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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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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彗星

正文

第十八章 彗星

他忽然换了话题,睿洵怔了怔才道:“正是。”
为首的崔落花低唤一声“娘娘”,递上一卷细细的蜡封纸。白蜡中掺了金蓝两色粉末,乃是素飒特制来传递密令的封蜡。素盈背着人将纸碾开,见上面蝇头小字写着:“昨夜彗犯太微,《历》云‘宫人不安,女主有忧’。今依《符》奏‘臣谋主’。虽无大涉,宜从谨慎,切记切记。”素盈暗喜素飒结交了星官,压低声问:“这是几时来的?”崔落花道:“轩茵刚才带进来。”素盈点点头,将纸条在崔落花所提宫灯上烧了。那纸也是特制,一沾水火转瞬即逝,“噗”的化为一丝白烟杳无踪迹。
皇帝又向她道:“今日可召两位夫人来,你代我宽慰几句。既然皇后也以为有人暗中挑唆两位夫人,不妨探问她们的口风。”他轻轻拍了拍素盈放在床沿上的手,说:“看来昨夜的彗星真是来势汹汹。不过我总觉得,这一次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深冬之晨的黑暗中,一团柔柔的光晕跃上床帷。借着微弱的光,素盈侧身去看旁边的皇帝。他的气息似有似无,让她的心骤然一紧。又一会儿,终于看出来他的眼睑不住轻颤,像在似薄似沉的幻梦中战栗,她才松口气。他在她的注视中轻轻耸动眉峰,睁开眼睛问她:“又在看什么?”素盈不答,为他掖好锦被,柔声道:“陛下再睡一会儿。”他摇摇头也坐起来。
睿洵笑道:“儿臣受什么样的非议还是其次。皇家举动,影响非常。诏狱一出,人皆以为二侯在宫中受害。宫廷本是至尊之地,出此龌龊之事,会引来怎样的反响,娘娘可曾想过?”
飞宇楼诸诗皆是名臣手笔,果然金声玉震。
素盈更奇:“她们莫非疑在宫里中毒?”皇帝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说:“昨日的诗作,你也全都见过。卫侯衡侯之作暗嘲东宫,尽管如此,洵还是亲自持觞赐酒。喝了酒的人齐齐暴病岂不太巧?”
“哟?恼了?”睿夫人也不退步,又讽刺道:“不说就不说吧,免得你向上一报,皇后娘娘来治我们的罪。我们一群姐妹可没有一个生过她,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曲解我们说过的话呢!”
周围静了不知多久,大灯灭了换上小烛,小烛也灭了,唯余悠悠月光。素盈睡了一会儿忽地醒来,觉得宫中有人影晃动,伴着有节奏的玎玎声,似乎是她夫君在宫中徘徊。
一个说得正大无私,一个讲得冠冕堂皇,他们不约而同去看皇帝的反应,见他对这番对话兴趣索然,好像对两边皆不满意。于是素盈婉婉说一声“和*图*书妇人见识有限”便不再多言,睿洵也谦然道:“娘娘用心良苦。儿臣唐突,还望娘娘包涵。”
不一会儿微光初绽,睿洵进宫叩问圣安,朗朗自陈冬宴始末,沉着地为自己剖白。皇帝宽慰几句,忽然转脸问素盈:“皇后怎么看?”
他平日总是在床榻或坐或卧,几时能独自行走?素盈心中大奇,想伸手摸摸看他是否在侧,更奇的是,身子仿佛被锁在梦里,无论如何动不得。几番挣扎未果,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潘公公说:“千真万确。卫侯夫人和衡侯夫人……”语调忽低下去,又过了一阵,皇帝叹了一句:“知道了。东宫已经歇息了么?”潘公公道:“大约已经歇了。”皇帝又道:“让她们回去,待明日……”
睿夫人犹自唠唠叨叨:“没想到那两个像老鼠一样鬼鬼祟祟的兄妹,竟然比你还出息。丫鬟也跟着脱胎换骨了。”素沉忙道:“母亲切不可再提这话。”
皇帝又道:“我刚才在想,彗星夜出是天怒之示。近来身体转安,正该亲身祝祷才不至于亵渎神明。可是再想想,经筵比冬宴还耗精神,还是交给你办。”他顿了顿又道:“你就好好地做这件事吧。要诚心礼敬,尤其要留心言语,不可怠慢。卫侯衡侯的事既然与你无关,你从今就不必过问了。”睿洵见父皇又将一事交付,心中顿感欣喜。
帝后二人在玉屑宫里一面煮酒品诗,一面闲话守夜。素盈想起这天晚上至明日日出,星官要观星测云,预料来年吉凶。她低声喃喃道:“但愿今夜平安无事。”这话引得皇帝向窗上望了一望。
皇帝半躺在床,微笑看着他们两人一言一答,却什么也不说。素盈与睿洵都想听他有什么见地,可他只是蜷起膝仰卧在床上,脸上一派安详。宫中静了片刻之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元日开经筵时请的高僧,要提前四十九天入宫。是不是今天?”
此时外间通报丹茜宫宫人跪迎后驾。皇帝唤素盈到身边坐下,执起她的手柔声说:“我昨晚已吩咐过,待太子起身就让他来。一会儿你留在这里。”
见他动了怒,睿夫人当下不再说素飒什么,转脸向素蕙笑道:“你看见没有?那位茵小姐穿的衣服比你的还好!”素蕙不愿生事,微笑道:“那是娘娘念她辛苦,赏她的。自然不是寻常衣料能比。”睿夫人当即又冷笑:“脑子得过幻症的人,不管到了哪儿,想法都和别人不一样。自己姐姐还是这模样,她倒由着一个打杂的丫头摇身一变成千金小姐。”
https://www.hetushu.com•com平王听到她又开始揭素盈的往事,终于怒不可遏:“这事你还提起来干什么?!人活一辈子谁不会得个疑难杂症?你说这话是不是还记恨我拒绝了你弟弟家的亲事?我的女儿生一次病就该下嫁你侄子?那小子倒是壮实得很,可惜一生下来就像脑子少根筋似的!”
素飒立刻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向素沉点了点头。
“你父亲不准说,是他护短。秋婉音的儿女只准他指摘,没别人的份。我们娘儿俩说说何妨?”
素飒将一张纸递给他说:“这就是娘娘让轩茵带出来的。”
恰逢风定云停,迢迢月华笼雪,将窗纸映得朗朗如昼。皇帝见宫中灯烛逊色,更爱寒光洁净,命人移榻窗前赏月。素盈生怕夜风阴厉,再三阻拦,皇帝已推窗放入一片冰清。堂皇的宫殿顿时接入天然美景,展眼是遍地碎玉、数枝梅影,仰首是万里星海、半面冰轮。皇帝为这璀璨喝了声彩,指着天空问:“认得几个?” 说话时呵出浅浅白雾,朦胧了满天星子。素盈仰望玲珑银辉在眼前踊跃,笑答:“这学问岂是妾能学的?勉强认得牛女、参商、北斗、太白。”
素飒被他说得垂下头。这时轩茵“呀”的叫一声,指着天空。素沉素飒闻声望去,也惊道:“啊,这景象……可不寻常。”
素盈坐在镜前梳妆时,就着两盏灯光不时偷眼从镜中看皇帝。他不知在想什么,凝思的身影映在金闪闪的镜心,仿佛琥珀里一道静止的阴翳。
他们刚迈出门,睿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了,倒让他做个人情。”平王忍不住怒道:“飒儿哪里惹到你?”其实他也知道自素盈封后,素飒封王开府,门庭若市。睿夫人的儿子素沉即是长男又是驸马,反而不及素飒风光,她心中不平已久。
素盈将诗作递给皇帝,赞许道:“意境又比今春赏雪时高了,不知东宫如何嘉奖?”信则已经向她禀报一次,知道今回是说给皇帝听,不慌不忙地对以某官得了某赏赐,某官受到什么样的赞扬。
消磨至夜深,素盈耐不住倦意,倚在榻边托腮丢盹。潘公公见皇帝无所表示,跪问:“时候不早,陛下着娘娘歇在里面还是外面?”素盈心里还是明白的,想说“扶我到外面”,偏偏口齿不听使唤,身子也重得无法动弹。
素沉笑道:“母亲又来了!何必计较得这么仔细?”他将母亲送回房中休息,转身就来到素盈的小院,随手关紧门。轩茵正吃饭,素沉没有惊动她,拉了素飒的手到院中,问:“怎么样?和*图*书
“昨晚,卫侯与衡侯出了点事。”他一边在御榻上披衣一边说:“两位夫人夜半叩阍,称他们宴罢回家之后呕吐不止,胸腹绞痛,须臾之间命悬一线。医者束手无策,不知是什么症状。病发得太蹊跷,夫人们不肯罢休。宫门启禁,她们竟跪在雪地里,要等天亮见我。”素盈诧道:“今春相爷遇刺也不曾夜奏惊驾,她们何苦为难自己。”
恍惚中有人为她卸去钗环,搀她起来。素盈只觉脚下轻飘飘的,对方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安置在御榻上。她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陛下……”听他安然说:“睡吧。”素盈侧身时手指碰触到一件极冰冷坚硬的东西。她在浑噩中还未去想是什么,那东西已被取走,只听玉石琤琤,像是悬挂着贵重饰物。
素盈未料他会先问她的想法,幸而心中已有主意,不慌不忙地答:“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当然不美。奈何两位侯爵夫人白衣血书诉冤,不肯善罢甘休。以妾愚见,此事不宜久拖,以诏狱去办,审不出来只管责罚大理寺卿,也算对卫侯衡侯有所交待。”
睿夫人搀着素沉手臂一步一挪往自己住处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厅内再度笑语盈盈,心中已然不悦,又瞧见仆人端着饭菜往素盈出嫁前的院内走,知道一定是素飒命人做给轩茵的,因此更加不忿。她恨恨地指着素盈的院子,说:“你看,老三的眼里哪儿还有我的教训?让一个卑贱的丫头在小姐的院子里开起宴来了!”素沉宽和地开解道:“母亲太多心了。轩茵毕竟是父亲义女,今日连一顿好饭也分不着,岂不是让人小看我们家?三弟一向考虑周全,也是存着这个念头赏她一餐。几个菜而已,母亲何必生气。”
“还不住嘴!”平王大怒将手里玉箸“啪”的掷在地上,顿时碎成几段,吓得众人纷纷低下头。素沉忙圆场道:“想是母亲疲惫,请父亲容儿送母亲入内休息。”平王巴不得夫人早早退席,飞快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又招呼诸人再举杯箸。
大小官员自冬至这天封官印,放假三日与家人共度冬节。像平王这等有爵无官的闲散王侯,原本就闲着没什么事,遇到节日自然拿出十分精神操办,将开府的儿子们和出嫁的女儿们也全邀来团聚。素沉与素飒赶个不迟不早的时候来了,四小姐素蕙也同夫婿带着厚礼早早拜见,唯独素澜推脱一句“父亲怎么糊涂了,我是相府的媳妇,自然要在夫家团聚”,从始至终没露面。
素沉正色道:“娘娘洪福齐天,令家门生辉。母亲不也因此加封诰命夫和*图*书人?以后不可再说席间那种短浅的话了。”
“诗?”素沉见每一首标题下皆注明作者,左面还以小字批注该诗受何赏赐。不少诗作情偏宰相,轻慢东宫,但睿洵表面上素来一派宽容态度,今日褒奖倒也不出所料。作诗的人字斟句酌、挖空心思,读诗的人也细细品味,自那字里行间揣摩落笔时的情绪。素沉看了一会儿,向素飒道:“这里写得很明白,就按这个意思去做吧。”
“那两位夫人性子刚烈是出了名的,白衣叩阍已有殉夫决心。她们是我的堂姐,又是身加荣封的诰命夫人,门禁上不敢视之等闲,悄悄通传至潘公公。潘公公见我未睡,才据实禀告。”
睿洵回京不久便遇着兰陵郡王遇刺、卫衡二侯中毒,出事的人都与他立场不和。素盈当然知道多心的人会怎样猜测。皇帝留她参与此事,不过是要外人知道后宫站在太子一边。她款款笑道:“妾当然该尽绵薄之力。”说罢出帷吩咐女官们等候。
不一会轩茵走进来给在座诸位行了礼,她口耳皆钝,礼毕木讷地呆立不敢乱动。正夫人睿氏久病不愈,今日打起精神入席,一直没气力多话,此时上下打量轩茵,冷笑着装糊涂:“哪个茵小姐?妹妹们几时添了这位不会说话的千金?怎么养到这般大了,我还不知道?”白潇潇笑道:“夫人说笑了。她不就是那个伺候过娘娘的丫头?王爷念她尽心尽力,收来当义女的。”睿夫人放下碗筷,怫然道:“娘娘在家是小姐,她是下人,用心伺候主人不是她的本分?王爷厚待她已属罕见的恩情,今天竟想与我们同坐?”边说边瞪向轩茵:“这张桌子阿蕙与阿澜才能坐得,几时轮到你了?”轩茵耳朵不灵,但看睿夫人的脸色也知道大事不妙,浑身颤抖着无措手足。
“我是目光短浅,可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年纪大了,自己有没有诰封无所谓,只盼你凡事占在人先。”睿夫人脸上笑容顿消,冷冷道:“你是睿素两家的正宗血统,又是长男,尚的是今上长女。老三是个女乐班里吹笛子贱人的儿子,眼下已经比你光耀,等他与盛乐公主婚事定下,还有人把你东洛郡王放在眼里吗?”
素盈心里依稀知道有人触了霉头,微微冷笑着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更漏刚刚过五。往常这时候宫里早忙碌起来,但朝廷放假,皇帝暂停聆政,今日的气氛静谧,只有宫娥仍然准时掌灯。
少了这个盛气凌人且眼尖口刁的女儿,平王倒更高兴些,席上不住大说大笑,鼓励儿子们喝酒赋诗。他的三个幼子这年已十二岁hetushu.com.com,平日养在别斋专心读书习武,今日至家团聚,平王有意考考他们,奈何自己本事也有限,便将事推在两个成年儿子身上。素沉自己若有儿女,年纪也该与弟弟们差不多大,因此对这三个孩子格外亲切,虽然看出他们天资有限也不在筵席上为难。素飒心里有事,含含糊糊地应付几声,不怎么挑剔。一顿饭吃得一团和气,下人忽来报说茵小姐自宫中回来团聚。平王正在兴头上,喜道:“来来来,给夫人们桌上添付碗筷。”几位夫人与素蕙在另一桌上用饭,听了这话均不大高兴。
轩茵这时吃完了饭,兴冲冲跑出来向素飒道谢,恰好看见他们兄弟俩脸色严肃地嘀嘀咕咕。她有些怕素沉,不敢上前。素沉却向她笑道:“夫人不知道你的辛苦,你不必为她说的话难过。”素飒笑道:“大哥,你这样的音调,她听不见。”素沉“哦”一声,依旧低声说:“我知道三弟与盛乐公主情真意切,不久之后有望成婚。你心中既然看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又何必让她们误会?这轩茵也是个实心眼的人,你要是无意收她,就别误了她。”他顿了顿又说:“近来她在宫里宫外走动太频,这几天最好留在家里避一避别人耳目。”
平地里缓缓腾起一团薄云,散成一片片飘絮,密密匝匝挡在月前,似在银盘上洒下无数轻薄的花瓣。月光骤减,皇帝忽觉夜寒慑人。正欲阖窗时,穹窿上突地白光一闪,似一柄雪利的宝刃自天幕那边割透了幽蓝,寒气晕染出一道长而散漫的尾巴。那痕迹明亮,经久不散,斜斜地向远空划去。素盈脱口道:“彗星!”心中知道大为不吉,偷眼去看夫君,见他凝神注视彗星过往之处,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笑道:“明日听听星官有何分晓。”
素盈早知道抹黑储君之举无论出自谁手,都不容易成功。然而大臣饮酒中毒,皇帝还要睿洵在月余之后又做朝廷表率,倒是始料不及的。
平王一句高兴话惹来一场没趣,心中嫌恶夫人较真,可是又怕气死这老太婆日后诸多麻烦,只能自己气哼哼地憋青了脸。素飒见状道:“多谢父亲赐饭,儿已用毕,请容儿退席。”说罢站起身向轩茵道:“与我出来。”轩茵大约猜到他的意思,如见救星一般跟在素飒身后。
她话音方落,睿洵就不同意:“二侯患病还不知是否偶然。哪有病因未明就以诏狱过问的道理?”素盈扫他一眼,继续说:“一国储君涉入此事已属难堪,如若草草带过,更有此地无银之嫌。不如殿下亲口请求朝廷秉公处理,方显出殿下心迹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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