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睿华
“去到就说你水土不服，生病了，那些人就不会让你说太多话。”暮珠说着，晃晃手里的药瓶，“这是个奇药，那些人要是缠得紧，就给你服这个，一刻之内手脚抽搐高热不止……”
“此番回来有何打算？”宴后，郭越与元煜在后院对饮，郭越道，“真的只是回来看看？”
郭越“哼”一声：“你最好别骗我，我是为你好！”
甥舅二人见了面，各是高兴，郭越命厨中备宴，与元煜各叙长短。
“舅父还未示意，外甥怎敢擅谋。”
郭越喝着酒，仍旧哼哼唧唧：“你要是敢，我就把你绑到你母亲陵前，狠狠打……”
“你会出去的。”初华安慰他，“你是中山王，等你的身体好了，哪里都能去。”
郭越虽然肚子里窝着火，但看到元煜如此，却是一丁点也发不出来了。郭越与妹妹郭婕妤，自幼相依为命。郭婕妤早早离世，只留下这一个儿子，郭越请了先帝的准，常常进宫探望元煜，也是因此，元煜跟这位舅父的情谊也比别人更深一些。
他急忙看看四周，确定无人，低声问元煜：“你问过他？”
“太医梁荣。”元煜道，“曾有人将一只小瓶交给他，将瓶内之物下到父皇的汤药里。”
沈庭出身卑微，但生得姿容修美，一朝得幸，即得封侯。先帝去哪里都会带着他，关系之密切，无人不晓。但最终，先帝也是死在了这个人的手上。元煜听到先帝的死讯匆匆赶回时，沈庭已经被诛灭九族，罪名是下毒弑君。
太皇太后住在寿安宫里，望见宫门的时候，众人忽而听到一阵车马声，望去，只见大路分作人字，另一队车马正辚辚驰来。
那我是怎么来的？初华问。
“外甥想舅父了。” 元煜仍笑，神色轻松，“叔父放心，外甥此番回来，是为了见太皇太后，更是为了见舅父。”
“杀了他？”皇帝有些不耐烦，“他要是能随便杀掉，朕还会等到现和*图*书在？”
郭越瞪眼：“我话还没完。我早先跟你说的话都忘了么，现在回来做什么？”
“增兵十万！他这是何意？！”皇帝面色铁青，又将一份奏章用力摔在地上。
“你……”他咽咽喉咙，只觉声音发虚，“你到底回京城来做什么？”
“陛下是明君，怎会弑亲？”温太后笑笑，将一枚杏脯放入口中，看着他，“他只带了一千亲卫，没有军队，京城二十万禁军，还困不住这点人么？他现在回来，可是陛下收回北境兵权的大好时机呢，离开了那几十万大军，他算得什么？”
元煜颔首，道：“多年不曾回来，总该都有个交代。”
元煜几乎一口酒喷出来。
郭越看着他，想到皇家那些个明来暗往，叹口气，喝了一杯酒。
“陛下那边如何？”
皇帝没有说话，看着铜灯上的烛火，片刻，闭了闭眼：“朕再想想……”
“油嘴滑舌！”郭越骂道，脸上的笑容却绽到了眼底。
初华挑开一点车帏，只见那车上旗帜招展，是一只玄武。
郭越的眼睛有些湿润，深吸口气，道：“你去了这么多年也不回来，可知家中担心得紧？”
府中喜气洋洋。元煜的舅母杨氏，带了儿女们来与元煜相见。
第二天，来接中山王去太和苑的内侍早早到了王府。
玄武？初华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来，画着玄武的旗帜，不就是……
初华躺在垫子上，望着黑黑的屋顶。
“让他进来。”郭越没好气地说，让侍妾把官服挂好，自己坐到榻上。
杨氏和蔼道：“殿下离京多年，不仅舅父舅母，宫中的太皇太后亦一直将此事挂念，殿下该早日定下才是。”说着，瞥了郭珺一眼。
初华并不在乎她。服侍初华的暮珠性情宽和，跟初华说了不少中山国的事。周围的宫人都小心谨慎，跟初华最熟悉的暮珠新来没有几年，初华想问的事，一点也没有打听到。
https://www.hetushu.com.com原来皇帝的花园有这么大这么好。初华心里道。郭越看他一眼，哼道：“比不上朔北，能把人迷得几年不着家。”
但是，初华觉得，有些事，并不需要模仿。他们喜欢吃同样口味的食物，喜欢同样颜色的衣服，有时，他们甚至会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个想法。
直到她看见睿华，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年纪，还有几乎相同的名字。疑惑像得到了雨水滋润的种子，一瞬间破土发芽，在心中疯长。
郭越惊诧非常，身上的酒气化作冷汗，登时消散。
温太后看着他，低低道：“陛下若实在心烦，他也不是动不得。”
元煜看着他，沉吟片刻，道：“舅父，外甥有一事想问你。”
“舅父！”元煜哭笑不得，“我不喜欢男人！”
“胡人怕什么。”温太后冷哼，“陛下忘了？几年前，不也是胡人帮了大忙？”
即便如此，王太后对初华的态度也始终没有变化。她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充满厌恶。
“你可万万不能学你父皇！”郭越酒劲上来，着急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爱女子，却去喜欢那些涂脂抹粉的男人！阴阳失和，颠倒乾坤，以致社稷生乱，引祸杀身！元煜……”
“是，是。”元煜拿起酒壶，再给他满上。
郭越盯着他，片刻，忽而变色，紧张道：“你这小儿！该不会与先帝一样嗜好？！”
初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少跟舅父扯皮，我问你，在五原这些年，几个侍妾，几个孩子？”
……
初华却犹豫了，辗转考虑一夜之后，她决定留下来。
“我真羡慕你。”有一次，睿华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向往，“你会做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不像我，只能待在这里。”
“你啊……”他将元煜扶起，不知说什么好。
初华来到睿华身边，本是为了假扮他。但意外的是，自www.hetushu.com.com从他们在一起之后，睿华明显开心了许多，身体也开始日渐好转。
初华一听，就知道这缺德物事定是冯暨给的，翻了个白眼。
初华曾经信以为真，但随着年龄渐长，她早已经不信了。虽然她没有再问过祖父这样的问题，但是对自己身世的好奇，却一直埋在心底。
虽然昨日在殿上已经见过，但如今在家中相对，到底不一样。郭越看着这个外甥，眉宇间英气朗朗，似乎仍然是当年那个来向他告别的少年郎。但仔细看，又觉得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身形更健壮，目光更深，俨然已经能够配上朔北王的封号。
“说的就是这个。”郭越皱眉：“你回京城来，连兵马也不带，万一……”
为了让她装得更像中山王，冯暨安排初华跟着睿华起居，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初华会演戏，模仿的本事绝佳，而且因为这个行当的缘故，她从小就穿男装，适应起来很容易。
“带得了多少。”元煜淡淡道，“带个几千一万么，不但不够打，谋反的罪名也坐实了。”说着，他笑笑，“舅父放心，我既然敢回来，便是早有预备，不会有事。”
“一个没有。”
睿华却是苦笑，没有说话。
元煜笑道：“舅父这话说的，军中比别处严明，我是主帅，自当身正为范，怎敢经营这些。”
她曾经问过祖父，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哪里。祖父告诉她，她没有父亲母亲。
一番折腾之后，初华穿得精致贵气，在众人环伺中上了马车。
你啊，你是天上掉下来的，祖父以为掉了馅饼，跑过去捡，就见到了你。祖父笑眯眯地说。
父亲，母亲……她听说，睿华是王太后亲生的孩子，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自己真的和睿华真是一对双生子……初华使劲摇脑袋，王太后才不会是她的母亲！
元煜上次来拜别，已经过了好几年，如今再看，表弟表妹们都已经长httｐs://ｗww.ｈｅtｕsｈu•cｏm•coｍ大成人。三个表弟，一个刚刚及冠，两个已经娶妇入仕；而两位表妹，一位已经嫁人，还有仍在闺中。
太和苑地处郊外，占地近十万顷，是京城里最大的皇家园林。初华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兴致勃勃地往车外瞄，只见宫室错落，或宏伟或秀致；树木山川，湖光旷野，各种景致应有尽有，其间花树纷繁，珍禽鸣唱，美不胜收。
家人答应了出去，没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元煜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见到郭越，微笑道：“舅父好闲情，这院子跟上回比起来，可愈发雅致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离开王宫去京城的前一天，睿华突然对初华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全都会告诉你。”
元煜笑笑，走到郭越面前，端正一礼：“外甥元煜，拜见舅父。”
郭珺今年十六岁，生得容貌端庄。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一心侍奉，还未定下人家。元煜这位表兄，她只在小时候见过，只知是个响当当的皇子，贵不可言。如今相见，看到他俊朗出众，谈笑风生时又平易近人，不禁怦然心动。
“将朕的禁军都给他得了。”皇帝冷冷道，“朕的儿子都知道北境的事朕管不了，朝中的大臣，说不定还有人觉得他才是父皇属意的储君！”
“一个没有？”郭越狐疑地看他。
出发前，暮珠给初华的脸精心地上了一层妆，看起来气色苍白孱弱。
郭越手中的杯子停了停。
郭越盯着元煜，他脸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皇帝依旧神色不豫。
“嗯。”
“还有一事。”他说，“你舅母宴上那话说得对，你的婚事，可曾考虑过？”
席间，杨氏问起元煜的婚事，元煜却笑笑，说自己忙碌奔波，还顾不上着落。
他看向元煜，醺红的脸上，目光诧异而炯炯。
“你若是不愿意，就走吧，没有人会拦着你。”睿华和善地对她说。
但是睿华……
暮珠说得对，她不喜欢中和-图-书山国，不喜欢王太后，不喜欢冯暨。
郭越说的是先帝的事。先帝是个有为之君，在他的治下，仓廪富足，亦不曾有过大灾大害。他生性风流，不仅喜好美女，也喜好龙阳。最得他宠爱的人，并非后宫中的哪位女子，而是宜春侯沈庭。
“大王！”只听外头的侍从来禀报，“朔北王就在前方，邀大王一同入宫！”
内侍和宫人们唬了一下，连忙伏跪在地，不敢出声。
“可你才是皇帝。”温太后微笑，“皇帝只有一个，你是太子继位，名正言顺。”
“砰”一声，精致的酒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肯说。”
“是何人与他？瓶内何物？”
“何事？”
初华吃惊又好奇，相处日久，她觉得，睿华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中山王，而是一个离别了很久的朋友。对于朋友，初华是毫不吝啬的。睿华的生活太闷，不是学习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吃药，时常使出一些小技艺给他解闷，比如把一只牙箸变成一枝花，或者把冯暨的笏板变成笤帚，冯暨气得脸色发青，睿华却逗得哈哈大笑。
“我只带了随侍，又无兵马。”
“谁说我不乐意。”初华理直气壮，“我乐意得很。”
皇帝却皱眉：“可胡人……”
元煜看着舅父两鬓的白发，心中亦是慨叹，却一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为何这么问。”他道，“你发现了什么？”
“陛下。”温太后责备地看一眼，让左右都退下，“何必发这么大火。去年北边年景上好，胡人养得马肥，元煜要增兵，也是为了及早防范。”
为保万全，冯暨把原班侍从都派了去，暮珠更是被要求贴身跟随。
“我父皇，真的是被沈庭毒死的么？”
太常承郭越回到府中，刚刚换下官服，家人就来禀报，说朔北王登门来访。
郭珺看到了母亲的目光，娇羞低头，抿唇浅笑。
元煜看着他，沉默片刻，却莞尔，再给他酒盏满上：“外甥方才不是说了，想舅父了，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