m.hetushu.com.com发髻,眼虽不见,也知指尖正触在其中那一缕灰黑相间的发丝上。另一只撑在榻上的手紧紧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难过。
歆儿“呵”的冷笑一声:“往常你们是怎么说西边的?‘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乌合之众’——你们宁可相信这种人说的话,不相信天下最高贵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们和朕相比,谁更荒唐!”
“娘娘!你还有心说笑!”
荣安气得打颤,抽出长剑比在他的颈边。信则容色不变,口气也依旧:“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这一件——杀死我,你将成为一个杀死兄长的弟媳,一个血染宫廷的反贼,一个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义的恶人。娘娘背负一个承诺,永远没法伤害你。你能成全我完成这件事么?”
忘机拾起玉筴,从没有燃尽的叶子中拨出一枚奇迹般轮廓完好的红叶。
走到哪里去呢?那时,她可以拼上全部力气跑来玉屑宫,因为这里有他……有他在,她绝不会横死阶下。现在,她就在这玉屑宫里,可是没有他。让她跑到哪里去,才能找到另一个把她紧拥怀中、挥剑相护的人呢?
她说出这样的话,歆儿久久没有回应。素盈不经意扫了一眼,大吃一惊:以前从没有在这孩子脸上见过悲伤。
歆儿是有备而来,笑笑说:“可我听三宰说,他们已经有了使者的从人亲口|交代的供词。使者往来时暗传书信,不报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谍。西边与我们是什么关系?留着他们送来的密信,无论内容是家事还是国事,都是一桩祸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还是把信交给我。”
“你猜,他说了什么?”素盈的语调仿佛虚幻,“他说,‘那么这一次我就赔你一座,想走时一定能走掉的宫廷。’那时觉得这简直是梦话。可是……”她噗嗤笑了:“现在细想,我们真是胆大妄为——不要说开国以来,就是从开天辟地算起,也没有几个后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这野地里游荡呢。”
荣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议……又是因为有她!
“都住嘴!”歆儿大力拍着御案,惊得金銮殿上一片寂静。他看了看殿门外美好秋光,口气忽然又轻松起来:“常言道,‘春狩秋猎’,打猎的时节又到了。”
她正视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没有孩子。”
“假如你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君王,我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素盈漫不经心地转开目光去看十六字镂屏,淡淡地说:“你的父亲为什么一天也没能坐上王座,这答案你仍然没有想出来。”
“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她一边把玩红叶,一边说:“为什么我觉得她不是病逝?”说着手指一弹,完整无缺的红叶立刻碎得千疮百孔。“不是亲生的母子,无论在外人眼中如何其乐融融,转过身,还是会各自打算。伪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约对她的指手画脚再也忍无可忍了——真奇怪,我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听说是头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骤的看不见,只折腾了一天就去了。”歆儿就着瑟瑟晨风饮下一杯热酒,说:“我从未承认伪王是另一个国君,当然也没有遣使吊唁、受赠遗物之说。”
素盈笑着笑着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时双手紧紧抓住胸口,身子一弯栽下马去。忘机吓得滑下马背,扶起素盈连声呼喊:“娘娘!娘娘!”素盈只是紧闭双目无声无息,忘机举目无人相救,急得哭起来。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弯成月牙儿:“陛下的心思一向让我惊叹。可今日的浮想联翩,实在令人无语。”
呼呼风声之中忽然卷起另一种狂响,似是惊雷遁地而来。忘机眼前的泪雾中一串金屑闪耀,仿佛天上的星子纷纷惊落,飘飘摇摇坠在草原上,越来越硕大明亮。
城楼上一名守将向下张望,说:“刚才已经放了传信的快马过去。娘娘出城又为何事?请勿贸然涉险。”素盈厉声道:“你连城门守也不想当了,是不是?”说着又咳嗽起来。忘机向城门上喊道:“太皇太妃亲下口谕,守将为何置若罔闻?听闻你是白姓,难道与荣安有瓜葛,想将太皇太妃截在此处,等逆贼追来?”
“不必。”素盈向忘机叮咛声“坐稳”,一打马就从城门缝里倏然而过。
“娘娘,这……这是去大将军府的路吗?”
谢震看着她迷惘的眼眸,缓缓地说:“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坠马,昨天晚上驾薨了。圣上今天一早扶灵柩回京m•hetushu.com.com发丧。宫中逆贼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宫廷时,大多被堵在奉阳门内血屠,所余残党由圣上回京发落。密信一案纯属无稽之谈,太皇太妃不惜涉险明志,此事无从追查,一笔勾销,不得再提。”
“圣上对我说了信的事。那……是飒儿的信?”谢震柔声问。
素盈翻身上马,黯然看了看谢震为信则准备的黑风驹,向站着未动的忘机道:“快走。”忘机的脸色让她立刻恍然大悟:“你不会骑马?”
素盈呆呆地看着歆儿,疑心这孩子就要哭出来了。他眼里的水光吸引着她慢慢站起身来,想要亲手为他拭去。歆儿倔强地推开她的手,生硬地迈开大步走了。
素盈温柔而缓慢地说,“有一次,我的哥哥对我说——只有衣食无忧,周旋于同样的人之间勾心斗角,你才会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许不错。让你去民间一天,可能你不觉得辛苦,因为你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但你有什么谋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终将流散,无财无势,没有来路的女人,你打算凭什么活下去?为一个铜钱想尽办法、为难以下咽的三餐挣扎,那不是你素盈能过的日子!”
城上人默然一刻,城门隆隆打开。信端说:“小人派两名护卫一路相送。”
皇帝出猎筹备十天半月是常事,这一次匆忙准备五天就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京。
“你在说什么呀?”
十月荒原,野寒袭人。快马自夜幕初降奔驰至草叶结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喷出的水雾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温暖。扑面凉飚逼得素盈顿住呼吸,一阵一阵地咳嗽。忘机见她实在难受,一再劝道:“娘娘,停下歇会儿。”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缰立稳,不住地大口吸气。
素盈拉着她侧身而过,转身招呼白公公。信则却向她怆然一笑,“娘娘,我老了……不是当年那个能跑能打的年轻人。”那宫墙便是一转,又闭得严丝合缝。素盈大叫一声:“信则!你做什么?!”墙上机关原是两面皆有,可无论素盈怎样按动这一边的暗砖,硬是纹丝不动,显是那边扣死了。素盈急道:“我们是发过誓的!”
他与素盈说话随便惯了,素盈从来不恼他,今天却作色道:“这话也能乱说?”歆儿嘻嘻一笑,说:“九月的泰陵栌环松绕,满山深翠金黄之中点点枫红,一定美不胜收吧?”
素盈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字迹是很像哥哥,但没有用蓝色的纸,也没有用他的封蜡——是来自一个假素飒的信。”谢震扬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不是。”素盈顶着风说了一句就咳嗽起来,她勒住马,忘机急忙为她轻轻拍背,抬头一看,发现她们正在城门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问话的卫卒,径自向城楼上高喝:“白信端!还不快快开门!”
素盈捧着满掌红叶,静静的目光掠过树梢直上云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层浓霜,赤红的枫叶落在上面,美极了。”她说罢向歆儿笑笑,“京城还没有落霜,可我却觉得更加寒冷。进去说话吧。”
素盈扫了他们一眼,叹惋道:“可怜这些都是没经见过的,指望不上。”说罢不再理会。又想,既是荣安的人来了,旁人多半无事,忘机留在宫里只怕活不成。她快步上去牵起忘机的手,跟着信则绕到玉屑宫后一面墙边。
“没事。”他说着蹙起眉,“不是让你去大将军府吗?怎么想起来在那么冷的晚上长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轻快地说:“因为没有想到顺利地走出了宫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气冲到大千世界里……”
她垂下头一笑:“他言之凿凿,我也对此深信不疑,简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让我害怕。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对我说……”她伸出手,渴望触摸整片草原,“他那样无所畏惧地说,他的一生应该是在这里……只一瞬间,我就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地方不能战胜。”
“陛下——”
玉屑宫前一带枫树火红如烧。歆儿远远就看见素盈带着几个宫女拾叶。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闲,边想心事边信步,走出很远才有一次弯腰,可捡起落叶就再不离手。歆儿看了一会儿,恰好身旁枫树摇落几片干净的红叶到他脚边,他捏起那些叶子走到她近前,打趣问:“娘娘攒许多落叶做什么?难道要学‘红叶题诗’?”
这一次素盈摇摇头说:“这个假素飒为了让我信以为真,信中问起我在泰陵所生的孩子现今如何——知道此事的应该是曾经在泰陵当过陵卫,跟着哥哥一起投奔西边的www.hetushu.com.com人。总感觉这是伪王的圈套。阿澜死得有蹊跷,他担心无法约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这样就有了哥哥勾结敌国的证据。那边没人见过我的字迹,不然只要仿造一封我写的信,也不会惹这么多事端。”
因为提起那人时的神情,与平日说到大将军时一般无二……忘机心里偷偷这样想着。然而素盈是长辈,即使两人此刻如此亲近,她也不敢调皮揶揄。她抿着嘴不言语,隔了一会儿问:“娘娘为什么不去大将军府上避一避,却要往荒山野岭?” “他可是牵连在密信案里的。我到他府上,岂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实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闹到这地步,除了到阿寿身边剖心泣血,我还有什么方式表明清白呢?”
“这是哪儿?”她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题。
忘机不喜欢打猎,近日身体也不大好。虽然歆儿很想携她同去,她只是一味婉拒。可是宫中没了皇帝,骤添冷清。忘机整日神思飘忽,倍感无聊,时不时去玉屑宫陪伴太皇太妃解闷。
“为什么?”素盈奇道:“为什么以为是他?”
忘机不服,嘀咕道:“难道会比娘娘还重要?”
那边再没声响。忘机拽着素盈的衣袖,硬是将她拖着小跑起来。可忘机心中全无目的,跑了一阵就不知方向。反是素盈定下神道:“往北宫门走。”
他低头看了看她,说:“圣上带走了胜儿……他知道我不会抛下胜儿,他在等我回去。”
忘机认得服饰,一是禁军统领,一是宫门督。她不知如何应付,心自虚了,向素盈身后侧了侧身。素盈默然从颈上扯出一根丝绦,末端系着一块两指宽的玉牌。禁军统领认得玉牌,当下低声说:“小人位卑,从未有幸瞻仰娘娘圣容。印信不假,却不知……”素盈无意与他为难,道:“可将暗语来对。”忘机听得云里雾里,那统领自然明白,低声说了一句:“中秋月。”素盈不假思索地应答:“早春雷。”门督也有一句暗语:“边塞风雷隐。”素盈又道:“深宫明月生。”
素盈也笑了笑,“这可难住我。我手里的确没有什么信。至于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现在我床头、来路不明的东西——早已被我烧了。”
垂佑二年九月,西国传来伪太后的死讯。
“娘娘做得这么干净,看来信里提到的是真的……”歆儿眼中聚起一层似冰的迷蒙,“娘娘生过一个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问:“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
忘机讷讷道:“那是大宫门。”素盈笑道:“找麻烦的人都从大门进来了,我们为何不能换个大门走出去?”“可这时候出大宫门,腰牌、口令或是准条、手谕,总要有一样。”
他走回去意味着什么,实在再清楚不过——推翻真宁之后又一次平乱,功劳卓越,加官进爵。然后是位高权重,登峰造极。这简直就是一条注定的道路。
素盈向身后望了望,一时半会儿还没人追到这个方向。她拉起忘机的手说:“谅荣安不敢闹遍整个后宫。此时不难找到一两个藏身之处。你是寻一处稳妥的地方躲起来,还是跟着我,快做决定。”
玉屑宫被团团围住,他能听到外面松明火把噼噼剥剥燃烧,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信则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果然,很快就有一双轻靴踏上台阶。
“我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素盈从他脸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轻声慢语道:“你和你父亲担心的事情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她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失神。虽然不怕,可是,的确不知道何去何从。本来在梦里就已想好,醒来时要关心一下忘机的情况,询问荣安的处境,再问问三宰要如何发落。然而一瞬间,这些轮不到她来过问了。阿寿一定早就跃跃欲试,想亲手来处理他的宫廷,处置那讨厌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亲信吧?既不愿意伤害她,又渐渐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一声招呼也没有就做主让她死了……真是只有阿寿的脑子才会想出来的主意……
“白信则!”荣安大叫一声,“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白?你还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背叛自己的家!”
“我明白了。”她向皇帝的这位新宠笑笑。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后,总是把事情解决得出奇的好。”谢震为她理了理枕上乱发,说:“外面有我留下的两个人。他们没见过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时睡在帐中的人是谁。他们会送你去一个地方。”说罢他起身欲走,素盈轻轻扯住他的衣襟https://m.hetushu•com.com,问:“你呢?”
素盈渐渐平复喘息,由衷赞叹一声:“夜色真好。”一面松开缰绳任马慢行,一面仰着头追逐星子。她头上的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枝,一枚发髻散开凌风张扬,她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任凭每一根青丝去追寻自在。
“害怕么?这里和宫廷,哪个更让你无所适从?”
胸口缓缓涌起一团温暖,驱散了长久的刺痛。素盈睁开眼睛,帐篷的缝隙泻入阳光。映入眼中的第一个人是谢震,她并不惊奇,向他笑了笑,问:“我怎么了?”
忘机认真想了想,几次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后还是摇头。
“抱紧!”素盈没有给她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歆儿第二次与大臣们对峙,是为了太皇太妃。据说她暗中沟通西国,为了让她那个守在边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干涉军机。连谢大将军也被扯进这件不光彩的密谋。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里拒绝成为孤儿的人。”信则微笑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样一个安静谨慎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在他身后,好奇地向丹茜宫张望。“哪怕亲人再糟,也好过冷冷清清一无所有。宁可忍受他们添乱闯祸,也好过旁观别人热闹却与自己毫无瓜葛……拼命地想要做些事,让家人离不开自己,却没发现,我们早就是孤儿了——与上天赐给我的父亲兄弟相比,她与我更相似。”他睁大眼睛望着荣安,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耳边呼呼风声太紧,忘机一直把脸埋在素盈的背上,紧闭着眼睛。渐渐忍受了颠簸之后,她偷偷睁眼观望。
“你杀不了她。”信则悠悠闲闲地说:“我相信,即使你让她跪在脚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败的人,还是你。”
荣安提起嗓子向信则怒喝:“她去哪儿了?”
他们两个走到玉屑宫里,刻意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跟进来。歆儿开门见山地问:“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边来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认。
忘机侧过脸看了看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这里的宫廷也有一对没有血缘的皇帝与太皇太妃。也许心里冒出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平日积攒了太多不好的预感……
歆儿一咬牙站起身:“娘娘,泰陵并不是只有你、白信则和谢震三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三个一样,铁了心守口如瓶。”他紧紧盯着素盈,一刻也不松懈,“谢大将军受真宁大长公主排挤,抛弃京中要职去泰陵任陵卫领的时候,很多人为他惋惜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会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样荒僻的地方,谢大将军还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贵子。可那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也没人能说清呢。”
忘机冻得瑟瑟发抖,放眼四望,野地里不见一户人家,兜天荡地的大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扫净了满天云彩。草原像涌起银涛雪浪的大海,风声草动在这空空原野汇聚成庞大的震响,天地间仿佛翻滚着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机从未独自在深夜置身这般孤凉浩大的原野,顿时感到孤立无助,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忘机应歆儿召唤,一大清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观枫。一片黄栌与红枫之间,她素白的身影从容闲适。宫人们将干枯的香叶拢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炉温酒。朽叶的幽香和酒香缠绕在一起,弥漫成满园奇异的气息。
谢震没有说话,静静地托起她的头,看着她喝完了水才说:“这里哪儿也不是。不是宫廷,不是黑山,当然也不是大将军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说:“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
“三宰与荣安这么大的举动,事先会不考虑对付禁卫、宫卫的法子吗?”素盈的声音低沉,让忘机隐隐有些害怕。“这样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不会再相信什么宫卫、禁卫。”她说着大步向北宫门方向走去。忘机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歆儿说过枫苑里有个绝佳的匿身之地,他从小藏在那儿躲人。可是看看素盈孑然一身的背影,忘机跺了跺脚又跟上去。
荣安推门进来,只见到信则一个人,倒也没有意外,耻笑道:“这种时候她果然把你这傻瓜丢下了。离开也好,不会玷污先皇最喜欢的宫殿。我倒要看看,在这宫里,她能转到哪儿去。”
“没有学过……”忘机手足无措地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矫骑,忽见素盈腾出一只马镫,向她伸手道:“来——”
惟有北宫门前气象森严:十二队兵卫持枪严守,银甲毫光岿然不动,浑如排兵布阵。望见素盈与忘机徒步走来,前列两名首领大和*图*书喝一声止步,待看出是光华灿烂的两位贵妇,便迎上前来高声问:“贵人乃是天子内眷,何故夜至宫门?”
忘机去而复返,跑得气喘吁吁:“娘娘,正道上迎面来了好多人……”宫中本有数名宫女宦官,方才不知所措说不出话,这时始知祸起,一个个慌得哭起来。
两人听得字字清楚无误,立刻拜倒,“我等是禁军卫尉北宫门将与北宫门督,奉大将军令严守宫门。大将军唯恐变生肘腋,临行前吩咐过,说娘娘及至,可快马送入大将军府。”
忘机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谢大将军吗?”
“忘机,你赶快回自己宫里。”素盈简单地叮咛一声,向信则道:“来的是什么人?这京城之中不听谢大将军调遣的,可不多。愿意顶着犯上作乱的风险跟着三宰起哄的,就更少了。是——荣安的私兵飞虎卫吧?”
素盈僵了短短片刻,放开了手。
“你一点都不担心你哥哥呢。”谢震口气里有些怪她。素盈却笑道:“欺负到他头上,该担心的人是伪王才对。”她说完想要喝水,谢震亲自捧了一碗。素盈这时忽然发现帐篷里太安静,似乎外面也没人守卫。
“娘娘!”信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让素盈想到一个不祥的傍晚。那天他也是这样脸色苍白地跑入丹茜宫,说:“宫中有变,娘娘快走!”
素盈又看看谢震:这个人,当时是一力赞成,还是反对无效呢?是希望她彻彻底底地离开宫廷,还是希望她继续尽忠皇朝,扭转阿寿的性子,直到磨没了小皇帝的耐心?她想得太多,转念才记起来这都无关紧要,苦笑一声:“天!我……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张床之后,该做什么。”
“啊!”素盈骤的听到许多,不知此身是否还在梦里。“我就这样死了?回不去了?”她哑然失笑。 昨夜才与忘机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变成了将要亲身体悟的一件事。刚才还在谈论三宰、伪王、哥哥,转瞬,他们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话题……
素盈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偏着头叹了口气:“这次回到宫中,真的很生气,气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为讨厌宫廷,而是因为恼恨他。他明明知道我多想离开。”
她不慌张,忘机也慢慢地忘了恐惧。两人一骑慢悠悠地在银色草原上乘风前行。素盈指着天尽头幽幽出现的一星灯火,说:“那里有人家,应是黑山脚下。我们不妨慢慢地前进。”忘机被风吹得头疼欲裂,辨不出山影与夜幕,分不清灯火与星光,只觉得满眼全是晶晶闪闪的碎屑。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娘娘,每个人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呢?谢胜有时这样想一想。然而在宫廷里没有什么“永远”,就像歆儿常常评论别人时说的:“她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即使她应对宫廷事务十分老练,总会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袭来。
歆儿心道: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离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个算盘。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忘机已没了主意,只管跟着他们奔逃,正不知逃入这死巷之中是何打算,就见白公公伸手在墙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隆隆一声闷响过后,整面墙转开一道狭缝,竟是活墙,后面是条静谧的宫道。忘机瞠目结舌:过去也曾从这条宫道上走过,恼怨这墙封死了路,害人多绕个大弯,怎能想到其中别有玄机!
“又来了……你,总是把我当作我的父亲。”歆儿难过地笑着说,“他做过而我还没有做的事,你总是以为我迟早会做。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呢?”他说着嘴唇颤抖起来:“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只有大将军一个人懂得回报你的善意?我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你的儿子。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远,不要成为你和我的危险。”
他沉下脸,“这么凶险的事情,被你当作游戏?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险?竟带着一个柔软无力的孩子孤身上路!”素盈叹了口气,这一叹反让谢震不好再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背叛家人。”信则的手指滑过一朵花,又轻轻地碰触另外一朵,“即使他们不成器,甚至可恶可恨,我也不想撇开他们。因为我害怕……他们是我的血亲,没有他们,我将孤身一人。在茫茫宫廷里,我无法忍受成为孤儿带来的寂寞和危险。”他看着指尖那一朵嫩黄色的绣花,笑笑说:“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为在宫廷里遇见娘娘。”
其实她曾经幻想过,假设有一天她终于可以抛下一切……在幻想时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孤儿,不能抛下一切追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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