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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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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覆天记 第三章 他,她

后记 覆天记

第三章 他,她

谢胜挪了两步,转到光亮处,让父亲看清他执拗的仰视。
素盈让谢胜坐在她身旁,问谢震:“将军近来还好吗?这一次回京述职还顺利吗?”
下跪的将军们心中更气愤,谢震压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义……”他还没有说完,真宁已转身退回帷内。谢震无可奈何,只得领着属下将军们告退。
这是一匹老马,走着走着,没有回到大将军府,却来到一座废园的后墙外。谢震知道它在寻旧日门庭,忙勒住缰绳眺望——墙那边的老树野藤一片翠绿,因长久无人打理,早已长得全无章法。谢震轻轻夹马,绕到一处便停下不动。
素盈摇头说:“不会。她不会伤害阿寿,她没有能替代阿寿的傀儡。”
“小人姓白。”
“马车会颠簸,不准叫苦。”他说。
素盈怔怔地听着,半晌才说:“那么,你能不能为我把这只蛐蛐放到庭院里?让我可以经常听到它鸣叫。”谢胜点点头,笼起蛐蛐罐告退,跨出门时忽然听到她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咳嗽。空旷的殿中立刻到处回响起她痛苦的喘气声。谢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父亲竟然走到她身边,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谢震轻声问:“她呢?”
“在配殿中等着。”白公公说罢静静地为他们引路。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之盈。”谢胜静静地看着满天星光,又问:“有件事请白公公赐教:为什么我在宫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娘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住在这里呢?”
“你带他来,是出什么事了?”她慢慢地问,缥缈的口气好像告诉听众,世上再没有动她心魄的新闻。
其实他并不喜欢喝桂花茶,可是没人知道。因为他总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仿佛曾经跟某一朵桂花谈过一场恋爱,要在无数花瓣里重寻她的身影,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似的。
真宁冷笑,“原来是这样!我说嘛,平日从不曾见他们来得这么勤。功劳簿在哪儿?”谢震忍住心中不快,将功劳簿呈上,说:“此簿请交陛下过目。”真宁不客气地夺过来,翻看几页又是一声冷笑:“大将军真会做人情——明明是他们分内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劳!”
“大将和-图-书军说哪里话!”将军们转来宽慰他,“这真宁乱政也非三五日了,自始宠信一批卑贱之人且不必说,如今越来越不像话,竟连我们这些将领也不放在眼里。这与大将军有什么关系?哼,皇天昭昭,必有果报。” 一名将军又叹:“若非那妖女听信谗言,我们家眷怎么会被扣在京城,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
谢胜看看父亲,得到他首肯就彬彬有礼地跪到素盈几步远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说:“来,到我身边。”谢胜吃了一惊,偷偷回头看父亲,见他仍然鼓励,才大胆地跪在素盈脚边。
“嘘——”白公公低声说:“听。”
“应该不是。”谢震笑道:“问他,他就是不说。这孩子打定主意就能藏得住话,很像他母亲。”
谢胜见她言语亲切,心中也不大畏惧了,眼睛滴溜溜一转,轻声问:“我父亲会怎么做?”一边说一边偷眼看谢震。
谢震的神色不大痛快,说:“这几年真宁做了几件大事,很有点洋洋自得。”“荣安呢?”“荣安是外家妇,不便插手。况且真宁也不信任她。但荣安另有打算——她有个女儿,眼看长成了。”
素盈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问:“你有十岁了吧?”她抽回手时,惊见指上染了血迹,立刻发现谢胜后脑一道新伤,于是放下脸来:“这是怎么回事?”
“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什么样呢?”谢震深深地凝着眉轻抚素盈的后背。
“没事。胜儿执意要随着我。”谢震说:“今年秋冬所需的东西,我交给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还有什么特别吩咐。”素盈摇摇头,向谢胜招手:“你来!走近一点。”
作为镇守东防的大将军,谢震回京述职的队伍不算排场。尽管如此,真宁大长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将军们带回来好几名,斥道:“目今正是交夏时节,东奴水草丰茂,马壮兵强,将军们应当谨慎防守。大将军把他们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墙头上可以看见一株枯树,浑身缠满了常春藤,因此触目之处还是绿油油的。可是细看就发现枝条全是了无生迹的枯褐。
“挨打的时候像他母亲,可不妙。”素盈抽出一条长绢,为谢胜包住伤口,又说:“有一点点像他父亲才好。www.hetushu•com•com
谢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里盛着桂花茶,毕竟是去年的花,一缕香气趁着掀开盖子的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谢震面不改色,道:“四月一战已令东奴元气大伤,年内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为这些功勋卓越的将军们请赏。”
蛐蛐开始唱歌了。
谢震盯着素盈看了一刻,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问:“如果,宫中需要一个新的当权者,此人必须地位崇高不逊真宁大长公主,性格温雅大度与真宁迥然不同,出身世家,能令那些受真宁排抑的贵族们服膺……”
素盈却说:“懂事的孩子,自然不会乱讲。如果不懂事,也不会把这些话当真——我们十来岁时说过的话,还有多少放在心上呢?”谢震顿了顿,回答说:“历历在目。”
谢胜看得惊呆了。白公公点了点他的肩膀,他才仓猝地合上门,惊疑不定地走到庭院中央把蛐蛐放走。见白公公坐在廊下,谢胜过去坐到他旁边,一本正经地问:“请教公公如何称呼?”
“我去跟爹在一起。”谢胜这样回答。去哪儿有什么关系?有爹在就不会有危险。
谢震不说话,谢胜被他们庄重的样子唬得更不敢出声。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门前,白公公停下脚步,谢震对儿子说:“把绷带拆下来。”
“是阿寿干的?”
“白公公不必担心,一切都好。”谢震宽慰说:“这孩子一定要随我来,拦不住他。”白公公这才松口气,和祥地说:“他长大了。”
谢胜得知父亲回家,赶快到堂下奉茶敬献。谢震没接茶碗,而是摸儿子头上的绷带,摸至后脑,谢胜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谢震撤回手问:“谁打的?”
“再过一百年,也不过是这么几招。”谢震不屑,忽然见儿子目光炯炯,他忙道:“娘娘,这些话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素盈抿嘴一笑,“唉,他啊,会不动声色地让小看他的人输得很惨呢。”谢胜听罢微微吃惊地看了看父亲,看到他露出一丝苦笑。
好像这辈子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远门。谢胜心想。
谢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虽然有想见的人,总觉得,只要他们还在那里,宫廷也不讨厌。可是认真想想,又不想和他们在那里hetushu.com.com相见。常在想,如果他们不是他们,我也不是我,就好了……”“你站起来。”父亲忽然这样说,谢胜站直了,眼睛迎上父亲慈爱的目光。“已经长这么高了。”父亲温和地把手放在他肩头,说:“没事的,宫廷不会把你击败。你可是那个人的孩子。”
谢胜难为情地从怀里掏出小小的竹罐,立刻受到父亲训斥:“成何体统!”他委屈地想:“我怎么会知道要来拜见一位娘娘呢?”偷偷去看那位娘娘的反应,却见她含笑问:“给我看看好吗?”谢胜顿时放松了心情,欢喜地把小罐放在她面前。
寂静的宫殿中,依稀可以看见高大的屋椽轮廓,描金花朵隐隐泛起一点异彩,梁上悬着宫灯,却只有坐榻两旁的烛台上有火光跳跃。这黯淡的宫殿没有让人生出一丝恐惧和压抑,只因为面西一扇通顶的窗子全开,泻下一地似雪似银的月光。
有人提盏昏灯,穿破黑暗走来。谢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礼。谢胜好奇地打量:这人是个宦官,年纪好大,行动仍然利落。他见到谢震时很平静,可是看到谢胜,忍不住流露出骇异。“出什么事了?”他疑惑地转眼望向谢震,声音中有惊惧和担忧。
“死了……”谢震心中伤感,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怅怅地拍了拍老马的脖子:“走吧!”
“在京城不比边防,说话须要仔细。”谢震叮咛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归家去看亲人。他自己也放松缰绳,任由马匹慢慢地前行。
素盈微微冷笑:“打算送入宫?她还不如真宁这个小姑娘有创见。”
出了宫闱禁地,一名将军难忍愤慨,脱口道:“大长公主欺人太甚!”谢震忙伸手拦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谢某不得大长公主器重,令诸位将军受辱,实在汗颜。”
谢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来。谢胜立即感受到他的温和,也笑起来。
谢震忽地想:别人眼中,他们父子的笑脸并不相似吧?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都笑得真心实意。
“回去睡。”父亲简单的回答并不能让谢胜满意,他说:“不,我跟你一起。”
那道月光里,凭窗站着一个女人。谢胜一见她,心中“啊”的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生……这女人才像是月https://www.hetushu.com.com光里生出来的,面容与衣着素洁无暇。
谢胜大奇,不知这是什么名堂,趁人不备时溜到近前,见箱子并不上锁,一口极大的箱中全是布料。他合上箱子,发现父亲正严厉地站在他身后。“爹,你去哪儿?”他吃惊地问。
这一天晚上风清气爽,谢胜却睡不着,索性抱着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树下,一边呼吸正当盛时的香气,一边捉蛐蛐。他循着鸣叫,看到父亲的房间里灯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时,父亲与两三个人从房中出来,向外走去。风送来微微人语,谢胜听到“启程”二字,心中一酸:父亲总是趁他熟睡后离开。这一次他回来,竟只有这样短短的几个时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地送父亲几步,却看到那些人往一辆马车上搬运几个大箱子。
倔强的口气真熟悉……谢震将儿子拦腰抱起来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间走。“爹!爹!我跟你一起去!”这孩子不嚷着放他下来,却凭直觉坚持己见。谢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谢胜面前的月光。
谢胜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应一声,去换衣服。
白公公陷入沉思,像是难以总结。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说:“她是一个……本来可以成为一段传奇的人。”这回答似是而非,谢胜没有明白,还想再问。
她为谢震赐座,声音像清流一样令人振奋。
“你知道我去哪儿?你去做什么?”谢震问。
谢胜愣了愣,见父亲的神色毋庸置疑,有点不情愿地拆了头上绷带。他伤口差一点愈合,这时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说。谢震又道:“里面是一位娘娘,你知道怎么拜见吧?”谢胜点点头,见父亲轻轻推开门,一幅幽深典雅的画卷就在他们眼前展开了——
“那位娘娘尊讳如何?请白公公告知,让下官日后避讳。”谢胜老成地说出这套话,白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回答说:“娘娘讳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盈。”
马车向着他不熟悉的方向前进,渐渐地,那几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车时那么安分,他一直惊险地在它们之间寻找平衡。当旅途完成,谢胜迫不及待地跳出马车,置身一片开阔的庭园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建筑,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风和星空——宫廷宏伟和_图_书,不及这里肃穆。京中的风能歌善舞,总带着谁家的銮铃、乐声或香气,不及这里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创造的景致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遗忘,而这里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谢胜的眼睛一亮,以为终于可以从父亲口中听到母亲的点滴。谁知父亲像看着他的样貌陷入遐思,再不说话。谢胜等了又等,只等到他说:“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要看看你这半年的武艺、功课进展如何。”
素盈怔了一瞬,婉转笑道:“这么说来,将军应该是个懂事的人。”谢震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想起别的,蹙眉道:“我担心的是阿寿。他性格爽朗不羁,恐怕越来越不合当权者的心意。他年纪还小,恐怕会有危险。”
“你知道为什么困在笼里的蛐蛐会斗?”她似是在问谢胜,但不等他的回答就说:“困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以为杀死对方就能成为这方天地的主宰。为了争夺这个钵,它们忘了世界是多么广大。”她抬起眼睛,清澄的目光直视着谢震:“如果我们是蛐蛐,怎么办呢?跳出这个钵,在每个夜里安心歌唱,不是很好吗?”
谢震满怀歉意,道:“正是不想让娘娘看见,才叮嘱他取下绷带……好像是昨日与同伴玩耍时弄伤了。”
谢胜连忙摇头,低头难过了半天才说:“爹,我以后可不可以不再进宫?”说罢立刻偷眼看父亲的反应——父亲一向不苟言笑,这时候嘴角轻轻向上扬,仿佛是在微笑:“讨厌宫廷吗?”
他的父亲不知是不是被皎洁月色感染,单膝落地跪在她面前。谢胜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谢胜忍不住再抬眼去看她——银色的月光在她背后,金色的烛光在她面前,真是黑暗中辉煌的存在。
上一次谢胜被素家兄弟欺负,写信时告诉了父亲,反而被父亲训。这一次他不敢讲。谢震也不强问,又道:“你今天不是应该在宫里当值?怎么早回来?是不是闯祸了?”
“嘘——”素盈竖起手指,用心聆听。安静的配殿中,谢震也听到了蛐蛐的鸣叫。
谢胜察觉父亲陷入了异样沉默,明白这时一定要机灵地应对,于是天真地反问:“蛐蛐怎么可能跳出钵呢?除非遇到一个宅心仁厚的主人放生,不然,直到它忘了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也无法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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