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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里在放昆曲《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念念睁着漆亮的大眼睛看院子里的一切。佰草想起，遥远的从前，初春，祖父指那白玉兰说，佰草，这是辛夷。花未开放时采收，除去枝梗，阴干。散风寒，通鼻窍。诗说，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突然想起从前，情人节，有一个关系很不错的男生送花与她。送玫瑰百合便是，他偏偏送一束紫色菊花，真真不懂得规矩，送菊花好不忌讳。佰草是有些迷信的。于是几乎要拉下脸来。蓦然看见花中附了一笺信：佰草，心喜你人淡如菊。

她已经不在人世。

抱着念念出门。喜艾把一个装有藕粉、笋干、菊花茶、菱角的蓝印花布包塞给她，叮嘱常回来。佰草轻轻微笑。喜艾眼睛湿了，她用力抱紧佰草，抱紧这孩提时便关心疼爱的伙伴，阿妹，你不要再等了。男人就是这样，他要走就走，等不回来的。阿妹，你这是何苦。阿妹，看你这样，我心里很疼。

她内心明了，而却优柔难做决定，一味隐忍坚持。夜深难寐，唯有哭泣。白日照常清爽模样，笑闹如昨。夜里走过小广场，白灯如魅，森森凛然。大朵樱花颓然坠落。于幽暗处情侣偎依，交颈缠绵。想起年少时一人长跑，一圈一圈用力跑。明知自己身体孱弱，一圈下来已气喘异常。只是用力奔跑，双腿绵软失去知觉，胸口沉沉如坠巨石。眼泪就要迸出。但还是走了下来。她总是跟自己打赌，一定要走下来。如果走不下来，就说明你的懦弱。她含泪在自己的暗示里跑完，以为自己很坚强了，但其实，依旧是那脆弱柔软的女子。

佰草想到青绵住一阵。爸爸妈妈说老房子久未清理，阴气过重，怕是对念念不好。但佰草执意要回去。爸爸只好请人回去好好收拾了几天。

她去见他，他开了一家小药店。那熟悉的草药香激得她泪盈于睫。他对她微笑，神色平静。他为她泡莲心茶，粗瓷茶碗上描着婉转的蓝花。屋檐下落下绵密细雨。他放下药钵，冲了奶粉去喂婴儿。那个孩子，眉眼与念念如此相似，只是要小一些，柔软的额发紧紧贴在一起。她心里泛起无限柔情，手法娴熟，抱过孩子，喂她吃奶。他轻轻一笑，神色温静。她含笑逗弄孩子，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他在书案前认真抄写弘一法师的《晚晴集》。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端正儒雅的颜体。她就在一边看他，看得心也憔悴。她要把他的模样刻到心里去，刻得再深一些，再透一些，再疼一些。永生不忘……

失眠，偏头痛，哮喘……这个春天，佰草病得很厉害。卧于病榻，梦见初染。她依旧是漆黑长发，脸颊瘦削，目光明澈。ｍ.ｈetusｈu.ｃom•coｍ她上前拥抱佰草，佰草，你还好吗？佰草，我们三人的内心是这样相似。佰草，我很想你。你不要让自己太累。佰草，我们都要坚定，顺应自己内心做事，做那些不会后悔的，可以让自己随时离开都不会遗憾的事。人生是苦，却不妨碍我们对幸福的追求。希望不灭，且一路都是风景。不能做所有想做的，却能享受在做的每一件。同时全力把想做的变为现实。我们没有机会后悔，人生不可以重新来过。每一天都要记住，做自己，做真实的自己。即使一时的妥协与无奈，也该殊途同归。

念念一天天长大了。旁人都劝她放下家程，重新开始生活。她不做声，只是微笑。女儿的诞生消减了她的哀伤。念念很乖，念念肤白如雪，念念咿咿呀呀笑起来像个天使……奶奶眼睛有些润，草囡小时侯也是这模样的。

穿过黑暗，穿过纠缠，穿过绝望。

她常常步行漫长的山路去家访。那些人家住在山间风雨飘摇的木头房子里，没有电，只点菜油灯。昏暗灯光下，孩子凑在灯盏前用力看书。她把自己写书得来的钱分给他们，毫不吝惜。

院里充盈着植物丰盛蓬勃的湿润芳香，天井里蒿草已没人脚面。那很大的水缸里莲叶亭亭，美丽的花苞尚于水下不谙世事地睡眠。

新晒过的被子有温软的阳光香味，枕头里填了干菊花。这张江南人家寻常不过的雕花木床上，有过陈氏家族的繁衍与绵绵生息，同样也有过湮没在流逝时光中的一声叹息，几许感慨。

她想起佰草，想起家程，恍如隔世。曾经一起细数苍凉寂灭，曾经一起看满天繁星，曾经一起书香萦怀，曾经一起泪留满面，曾经一起行吟歌啸……太多的光华流转，太多的绚丽绽放。曾经的岁月，这样来过。相去渺茫，各自生活。而她知道，他们三人的内心总是相似。只有相似的内心，才可感知彼此的疼与痛。

她总是习惯离人群远一些，再远一些。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不露悲喜，多好。勿扰他人，勿取其辱。成长的过程伴随不断的消失。亲人会因为苍老而离开，爱人会因为背叛而远走，朋友会因为俗事而陌生，孩子会因为成长而疏远。不断的消失，代代相承。梦回处，只觉得清冷。所以不要把太多寄托在他人身上，要懂得冷静，懂得清醒。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虽做不到这样的豁达，却可努力聚亦何欢，散亦何苦。

她把念念给母亲带，趁春色阑珊，前往家程所往的小镇。

她流了很多血。她很疼，但她不说。村里的大夫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见她流血。最后请来巫师，为她做法为她祈祷。但依旧是没有用了。很多人为她哭，她临走前什么话也https://m.hetushu.com.com没说。她葬在山里，墓前种满栀子树。

佰草心知自己是俗气的女子，断配不上人淡如菊这四个字。而每每念起这四个字，总是一阵温暖一阵清凉。这话是说到人心里去的。

她抱着念念回青绵，河水是幽暗的墨绿，溶入些许温柔的晚霞，滟滟生姿。河水中漂浮着翠绿的蘋草，还有随波婉转的落花。两岸小街上有归家的学生；刚刚洗毕头的姑娘；怀抱婴孩神情慵懒的少妇。小音像店里传出含混不清的歌声；点心铺中刚出笼的糕点香气四溢，很撩人。

于暮色里经过那片树林，蓦然见大片清冷白色，宛如堆雪。刹那心动，默默上前，见得是株株盛放的白桃花。熟记了“桃之夭夭”这样绚烂热闹的句子，一时被这出尘的清净花朵怔住。佰草缓缓推着婴儿车，神思恍惚。昨日母亲打电话说，刚刚从公墓回来。这才记起，是清明了。故乡原野上，又是春草丛生，蒲苇飘摇。她一人坐在阳台上，看青绵的方向。想起温和儒雅的祖父。

他从山里买来新鲜竹笋，要为她做一顿饭。从来，都是她准备大桌饭菜给他。他做的菜口味很淡。她一口口咽着，眼神只是一刻不离他。他笑，怎么了？

她忍着泪，微笑，没什么，我只是想再看看你。寻常的一句话，说出来却充满悲怆之意。她呛住了，直直望着他，一直都是微笑。

说了好久，终于缄默。她感到深重的悲哀。他没有任何响应。这时她小心地问，她呢？

想开了，不过如是而已。

小囡安静睡眠。再亲一亲她，记住她的眉眼，她的声音……眼泪落在婴儿洁白滋润的脸蛋上，女孩的额头光洁明亮，与初染一样……

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坐月子时无意在书上看到这样的诗，真真叫人心碎的句子。

夜半时分，天下起了雨。细密微亮的雨丝飘逸着，窗棂仿佛框出一幅幅陈旧的苏绣，妩媚、哀怨。念念在她怀里酣然痴睡，眉眼温柔。她在梦中，也想着小小的心事吗？寂寂的雨声柔软如唤人名，佰草轻轻翻身。

佰草，这些话，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你要记的。

她亦觉无味，神情凝滞。

都回不去了。她的眼泪落在念念脸上。念念咯咯笑了。

粗砺残酷的现实，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不再需要锦衣华服，不再需要玉粒金莼，不再需要浮名浪誉。真实地生活，没有伪饰没有幻象。沉默下去，安静下来，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廊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她怕冷场，她怕彼此再无话说，于是她前所未有地絮叨。她说上海房价又涨了。家里新买了一盆君子兰。那棚木香开花和_图_书了。养了只爱尔兰折耳猫。喜艾又生了一个女儿。她快要出一本新散文集……他只是静静倾听，不发表意见。似乎在听一些与他毫不搭界的事。

初染，她爱着怜着的好姐妹初染。

随意走在墓园碧草如茵的地面上，耳听得风声细细鸟鸣悠扬。佰草发现许多墓穴都是夫妻合葬，墓碑上写了夫君和爱妻的姓名，相依相偎。生要同被共衾，死欲同棺共穴。美丽古老的风俗。她泪雨纷飞，知道自己与家程已无甚联系，即使死去，她也不能葬在他身边。她被巨大的悲伤包围。家程离开已近整年，他还会回来吗？没有任何有关他与初染的消息，他们还好吗？

走进廊沿，伸手推开木格雕花门的那一瞬，浓重的暮色顷刻气势盛大地涌入屋内，细碎的尘灰在微光中轻舞飞扬，她有一丝眩晕。

一直都是恍惚。她回到她所在的环境，继续做温良平和的女子。她心知自己不会如他们这样决然彻底，抽身离开。她很累，但必须如此。也许过一些年，她会带着女儿改嫁。生活美满。华衣锦绣下她黯然亦安然。那一刻，她知道，家程已完全属于了初染。

委屈伤感是时常遇到的，总有人不理解，总有人一脸漠然，总有人风言风语。于是趁无人时跑到树林里大声哭一场，风吹过时，眼泪阴干，身边花开缤纷，有蝴蝶和蜻蜓蹁跹飞舞，自己都不记得刚刚为什么而伤心，兀自笑了，再回村里去。

一日外出写生，不堤防被毒蛇咬伤。满眼幻觉，疼痛隐退。她挣扎着用刀片割开乌紫的伤口，用力挤出脓血，用力捆住伤口不让毒素蔓延。她是极怕蛇的，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她还是爬回村庄。她昏迷两天两夜，终于醒来。睁开眼时，发现床边围满村庄里的人。他们用淳朴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爱与关心。他们欢喜地说，醒了醒了，林老师醒了。还有女生哇地哭出来。那一瞬，她心里涌起无限感恩。觉得岁月安好，生命绚烂，实在幸福。眼泪落下来，不可遏止。

决然离开吧，彻底放下吧，潇洒转身吧……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若是可得到他片时恩爱，她愿意付出所有，一如那童话里哑了音化为沫的人鱼公主。

她已执一朵菖蒲花回来，一肩清凉之雨，心如莲瓣，徐徐绽开。人淡如菊，且任时光飞舞而过，雨夜阑珊。

她眼泪润湿，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各自不相干了……不要再痴缠不要再流连。可是为什么心这样疼痛。情感太纤细，心灵太剔透，一生遇到一场爱已是奢侈。家程已勒断她对爱情的所有祈望。这场镜花水月的恩爱已叫她彻底绝望，心门深锁，从此荒芜。

她恍恍惚惚去喜艾家。喜艾正在帮她带念念。念念刚刚吃饱，肉嘟嘟的脸蛋可爱极了。喜艾丈夫做了水晶蒸饺：将冬瓜捣成肉蓉，和面粉与蛋清搅ｗwｗ•hｅtｕshu.ｃom•cｏm拌，擀成极薄的圆皮包饺子。馅儿是嫩鸽肉、香菇丁、火腿丁、笋丁剁成的什锦。小饺子一个个端庄可爱，入口滑齿弹牙，香煞人也。如此精细的吃食，也许只有玲珑的江南才可消受，需用青竹筷小心搛起，盛在小巧的青花醋碟里，观望一番，轻轻下口。

佰草从梦里醒来，突然发现那么多事都过去了，包括那些天翻地覆的愁与怨。她觉得病弱的身体突然清爽许多，头疼亦有所好转。于是下床，淘米，洗莲子银耳，细细熬粥。新熬的米粥，盛在描了蓝花的白瓷碗里。米粒已然煮烂成絮状，清甜萦绕，熨帖心与胃。熬粥是一场需要耐心的工作。淘米，注水，生火……慢慢等待，文火，慢慢等待。看火苗如莲花花瓣细细绽放，心里安静下来，天长地久细水常流的安静。她决定，要去看一看家程与初染。只要看一看，知道他们一切都好，便是满足。交割一段心事，必须先将一切做个了结。

她知道会一直等下去。

这白桃花开放的季节，挣扎两天两夜，大出血，千辛万苦，终于把女儿渡到人间。母亲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眼泪落下来。她亦潸然哭泣。窗外夜已阑珊，玉兰悄然绽放。突然想起年少时，曾在这样的夜色里张开双臂，从高坡上一路奔下。大朵大朵白玉兰花瓣从身边落下，那么香，那么温柔，那么脆弱。眼里似乎有泪，胸口是梗住的忧伤。

她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小囡，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念念。

他脸色骤变。

一家小音像店里传出缠绵哀怨的音乐：

盛夏，祖父在晴天采收那丝丝缕缕的花朵，佰草，这是合欢。性平，味甘。解郁安神。用于心神不安、忧郁失眠。

佰草不说话，眼泪落下来。这一晚，青绵有月亮。

在临街的小花店里买了几束菊花、菖蒲，拐过街角，走过大片的橘园和农田，那一处山坡后，便是青绵镇的墓园。墓园有个规矩：葬一人，种一株树。远望去，墓园翠色如云如涛，不显寂寥，而是生机勃勃。许多鸟儿在枝叶间啁啾啼啭，桃花败了，梨花谢了，石榴花开如火，守墓的泡桐晃着满树如雪的白花。自墓园中蜿蜒而过的小河跃动清灵的水花，岸边蒲苇青葱，水莲盈蓝。找到祖父的墓地，轻轻献上花束，默默叩拜。斟一盏黄酒，徐徐洒下。酒珠沾在墓前的嫩草尖上，微颤着，折射出绮丽的光晕。仰起头，天高云淡，鸟群无声流徙。

她为孩子取名沈念。沈念沈念，一声声喊着，眼泪落下。

雨一直在下。他出去采药。她悄悄在厨房里最后一次为他做和_图_书菜。糖醋鲫鱼，糯米排骨，什锦炒饭，糯米小汤圆。她把饭菜摆满桌子，终于选择离开。

念念已熟睡。她倚在床头看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淡紫色的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碗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文字很美，却让人愈加清冷寂寞。闲散之至的安稳，难以言说的凄凉。阖上书，看木格窗外的树影。广玉兰硕大洁白的花朵在暗夜里恹恹开放，外面没有月亮。夜色中缓缓沉淀下各类繁杂的声响：谁家房内有小夫妻的喁喁私语，谁家摇篮里传出婴孩的香甜梦呓，谁家走廊中回转着细微断续的箫声，谁家瓦檐上跃动着猫咪的轻吟浅唱，谁家院中树声窸窣如雨，谁家墙根下草茎拔节，花开悄然，虫唱此起彼落。想象镇外的如黛青山，定然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

还有夹岸的栀子与白兰，清冷浓烈地开了一路。船过了几处桥洞，桥洞的石壁阴凉湿润，青苔漫生。藤萝垂挂如帘。

终究该走了。太阳已落山，水气氤氲的暮色里，鸟雀归巢，流云飞转。喜艾家的电视里在播《大明宫词》，李隆基躺在太平怀中，满含深情地舞动皮影：这故人的春天啊……看那一江春|水，看那满溪桃花，看那如黛青山……

在小镇旅馆，耳听得雨声清澈，断然睡不着。枕藉凉风急雨，心想起琐事凌乱，愈是清醒。

清晨，雨已停。邻院的两株银桂树间牵着衣绳，挂满颜色鲜亮的衣裳，映着淡青的天空，宛如随意点染的色块。晨风过处，水珠滴落。

雨渐繁密，雨渐温柔。喁喁雨声宛如私语。

眼见那暮色里皎洁依旧的白桃花，眼泪落下。这才知，要为自己的心而活着。要知道，自己终究要的是什么。

孩子吃饱了，又沉沉睡去。他抱过孩子，无限爱怜，她叫小囡。

常常一个人在雨地里走，走到学校外面，看到一家花店门还开着。温暖柔和的橘色灯光叫她内心安宁。花朵在暗夜里悄然盛开。买一支唐菖蒲，擎着往回走。

仲春，祖父采来阶前一束细碎浅紫的花朵，佰草，这是芫花。春季花未开放时采收，除去杂质，干燥。性寒，味苦，辛。

他说，这里环境很好，很安静。你身体一直不好，住些天再走。我帮你开药方。天还下着雨。

她以前宫外孕，医生说她很难再怀孕。但是她又怀上了。很危险。但她一定要生下来。今年四月，山里桃花开时，她早产。来不及送到山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