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地物冻（六）
“这还不够吗？”小春双眼放空，喃喃地。“你帮我拍掉辫子上的火苗，后来我再也不想留长头发了，可不留，背上又遮不住……”
小春儿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小春儿把这个交集无限放大，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后肆无忌惮任情感疯长。
“你走的这么多年，有没有偶尔想起我的时候？”
坐了一会，有人给胡唯打电话，听不清那头说什么，胡唯嗯了两声，答应：“回去重装一遍系统吧，我在西楼，马上回去。”
“你想起来我了，对不对？”
“喲，军犬也兴谈恋爱啊？”
胡唯被编入高级课程理论培训班，杜星星在另外一队做模拟实操，两人回寝室的时间也都不同，往往杜星星一身是土的回来了，小胡爷正蹲在地上，地上铺满大张的地图，一声不吭。
系好颈后那粒纽扣，和小春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手搭在方向盘上。
“快了，元旦前考试，元旦后总结，第一期就结束了。你是哪里的？”
最近胡唯的学习任务非常重，每周不停的训练和测验，搞得人精神压力大，最直观的反应就是，他不太喜欢说话了。
“赵保儿，怎么给它带出来了？”
二丫找了一份幼教老师的工作，教小孩子们练习英语口语，一周三节课，既不耽误她考试，又有一份稳定收入。
“我以为你能用得着。”
二丫低头抠着石头缝里的沙土，闷声闷气：“我不喜欢你了。”
和小春懊恼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有尊严。“我想谢谢你，但是我找不到别的办法。”
小胡爷开门下车，极有风度地帮她关好车门。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拨了一个电话。
“我救了你，不代表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小春儿，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啊。”胡唯说话很轻，很有耐心，始终不愠不火地引导她。“你就是因为这才对我？”
他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不像和卫蕤那样熟稔，都是别有用心的。如果她知道他不是单身，她也不会这么热脸贴冷屁股地往上凑。
胡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研究着和小春背上的疤， 眼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只是很纯粹的不解。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才抽空聊几句话。
“干嘛？同情我？”小春姑娘粗声粗气，也没了那天和她搂着脖子抱着腰的亲昵感。
现在，二丫才能有点理解他说的“前路艰难”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跟小朋友在一块的关系，二丫身上总是粘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卡通贴纸，小朋友们不听话，她就得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的组织纪律，没过两周，她嗓子就发炎了。
“喂？”
小春姑娘黯然：“我一个妇科大夫，能帮你什么忙……除非，你老婆生孩子，我还不敢保证会不会像对待别的产妇一样去对待她，搞不好啊，我嫉妒心上来，在她肚子里落个剪子纱布，也说不定。”
摸一摸她
和图书软软的头发，再多的不舍和心疼全都化为无声的眼神，最后掐掐她的后脖颈。
像是研究一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艺术品， 为它原有的模样无限惋惜。
胡唯反捏着她的手，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
“我还以为多大的本事，等他来够他受的，看哥们怎么收拾他。”
小春姑娘用手胡乱擦了把鼻子：“别谢我，我去看岳叔也没怀好意，想多打听你的消息。”
都是一群年轻军官，前景光明，穿着统一制式常服，各个风姿绰约。
胡唯轻轻蹲下，朝二黑吹了声口哨。
“你累吗？”
“那以后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不用这样周折，可以直接问我。”
和小春蹲在胡同里一垛大墙下哭的稀里哗啦，旁边有人给她递纸巾，她接过来胡乱攥在手里，也不擦脸。
哭了半天，她奇怪一回头，才发现是二丫蹲在她旁边，怀里抱着整整一盒的面巾纸。
小胡爷无所谓地舒展着两条腿：“不怕，抓呗。”
胡唯看她，像待自己的姐姐，可又很宠：“那就留着，别谢。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我让你还。”
其实她的想法哪里那么重要呢，别人质问你，嘲讽你，不过是嫉妒而已。
他这话一出，旁边三个正在说小话的人愣了一下。
和小春一米七的身高加上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还真没在气势上怕过谁，于是也抓着包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二丫。
“结婚。”
大客车拉着二十来个人赶到会议中心，讲座一听就是三个小时，散场的时候夕阳将至，众人退场，有人站在还没冻上的湖边双手抄着裤袋闲聊。
等他收线，二丫就懂事的站起来了。“你回去吧。”
其实是去过了的，当时因为烧毁了住宅楼，还有部分管线设施，需要赔钱，家里存款用了大半，剩下的，和小春妈妈用信封包好了，去了第五防疫医院探望。谁知道人家说胡唯的伤属于脑专科，和防疫不挨边，院里领导已经帮忙联系转去了另一家医院。
这日，在虬城一百公里外的会议中心有个活动，是针对所有营职干部以上的专业讲座，信息学院这批高级培训班的学员也要参加。
“你救了我——”
“是啊，怎么就是她呢。”胡唯也想不清楚，手支在副驾驶的窗框上，悠悠望着那个院门。
“累，窝在战车里一待十几个小时，憋得都不会撒尿了。”
“什么棉衣？”
小胡爷潇洒转身，裹紧训练服，大步流星离开。
她也不喜欢恋人之间太过亲密，保持着适当距离是好的，如果一个男人每天宝贝长宝贝短的问她吃了吗睡了吗，她大概会厌恶死。
他更多的是震惊。
“哎，你们这班还得再上多长时间？”
她总是这样时不时蹦出几句夸他或者表白的话，起初胡唯听了不太适应，还咳嗽两声掩饰一下，再后来，就听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怎么能烧成这样呢？”
她都这样讲了，
和-图-书胡唯能怎么办？只能依着她， 跟她上车。
“先来后到？要论顺序，我比你早好几年呢！”和小春自知和胡唯没什么可能，干脆逗他这个小相好解闷。
跟什么人学什么人，二丫以前说话就没什么条理性，加上她是英语专业出身，什么话都得倒着在脑子里过一遍，总是说话绕着绕着就被套进去了。
比自己小了整整五岁，那么年轻，那么鲜活，难怪人见人爱。
那人就在你跟前，可是又不能时时见面，他又不像别的男孩子一样喜欢发短信，事无巨细地过问她的生活，可越是这样，二丫就喜欢他。
“难怪，二黑性儿烈着呢，一般人说不听他。”
有个士官牵了一只军犬过来，一时众人被吸引，全都围过去看。
和小春烦躁砸了下方向盘：“怎么就是她呢！”
“够——”她一根一根掰着他的手指头，“我不想每天都待在家里，人会憋坏的。”
“坚持坚持，再有两个月，一批学员就结课了。”
小胡爷喜欢性格大气的女孩，可那只是性格上的相互吸引，无法达到精神上的高度共鸣。
国防信息学院家属楼的小区院里，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二丫裹得像个企鹅，就这样乖巧静静地靠着他。看了胡唯一会，她笑眯眯：“小胡哥，你穿毛衣真好看。”
军犬被说中心事，呜咽了两声。
她一撇嘴：“没出息，男人三十岁之前结婚都是没出息，胸无大志，鼠目寸光。”
初冬开始换装，胡唯在衬衫外面套了松枝绿的圆领毛衣，显得挺拔中又有些温润气质，二丫依偎在他肩头，玩着他手指。
两行泪水缓缓淌下。
那棉袄是他当年在沈阳跨寒区训练时发的，内里是毛的，很沉，他派上用场的时候少，始终扔在雁城的小屋里，上次她睡着了，又下雨，夜间寒气重，就拿来给她保暖了。
杜星星尴尬挠头，转身去水房洗漱。
二丫拄着脸烦恼，想想小春姑娘说的也对，随即鬼头鬼脑的一笑。“小胡哥不会，他不喜欢你。”
她该找一个真正怜惜她的人。
“有时间带小春儿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她这样，把自己下半辈子都给毁了——”
二黑看看胡唯，迈着步子往前走，走到他身边，胡唯做了个手势，二黑很听话，竟然吐着舌头乖巧蹲在了胡唯腿边。
二丫很佩服小春姑娘的坦诚，她低着头哼哼。
小胡爷拍拍腿上的狗毛，让士官牵着二黑走了，站起来轻描淡写道：“我是雁城军区机关的。”
“冯干事，我们连长说他这几天发蔫，带出来遛遛。”
胡唯很心疼她，劝她别在干了：“你别想着挣钱，是不够花了？”
“排长！”
胡小枫都没有让和小春的父母进病房，就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和妈妈把信封塞进胡小枫手里，恳求她手下。胡小枫说什么也不要，一路追到外头把信封扔进和妈妈的自行车筐里，穿着白裙子站在路边https://www.hetushu.com.com挥手。
手迟疑地在她肩头上方悬着，最终重重拍了两下。“代我问你爸爸妈妈好，这些年，也谢你愿意去看老岳。”
“嘶——”小春儿杏眼怒睁，“谁说的？他刚才抱我你没看见？我俩还在车里温存了好一会呢！”
“你胡说！我才不是因为这个！”
“嘘——”小胡爷魔怔了似的走到一张地图的边缘，飞快写着什么。“火力密度，火力密度……155炮，在这儿……”
两个人瞪来瞪去，和小春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掐了下二丫的脸蛋。
反正他现在也是劣迹斑斑，别人都说你小子会享福，来虬城接受知识的再教育也不闲着，还要谈个女朋友，动不动就出去。
和小春冷笑，用面巾纸擦了擦泪水和鼻涕：“正好，我也不喜欢你了。”
一个在精神上达不到一致的人，是没法谈未来的。
“嘿——”一直跟这只犬很熟的冯明明看了眼胡唯，抱肩。“你以前训过？”
“我知道！我知道！”小春姑娘打断他，语气急促。“谁都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卫蕤这么告诉我，顺顺也这么跟我说，他们说如果不是我，哪怕是任何一个人你都会这么做，可那是你，不是我啊。”
这个毛病让她经过和杜锐、胡唯在一起斗智斗勇之后，大为改进。
小春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我让你别喜欢他了，你能做到吗？”
和小春嫌弃皱眉：“人家部队那么培养他就为了让他转业蹬三轮？反正什么便宜你都占到了，你给我坐下说话。”
持续不断的培训任务在加码，晚上一回寝室休息，气氛不像之前有人在走廊吵闹，挨屋串门说个闲话，都死气沉沉的。
“就要下雪了，你在这冷不？你要冷，我下回把棉衣给你带来。”
“就是那件，你留在雁城的。”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她就住在这儿。
胡唯没想到她竟然还留着，“你还把它带到这儿来了？”
这只军犬毛色乌黑油亮，一看就是个厉害货。
“哥们儿，你是哪里人啊？也是信息学院来的？”
等小春姑娘清醒过来，趴在床上不依不饶地哭着要看胡唯，和家父母这才想起来，再去医院，胡小枫就带着儿子搬走了。
“你喜欢他哪里啊？”
“谁偷窥你俩了，我，我出来倒垃圾！”
胡唯摸着二黑的爪子，熟稔和他玩儿：“以前我们那儿也有一只，跟他差不多大。”
毕竟，哪里都抱团。
二丫也朝她绽开一朵向日葵似的笑，“我就住这，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你这就属于玩着玩着就掀桌子了啊，不带上升到人身攻击层面的。”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亲切地称呼她为“小杜老师”。
二丫郁闷地抠啊抠，忽然唉声叹气有些商量的样：“你别喜欢他行不行啊？”
邱阳越过人头看了一眼：“对，就是他。”
一阵低笑。
“你看了，恶心吗？”
胡唯还是摇https://www.hetushu.com.com头，只不过这次多了些歉意。“小春儿，我说了，这事你别在放心上。”
小春姑娘傲娇一扭头，假意望着窗外，手指尖不动声色地按下中控锁，咔嗒一声，把门锁打开。
哎呀呀。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 从你第一次回虬城时我见你就想问， 你和你妈妈到底去哪了，为什么找不到你。可是卫蕤告诉我，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胡唯也确实是想起来了，早在上次山里搭救了杜星星那一把，在山林里滚了十几圈，被人扶着站起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让他上来是她，赶他走的也是他。这就是女人呐。
裴顺顺有句话说的没错，和小春是个十成十的外貌主义者，狗屁念着小时候的救命之情！胡唯要是长得歪瓜裂枣，邋遢不堪，她能死命的惦记着？早给发个锦旗拍拍屁股跑了，人哪，都是视觉动物，只不过刚刚好，俩人有了那么点旧交集。
嘿——
他看见那些伤疤，除了惊愕和同情，没任何怜惜。
二丫回头：“干嘛？”
小春姑娘脱了风衣，里面是件斗篷式样的薄衫，只在后颈有一粒珍珠纽扣， 解开了，一览无余。
二丫不吭声，和小春瞥见脖子上戴的细细红绳，和她的袜子边边，狡黠一笑：“本命年吧。”
“累。”
和小春恣意看着二丫的长相，穿着，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小春儿拍了拍靴子上的灰：“反正嘴长在你身上，怎么说怎么是呗。”
车门一关，小春姑娘还怕他跑了，落了门锁。
二丫问：“你不怕纠察来抓你了？”
她放开胡唯，什么都不辩解，就恳求了一句话：“你跟我上车，我给你看样东西， 看了听我说完， 你再走好不好？”
玻璃上倒映着她明艳的面孔。
被吸引过吗，确实吸引过，从第一次在应园春她堵了他的车时，就有短暂的惊艳；然后，就是在虬城时，她邀他喝茶，说的那一番话。
小春儿不喜欢仰视别人。
虬城捱过了这个深秋，逐渐向冬天靠拢，说话时都带了白色雾气。
“那你喜欢他哪里啊？”
小春儿那时候也在医院治病呢，和家乱成一锅粥，就把他们娘俩暂时放到了脑后。
“谁要问你，你快走吧，别坐我车里，再被人看见。”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二丫牛哄哄叉腰：“我不。”
“算了算了，跟你较什么劲呢，是我自讨没趣。”小春姑娘意兴阑珊，开门上车。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回身看，又面上带着微笑不漏痕迹地转过来。
邱阳谁不知道，军区作战部的小诸葛，能让他不痛快的人，倒是激起了这帮平日在虬城脚下被惯坏了的军师们强烈的好胜心。
“排长，你学习累不？”
小春姑娘转头：“你打算和她结婚？还是谈着玩玩。”
和小春神伤， 骤然攥紧了方向盘， 漂亮的手骨节握的泛白。
“快回吧，家里着了那么大的火，用钱的地方多，胡唯你们别担心。”
“和图书不能——”二丫坚定摇摇头，“这件事是不能让的，得有个先来后到！”
和小春语出惊人：“喜欢他帅呗。”
一群年轻军官哈哈大笑。
胡唯兀自摇头， 沉思。
有个为首的轻推了下眼镜，问：“邱阳，他就是你说的胡唯？”
胡唯很忙，腾不出时间来看二丫，二丫就会下了课坐地铁去他学校找他，有时躲在对面的肯德基里，等他出来，两人就在学校后头家属楼的小区里见面。
“走了啊。”
小春姑娘朝她扬起一个漂亮的笑容，挥了挥手里那团面巾纸：“谢谢你。”
和小春撇撇嘴：“最烦你们这种人了，名义上打着爱情至高无上，精神第一，物质第二，其实说白了，没那张好皮相加印象分，谁能坚持下去。他这天天上学不在你身边，哪像正常恋爱的样子，你不也图他那一身军装？回头谁问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呀，军官说出去不比社会青年好听多了。”
“我啊，总部后勤科的，这不要改系统吗，过来听听。”
外人都说和家薄情寡义，对门胡小枫的儿子玩命去救你家的闺女，把自己救进了医院，孤儿寡母的，你们怎么也不去问一问。
住的不光鲜，住的不宽敞，可就是有人气儿，一个两个的都往这奔，她守着这个小院，目标坚定，斗志昂扬……
“喂。”她扶着车门，叫住垂头丧气回家的二丫。
都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去干什么了，也没什么可掩饰的。
“下回还能找你一起喝酒吗？”
和小春要气死了，隔空蹬腿，二丫偷笑，发泄够了，小春姑娘干脆双手往后一撑，大咧咧倚着墙垛坐稳。“咦，你要是那么相信他，感情那么好，你偷窥我俩干什么？”
妹妹样的一个人，像刚上大学那会的自己，你和她说点什么她都当真，并且掏心掏肺的告诉你自己的心意。
男人嘛，就该像这样，儿女情长藏在心里，胸口时刻揣的是挥斥方遒的大气，手里握的是术业专攻的霸气，吃得了苦，不轻易抱怨，这才是她最喜欢胡唯的地方。
“我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他的身高，当然你说的这些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我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条件，将来他就是转业了，不做军人了，哪怕出去蹬三轮车，我也喜欢他。”
“吹牛不上税。”二丫恹恹地耷眼，“他才没抱你呢，是你非要抱着他。你俩在车里就说了一会话，连手都没拉。”
一只手摸了摸军犬的头，很宠爱：“兴，怎么不兴，家里这个还是个痴情种呢，前两天来了只犬分给警备区的，放我们这暂存，他跟人家当邻居没几天搞出感情来了，走的那天一直追到路口，有小情绪了，是不是啊？二黑？”
“不是！不是！就是不是！”这回换二丫急了，她抱着面巾纸站起来，俯视和小春。“我不是因为他是军人才喜欢他，而是我喜欢小胡哥而他恰好是个军人。你把逻辑搞错了。”
“遛啥啊，媳妇走了，闹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