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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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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决心

正文

第十五章 决心

骑士跃下马背时,忽的一阵风卷銮铃,引他仰望夜空。层霄上原是星隐月藏,被这淸泠泠的声音一唤,骤然青云中开,泻下一地如水月光,也为他罩上一层清辉。郡王府门房下人接过他的缰绳,恭敬地道声:“谢将军快请进,郡王正等着呢。”
谢震并未去看盆景,径直问:“事情如何败露?”
素沉原本没想那么久远,见他们两人神情严峻,他也迟疑了几分,但仍不欲恶意猜度,说:“那时的事情我也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即便上次东宫真有牵连,也不能断定他这次又怀鬼胎……”但素飒显然已经另有心思,连谢震的眼神都变得冷骘。素沉知道话一出口就如覆水难收,心中有一丝悔意也只能叹口气,起身告辞。
素澜诧异道:“兰陵郡王?我哥哥?”小丫鬟抿嘴微笑:“正是。兰陵郡王奴婢是认得的。”云垂也坐起身道:“三哥的伤好了?这么冷的天气赶早出门,是有大事吧?你赶快去。”
“你姐姐的孩子没了,是不是东宫做的?”
京城好久没有这样的无风之夜。北地的冬风,本该像从天宇倒灌下来一样狠厉沉重。少了它,这夜就太安静。似乎不能容忍这令人心悸的死寂,一连串快而清晰的足音敲碎了沉谧的夜色——疾风般的一匹马掠过,踏飞浓霜的蹄声还在回响,马已稳稳停在兰陵郡王府前。
素沉一边点头一边重重叹息:“谢贤弟说的有理。娘娘在宫中步步权衡,才有今日雅望。只要她不行差踏错,圣上龙潜之后,取皇太后之位又有何难?担心改朝换代的仅是琚相罢了,他不害东宫,东宫日后必害他。娘娘只需静待即是万全之策。此举倾覆东宫,琚相得利。若是不成,娘娘与东宫结仇,我家何益?三弟千万不能妄动。”
他指向那盆景,又道:“万一失败,你说琚相邀你陷害东宫,他可以狡辩说只是送个盆景,是你异想天开。我看琚相对此事也无把握,否则为何以盆景暗示?还不是防着露馅儿时推脱!既然他不明说,你只管当作不解其意好了。”
素飒笑道:“刚才七妹在,不方便。”说着一指不远处架子上的盆景,道:“都是小弟受伤惹来祸事。琚相要借题发挥,小弟左支右绌没有主意,想听两位高见。”
素飒全无懊悔的意思,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东宫有心包庇,不以军法制裁他。娘娘顾虑太多,不听我的建议在圣上面前进言。甚至谢兄向圣上所奏的秘本也石沉大海。他们都不知道那些屈死和_图_书战士的在天之灵,是如何看我们。而我们二人明明知道,又怎么能无所作为?杀贼慰天,杀之无罪!”
谢震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沉声道:“贤弟千万不可听从宰相。贤弟在皇后娘娘心中的份量,人尽皆知。一旦你指称东宫加害,皇后娘娘得知,必然不会罢休——或许琚相的意图正是在此。就算借你之力陷害不成,娘娘也不会放过东宫,他还可以与娘娘联手。”
素飒垂下眼睛——他早知道他的新盟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心底还是有一处轻轻战栗。
素飒轻轻地笑了笑,说:“这趟出门,我可是把命都拼上了。看在这份上,有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素澜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一边问一边含笑将周围人都打发,说:“哥哥这么郑重,我也把丑话说前面——如果哥哥问的事情还需再瞒上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恕我不能奉告。”
但是谢震知道,琚含玄也知道——有两件事素飒绝对不能袖手旁观,一是伤害他妹妹的性命,二是威胁他妹妹的宝座。
琚含玄笑得很轻松:“不必刻意矫饰——我请你唱的这台好戏,是你很自信的那一出。”
素澜带了两个丫鬟匆匆赶到待客的偏厅,见里面坐着的果然是素飒。不知是冷还是伤未大好,他的脸色灰白令人担忧。素澜连忙吩咐添一个火盆,又让人把椅上那张驼皮换了一张小熊皮。确定素飒坐得舒服,她才殷勤道:“哥哥身体还没痊愈就来看我,真让妹妹受宠若惊。”
“娘娘她……”谢震顿了顿,掩藏口气中的温柔,又坚定地说:“娘娘并不是遇事一筹莫展的人。再说她宠遇正浓,只要不是陷害东宫这样的大事,其他的风波她能应付。贤弟只管拿定主意,无论以后如何,愚兄自然与你一力同担。”
素飒笑着说:“今日正有两招好棋要请教妹婿。近来棋艺退步,还要妹婿手下留情。”说罢起手,当真比平日的步调慢了很多。素澜看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是慢吞吞的,实在可怕。她虽然知道观棋不语,但眼看云垂臭棋不断,忍不住跳起来哀声连连。云垂反而笑她:“这些女人,一点沉不住气。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跳脚。”
到琚相回府时听说素飒来了,并不十分惊讶,只问了一句:“他能出门走动了?”就没别的表示。听说素飒在偏厅恭候,他也不急着相见,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更衣之后,悠闲地和*图*书踱着步子过去。素澜见这景况终于相信:哥哥赶个大早跑来,大概的确不是与宰相有约。
素沉见他二人言谈亲切不免有些惊奇,以前他们同在素家长大也不曾情同手足,不知道几时又变成了好兄弟。素飒看出他疑惑,郑重地说:“大哥不必惊讶。谢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死生相恤、性命相酬。换了别人,我也要八拜结交,何况将军原本是我们家养子。只是父亲对谢将军有成见,我们不需让他知道,免得他另有想法。”
素飒竟会问别人的意见,这倒是十分新鲜。素沉看了弟弟一眼,仿佛有点不认识他似的,看罢才去琢磨那盆景,但也没瞧出什么门道。素飒猜到他的心思,又是一笑:“大哥,如果我驰骋沙场这么些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学不到新东西,许多风险、许多伤岂不是白白遭受了?”
素澜听了就头疼:云垂的棋艺差得令人唏嘘,每次与她对弈都被杀得片甲不留,还要大呼没趣。与别人对弈,人家总让着他,他还很当真,每一步必定深思熟虑,磨磨蹭蹭下一局要一两个时辰。听素飒说要陪他下棋,素澜忙道:“三哥不必谦让——自家人谦让起来就没完没了啦。”
素飒与谢震一起看着他,素沉不好把话留一半,迟疑地说:“好像是又有身孕。”素飒奇道:“这样的大事为何我们都不知道?”素沉笑了笑:“你的妹妹你还不清楚?她上一次有孕,也是拼命瞒着。这回若不是看东宫妃急躁的样子,我也猜不到她又有了。”
“我正是知道这些,才觉得左右为难。”素飒苦笑道:“我的随从在琚相手里,他想造什么样的口供做不到呢?他要我同谋,不是邀请,是威胁。如果我不答应,他大可禀报圣上,说我害人不成反害己——那时娘娘的立场又会好多少?就算他不愿事情牵涉太大,仅仅让白家知道一点风声也足够我操心——白家如何反应我不好说,但到时必然是非不断,我家该如何应付?娘娘又该如何?”
素澜习惯早起,到公婆跟前问过早,想拉着云垂去赏雪,却怎么也推不动他。她的好兴致大受挫折,佯装怒道:“当爹的已经上朝去了,当儿子的还在睡——羞不羞?”云垂翻个身,笑嘻嘻道:“你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早起送君王。我可没有练过这一套。”“想早起送你啊,恐怕要等到下辈子呢!”素澜还在跟丈夫玩闹,一个小丫鬟进来说:“兰陵郡王来了,刚给夫人问过早,请少夫m.hetushu.com.com人出去一见。”
云垂很快抱着棋坪来了,见到素飒十分亲热,直说三哥受伤以后没人同他切磋武艺,又说好久没下棋,想念得很。“别人刚刚送给我一块宝玉棋盘,还有这棋子也是难得一见的。正好与三哥切磋。”
素飒在他面前缓缓地躬身跪倒:“大事应当速决——素飒愿尽心竭诚,助相爷成事。”他仰起头,一字一字地说:“但愿相爷一举成功,永除后患。”
“幸好我还没当奶奶,否则一大把年纪要被你这招数气死!”素澜一瞪眼,代他落了一子,云垂定睛一看,连赞好棋好棋。素飒微微一笑从容应对,不出几招,云垂又再见绌。素澜唉声叹气给他支了一招,云垂神情就有点尴尬,咕哝着说:“我还要再想想呢!不准再扫兴。”素飒已察觉苗头不对,狠狠扫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不可忘形。素澜吐吐舌头,忙在一旁道:“我这相公,跟别人下棋时精明得很!实在是遇到三哥这样的好手……”听了这话,云垂才默默地含笑。
素澜一怔之后笑道:“原来是问这个呀!”她见素飒态度凝重,收起笑脸点点头。“其实想想也不难明白:相爷与东宫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动手动刀也不止一次。相爷暗地里早就等着后宫再有一位皇子,东宫自然是暗地里防着。如果姑姑生的八皇子不是那么早死……”素澜含蓄地笑笑,说:“这时候我们家岂止是有一位素皇后,恐怕连素太后也早有了呢!”她的眼睛转了转,道:“怀着小人之心去想的话,八皇子的死,恐怕东宫也脱不了干系。”
“郡王真是个干脆的人,一夜之间就拿定主意。”
素沉也赞同:“这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不要泄露,最不能让娘娘知道——我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好像是……”
“要我与他同构大狱,陷害东宫。”
谢震一听就摇头:“绝无可能!”
这天后半夜忽然下起雪,先是细密的霰珠沙沙的打在窗上、瓦上,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待到清晨,已是雪拥窗扉。
素沉欣喜地站起身拉住谢震,连声称好。三人一同坐下,谢震问:“贤弟为何深夜急找?”素沉也问:“三弟说等谢将军来了再讲,到底是什么事?”
他一推门,素飒就抛下手中的书,大步迎上前。谢震拦住他不准施礼,见书房中还有东洛郡王素沉,先向素沉拱手示意才问素飒:“贤弟已能够离榻行动了吗?伤口还碍不碍事?”素飒笑着回答:“御医当然是叮嘱多多卧和_图_书床休息,可我怎么能躺得住?在战场上受了更要命的伤,也没这样歇过。”
人人都明白兰陵郡王在皇后心中有多么重的份量,人人都能猜到,如果他被东宫伤害,皇后会怎样憎恨东宫。好多人不知道皇后在她哥哥心里有多重要,他们不知道他会为她做什么。兰陵郡王似乎从来没有为皇后做过什么——当她在宫里举步维艰,当她被退婚,每一次,他连一句为她抗议的话也没有说过。他好像永远不会冲动,不管多愤怒,永远不会有出格的举动。
“相爷一定能够成功。”素飒由衷地叹了一句。明明知道被他利用,可他利用皇后与兰陵郡王的企图,无论在哪一个环节也绝不会落空。他实在知道太多。单单是起手的这一步,已经如此,下面的布局还需要担心么?
不知几时天色又转变了,原先忽隐忽现的星斗月光又被吞入彤云深处,周遭黑漆漆不见五指。
素飒见到琚含玄悠然的微笑,才察觉偏厅里的火盆快要熄灭,自己的脸颊有些泛凉,笑不出来。他神情恭敛,行礼之际从容不迫。
上次,皇帝身体康泰,死了一个皇后可以再立一个,再立一位皇后又可以再受孕。杀之不尽,杀也无益,不如留着素盈,还可以防止更厉害的角色登上后位。这次,皇帝仿佛来日无多,肯定无心无力再册一个皇后。素盈一旦有孕,对某些人来说就有点多余……
一盘棋下得稀里糊涂不堪入目,竟一直下了一个时辰才打成和局,堪称神奇。素飒起身告辞,云垂挽留说:“最近圣上不能主持早朝,家父与大臣们碰个头,很快就回来了,见过了再走也不晚,顺便在府里吃顿午饭更好。”素飒客套两句就留了下来。
素飒脸色一沉,“他说四郎背叛我,暗箭伤人。”
“我也不信。”素飒蹙眉道:“但他既然知道有四郎、有暗箭,又知道我蓄谋暗杀白信端……真相如何已经无关紧要,是非黑白都任由他说了算。”
“你——”素沉顿时大吃一惊:“你暗杀白家老三?这种事情,怎么能任性妄为?!”再看谢震神色,竟与素飒一样平静,素沉才知他们两人早已商量好的,他连连摇头:“飒儿年轻冲动也就罢了,谢贤弟向来老实稳重,怎能与他一起胡闹呢?”
素沉说得坦直,没有其他意思,素飒的表情却变得很不愉快:“东宫已是成年储君,还要防着阿盈有孕?我依稀记得有次素澜说,‘姐姐再有孕,绝不能让她随便吃别人孝敬的东西’——这‘孝敬’二字奇妙www.hetushu.com.com得很,轮不到用在废后身上。上一次阿盈的孩子没了,是不是跟东宫有关系?”听素飒越说越严厉,谢震猛然震惊,当日素盈难过得死去活来,情景宛在眼前……他一想起,脸色就变成阴沉一片。
琚含玄上前搀起素飒,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皇后娘娘的身子要紧得很,我们当然要尽快。谁知道上次下手的人,这一次会不会留她的性命呢?是不是?”
“不必说了。”素飒大力地挥了一下手,脸上阴云也一扫而空,笑道:“好久没见你相公,烦劳妹妹请来,与我下盘棋。”素澜“哦”一声,一时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因国中所有郡王府的规格受制于王令,如出一辙,兰陵郡王府的大体布局一如昔日的东平郡王府。谢震身在其中,宛如回到童年那个勉强可称为“家”的地方,不消引路指点就借着月华来到素飒的书房。
来了意味着什么,他们明白。既然已经心照不宣,也就不必着急了。
“不知相爷需要下官怎么做?”
谢震也一同告别,素飒亲自送到门口。
素飒慢悠悠说:“没什么大事,不需要专等相爷。既然时间凑巧,见一面也好。”他扫了素澜一眼,又说:“阿澜,云垂今日爱你青春娇美,对你放纵,你说什么他也觉得活泼俏皮。你可不能养成习惯,以为自己真了不得。日后青春不再,今日的一切就有悍妇之嫌。对你夫婿要敬重,这道理你学了一辈子,竟要我这当哥哥的来提醒吗?”他还有心说这些,似乎心里完全没什么大事。
素飒在谢震上马前拉了一把,目送大哥轿上的灯笼摇晃着越来越小,才说:“谢兄……”他有些歉意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谢震打断他的话:“不必多说。”谢震的面色宁静,大约已经猜到他的意思。“还是那句话,贤弟拿定主意,只管去做。无论如何,愚兄自然与你一力同担。”
云垂要亲自安置他的宝贝棋盘,他前脚刚走,素澜就狡黠地看着哥哥直笑:“三哥想见相爷,只管坐着等他回来又何妨?何必陪那个臭棋篓子耗时间?”
素沉的心猛地一沉——虽然事出突然,但也不在预料之外。事关重大,他反而平静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说:“荒谬,荒谬。东宫没有理由伤你,如何陷害他?何况圣上仅此一名皇子,岂是说害就能害的?就算圣上信了,也不会因他一时失足就动摇储位。纵然陷害他,未必有结果。”
素沉的眉头拧成一道深痕,对他这些道理不置可否,问:“琚相要借这事做什么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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