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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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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心迹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心迹

素盈的声音不高,在静夜里足够清晰。“只有东宫活着,东宫妃才有意义。但若失去妻子的地位,东宫的死活,与素璃何关?你是这样想吧?他……真可怜。”
深泓从玉枕中取出几片干涩的叶子嚼碎,和着热水送素盈吞服。
素盈心寒:原来素璃不仅不爱他,甚至有些恨他。
“曾经有那么一瞬,我想,也许成为你的侧妃也会很好。”素盈讷讷地说出这话。她的神态太冷静,睿洵的柔情顿消,只余欷歔:“那一瞬间,不会再来。”于是,那一瞬间他们在彼此心中是何地位,已不须追问。这一瞬间,他们已经历过几番互相戕害。
他们默默地睁着眼睛,细听潘公公出外柔声转告:“陛下已安歇。”不知睿洵低语什么,又听到潘公公说:“殿下,这么晚了,不合规矩。”
“站住!”深泓大声喝止,“不要大惊小怪。取一碗热水来。”
深泓专注地凝望他的孩子,没有接。睿洵抬起眼,微微苦笑着拿起调羹,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毫不迟疑地咽了下去。
“我不会被人发现。”素盈如此回答。
深泓重入帷幄,素盈才问:“陛下刚才颁了什么样的诏书?”他沉默了更久,怅然说:“这个国家失去了储君。”素盈悚然变色,以为睿洵已受三般朝典。可他接着说:“从今起,只有庶人睿洵。我已命他即刻离开京城,日后无诏不得擅还。”素盈又诧异——他竟然真的放过睿洵。
“嘘——”深泓将手指放在唇边,邀他一起聆听。
在这充满风波的一天,到底哪一种感受让她更加吃惊,她也说不清楚了。“陛下是真心疼爱他……”说出口她才觉得可笑: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皇子,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深泓接了过来,依样在杯中浸湿手指,向空中弹了三次,将金杯送到唇边轻轻一沾,翻手把残酒倾在床头。素璃似是心中感动,两滴眼泪扑簌簌垂在手上。她急忙抹掉泪痕,对着深泓深深地一拜。
“啊!”他按住肩头,身子几乎是从素盈身旁弹开。他低头看了看受伤的肩头,满脸愤怒和惊诧地看着皇后染血的嘴角。又一次……这大胆的女人又想做什么?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独立承担丈夫的灾难呢?
她的长发散了半床,凌乱中苍白的脸庞沾满泪痕。她像一枝被折下来的花,再不能摇曳生姿,只能含泪望着他。
睿洵静静地等待,可是她过了好久又说:“算了。”
他忽然明白。
过了一会儿,东宫夫妇还不离去。深泓终于不忍,推素盈起身,说:“让他们进来。”
不!她张开嘴,用尽浑身力气咬住他的肩膀。
“是啊。不会再来。”素盈闭上眼睛,轻轻地推开他:“你走吧。”她的手臂僵硬,睿洵很容易察觉她动作迟缓。其实他刚才就注意到:她打火石的动作笨和*图*书拙,腿脚一直没有动,一定还在麻木。就像他的父亲,很久不能离开床榻。他看在眼中,心里不是滋味。
睿洵诧异自己的手没有颤抖。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本该绝望……他笑了笑:谁知道呢,大约这样的漠然,就是他的绝望。这问题实在无需深想。
素璃立刻警惕,“他还睡着。你看他做什么?”
由远及近传来车轮碾动,不紧不慢的声音吓了睿洵一跳。
“竟然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日的素盈,不该太在意那个答案。”
“你一定奇怪。”深泓像比素盈自己更明白她的困惑,安闲地说:“昔日的秀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这并不妨碍先皇喜爱他。我早知道洵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可我从未想过,皇位必须交给一个和我一样的帝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洵有他的优点。我很想知道,他登上皇位会写一段怎样的历史。可他,不小心越过了这趟旅程的底线……”
宫女听到皇帝的惊呼,慌张地涌入内。这一夜她们难免草木皆兵,一见深泓血迹斑斑的肩头,立刻“哎呀”叫出了声,旋身向外奔去,边跑边叫:“快传太医!”
不知为何,素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晴朗的日子。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样东西问少女:“这是什么?”“那是冬珊瑚的果实。”奉香素盈回答。东宫睿洵又问:“有毒,是不是?”
素璃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身上了马车,随手把毡帘落下。她紧盯着素盈,一字一字说:“他可怜不是因为遇上了我,而是遇上了你。他没有想到,你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与宰相一起陷害他。”素璃边说边不住地摇头:“我真是太蠢了,竟然没有发现,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宰相的幌子……让怀孕的疑云充斥宫墙,让你们全家扮出将要得志的嘴脸,只是为了让我们提防一个不存在的龙胎。”
她无力地喃喃:“我很累。”
“为什么?”
“我没有策划愚蠢的申时宫变。我没有想过杀死你。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所谓的我的供状——那一定不是我的招认。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造假。此时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是我唯一的供状——我没有那么做。”睿洵握住她的手,素盈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用很慢的语调说:“可你还是默许素璃用了沉梦。效果与宫变无异,我差点又死一次。”
他忽然转身回来,面孔几乎贴上她的脸。素盈伤心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毫无征兆地把她抱紧,说:“不会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那时,我是这样天真地认为,除了孩子,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素盈想翻身看看他,胸中忽然一阵气血翻涌。那股猛浪瞬间撞入头颅,她眼前发黑,连喘气也变得艰难。明明m.hetushu.com.com刚才还可以动弹,此刻脖颈之下却像是注铅……她费尽力气想在他耳边呼喊,可做到的只是头一偏,重重撞在他的肩上。咝咝呼吸喷在他肩膀,他还是像一尊熟睡的雕像。素盈大口吸气,期待自己能发出声音,哪怕只是一句耳语。可惜呼吸也渐渐变成一件奢侈的事。她的感觉越来越麻木,心思越来越模糊。
“陛下,我可不可以去送她?”素盈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素盈本该用同样的方式将另一杯酒倾倒在床脚,取“乾坤长久”之意。可她不想接,寒着脸一动不动。
“是你父亲准了的。”素盈说,“我来找一个答案。”
深泓看了素盈一眼,目光中不知是责备还是玩味。素盈昂然与他对视,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并且大胆地伸手在他唇上一擦,要把那聊若无迹的酒痕也清除干净。深泓趁势抓住她的手,轻声说:“你心里也知道,他不是一个敢弑父弑君的人。”
“咳!”皇后又咳了一声,睁开眼睛。
深泓在案边写什么东西,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不愿给她解释。
“没有什么事情是突然发生。”素璃拭去一滴愤怨的眼泪,恨恨地说:“我们太粗心,错失了它的筹划而已。”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连这件也没有做。”睿洵说,“今天发生了一切,可父皇并没有杀我的意思。我与素璃都看得出来,怎么会自掘坟墓?是对他态度不满意的人,一次次施展伎俩逼他罢了。”
“你为什么不立即否认?”素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封伪造的书信,就把你吓傻?”
即使如此,他想,也许她还是会死。对她来说,这些枯叶来得太迟。他又取一粒干枯的果实塞入她口中,然后轻抚她的脸庞,擦干所有泪渍,抚下她的眼睑。
云端泻下一丝曙光,他苍白的面孔迎着光,绽放一个哀伤的笑容:“是我太傻,分别时,竟然只想要你的一滴眼泪。”
深泓像是早已习惯,用前辈的口吻安慰她:“明日起来,你就会忘记这句话。”
可城门迟迟不放行。他靠着马鞍仰望天空,视线所及之处一无所有,黑沉沉的一片宁寂吞没了月色星光。
是啊,有毒。有毒的回忆。素盈闭上眼睛,为那段回忆中的两个年轻人落了一滴泪水。当日的事,她至今不明白。今日的事,就更让她不解。冬珊瑚为什么会出现这里呢?
素盈看着他,怔忡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睿洵觉得自己已经等了一百年。就在两个月前,他多么威风地从城门进来,以为从战场归来的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谁知迎接荣耀的不过是一团泡影。谁知别的人,也脱胎换骨了。像这样离开时,他不愿被任何人看见。
睿洵仍不解车中的人是谁,怎么会和素璃恶声https://m.hetushu.com•com纠缠。直到迈上马车辨别出素盈的身影,他才苦笑一下,打算掉头离开。不想他踩着车里一样东西,发出笨拙的声响。素盈低低地出声道:“你脚边是火镰,递给我。”
大约连素璃自己,也是此刻才发觉。她大步走开,冷笑着走到睿洵身边,说:“去见她吧!”
潘公公也听到了一种轻轻的颤动——
毡毯上那一片酒渍下,艳丽的花朵没有变色,这并非一杯鸩毒。素盈知道这一次她的表现不及深泓大度,然而她不在乎。酒气泛开浓浓醇香,可素盈冷着一颗心,冷眼看睿洵朗声说出那套为父亲祈福的说辞。烛光不安地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淡淡影子。他的脸色泛白,但声音有着神奇的平缓。他将盛着粥的青玉碗高举过头。
“我杀死他,是不想让一个疯子的错误变成更多人的浩劫。”深泓的声音变硬,让素盈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不该用自己的想法附会皇帝的用心。
潘公公带着洁净的白布回来,吃惊地看到深泓同刚才一样敞怀坐在床上,仿佛并没有感觉寒冷。“陛下,您的肩膀!”他想上前包扎,却被深泓挥手拦住。
睿洵在脚边一摸,果然摸到火镰,向她怀里一抛,仍要走,又被她一句“慢着”拦了下来。她拿着火石磕几下,几点明红色火星点着一盏纸灯。灯芯摇了摇,悠悠地亮了起来。她穿着过去的衣服,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熟悉的面容,可他们的神态已经不复当年。恍惚之间,睿洵觉得如梦似幻,待她一转眼凝视着他,他又猛然觉醒,冷笑起来:“你来做什么?”
十数名禁军将东宫夫妇送到丹茜宫门外时,素盈与深泓和衣相偎,卧在御榻上。他们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宫人们也知如此。可是皇帝与皇后谁也没出声。
丹茜宫静了下来。最后还是素盈的叹息打破了静谧:做他的儿女,到底比做他的女人幸运。素璃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绝不会揽罪。她要以睿洵妻子的身份,跟他一起沦落,再伺机与他一同东山再起,重圆她的美梦。
素盈疑惑地回答:“没有。”
素璃的脚步稳定,从睿洵身边走过时,看也未看他。她一走近那辆马车,立刻有人为她揭开车帘,旋即严守一旁。车内没有亮光,素璃愣了一下,怔怔凝视暗影里那个女人。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姿势和气态都不是孱弱的凤烨能够具备的。
牛车停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一名侍卫走到睿洵身边说:“是驸马的马车。请素庶人过去说话。”睿洵心中疑惑,问:“哪个驸马?”
一撮砂糖倏然融化在腾腾热气里。
睿洵送的是一碗粥,触手还温暖。素璃奉一壶酒,原该在入暮时孝敬。她膝行至帝后脚边,口中唱颂驱鬼避疫的古歌,向天、向地弹去指端的酒,恭恭敬敬斟了两杯送https://www.hetushu.com.com往帝后面前。
睿洵听到城门放行的声音,知道分别在即。他跳下马车,忽然问:“你哭了么?”
发觉时,已太迟。
潘公公迅速捧来最大的碗,战战兢兢望着他。“我没事。”深泓说着托住素盈的后脑,说:“把这毡毯拿出去烧掉。”潘公公心中惊骇,立刻遵照他的吩咐卷起毡毯,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素盈柔声说:“以你们夫妇的处境,如何抚养他?”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助深泓酣然入睡,素盈却不敢沉醉。她今夜打定主意不合眼,索性等待天明。但是不消片刻,她浑身酸软无力,一心只想睡到地老天荒。素盈心想,这次真累了。她静静躺了片刻,悚然警觉:皇帝睡得无声无息。他从不会如此,更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夜晚如此安稳。
难道这就是他与她戛然而止的时刻?他想,不该。她没有接素璃的酒,她的一切防备都没错。她不该在这时离去。
深泓的睫毛颤了颤,思忖之后说:“我不愿别人看到,皇后为皇帝废黜的储君送行。”
深泓的身子疼得一颤,猝然惊醒。
素盈当下领悟:他想要素璃替他的儿子挡箭。素璃最近声望大跌,与后宫妃嫔不睦,又缠上巫蛊风波。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不必处心积虑保她。可惜睿洵除了妻子一无所有,不能就此抛弃发妻。而素璃……素盈听之惠说过,每一个向素璃投诚的宫人,都会听她说出这样一句话:“这一刻开始我要你记住——你服侍的不是我和太子。是我。是我一个人!”
他写完之后又看了一遍,将那东西卷起来。素盈看清是一卷诏书。深泓将诏书交给潘公公就坐回床边,轻轻理顺素盈的长发。
“她不愿独揽。”潘公公回答。“并且,殿下也不愿意推在她头上,陷母族于不忠。”
睿洵摇摇头:素沉怎么会来送他?大约是姐姐凤烨公主。他不愿与素璃说话,对侍卫说:“你让她过去。”
素盈没有想到她仍然对多年往事耿耿于怀。素璃咬牙切齿地望着不远处的丈夫,说:“同你的分离,在他心上留下一个缺。当你嫁作他人妇,那个缺口痛了很久。后来,只要想到你还活着,你也许会生一个同他竞争的继承人,心缺就变成一块心病。现在那伤口裂成一道鸿沟……如果硬说他心有所属,一定是属于你吧?尽管,不是很愉快的归属。”她今日的口气一直消沉,至此方添一丝快意,呵呵一笑道:“你说他可怜?可是,我为什么要为一颗别人染指的心,输尽我的全部?不。我还想看着你和他,最终落得什么下场。”
“那是我的事。我来,不是同你谈论今天的成败。”素盈平静地说。“我想看看阿寿。”
她的回答让殿内气氛倍感寥落:“为我们都生在素家。”
他沉默了好久,说:“我不想瞒你——中了沉梦之毒,或在www.hetushu.com•com朝夕,或是数年,迟早暴毙。”然而此刻的他一点不似中毒。素盈想问他: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为什么你会没事?当初忽然病倒,是不是也与沉梦之毒有关?
这日是个阴天,宫殿内外灯烛全燃。素盈伏在枕上许久才缓过神,取出口中异物,勉力发出虚弱的疑问:“冬珊瑚?”
“不劳你费心。”素璃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一挑帘跳下马车。她回头望了素盈一眼,说:“你心里知道的,你来,不是见我,也不是看阿寿。你是来送他,就像他当初送你到宫门……”
但她今日已说错一句话,同样错误,她不敢再犯。潘公公回来覆命,他便大步走到帷幄外同潘公公说话。素盈竖起耳朵,听到他问:“她怎么说?”
不。也许,什么也没有迟到。一切都是正该发生的事,只是在他的幻想中,来得不该这么早。
就这样无所作为吗?待明日,宫人来唤他们起身,只发现一对僵硬的尸体?
“今日,不是。今夜,谁知?”素盈低低地说:“你刺死素江,是怕他牵扯到不该牵扯的人。可是你的心思,那些人能体会几分?”
“东洛郡王。”
她指着素盈嘿嘿笑了笑:“你也很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去两次,两次都没有手下留情。就算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命没有了,能怎样呢?失了皇后,你家照样要垮,便宜了宰相。”
睿洵苦笑:的确,吓了一跳——造伪书的人,简直会读他的心思。他不是没有想过,利用有利的战机联络西国。因为他实在没有十分可靠的力量。可他仅仅是想了想……那封书信出现时,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把这些想法写了出来。
“问吧。”睿洵放缓口气,“今日的素盈,不该连提问的勇气也没有吧?”
“你何必呢?”深泓悠悠慨叹,伸手端来玉碗。素盈心头一紧,狠心将小人做到底,抢着把那碗粥夺下,交到旁边宫女手中。东宫夫妇见状,一个字也没有说,齐齐深拜,在禁军的护送下离去。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碗藕羹,勾销了。”素盈悠悠说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是睿洵,你是我那时知道的最温柔可亲的人,你是怎样狠下心?一生不会有孩子,你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会从后座跌落到不知名的角落,孤独终老,然后默默无闻地变成宫廷里一堆腐土!”
睿洵见她无话可说,转身就走。临走时回头注视她的衣衫,说:“这件衣服,好像是你第一次出宫时穿的那件。那时候你多大?十五岁?十六岁?……简直像是十年前的事。”
素盈胸中溢满酸涩:别人天真,至多不过害自己。他的天真,却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他现在还是那么天真,来夺他父亲和她的命。可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在面对面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敌人?
是素盈。素璃冷冷地笑了一声,转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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