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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

作者:橘花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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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双生花

清 双生花

“是是是,我家闺女最手巧,”何氏附和,“顶多就是蝴蝶上画的花儿歪了点。”
杏珍尖叫一声,急忙逼问服侍自己的小幺儿:“宋奶奶真的来过?若撒谎我可要卖了你!”
看见多罗格格注意到自己,杏珍感到非常开心,搜肠刮肚想贵人都喜欢什么东西。杏贞则紧紧拳头,她早已打听过采晴格格喜欢的诗词和话题,准备好的奉承话已挤在喉间,只待蜂拥而出,一举夺得采晴格格的青睐,最好能顺利成为她的闺中密友,然后入贵人眼,为日后铺上青云路。

拾壹

她相信父母是为了她好。

船儿起锚,向远方飘去。
两位少女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杏贞读书习字不行,每天在母亲严厉的教导下学着针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好几针绣歪别处,扎了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换来更严厉的训斥。
何杏珍,你痛快地哭吧。
杏贞对好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怨恨,这种恨是从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的,如蚂蚁腐蚀骨头般,一丝丝,一寸寸,痒痒的蔓延,直至心窝的最深处,像滚烫的烙铁深深烙下的印记,怎么也消不去。
贵妇们纷纷附和:“都是命中注定,老佛爷才是真正的富贵。”
杏珍不解:“她们说待会还要唱《秦良玉》,是很出名的戏班子,打得很是热烈,咱们看一眼再走好吗?”
杏贞与杏珍走入场中时,引起瞩目,虽然她们的首饰服装并非最名贵,却在衣袖处镶了七道彩色滚边,如彩虹般盘旋双臂,格外创新,非常别致,让姑娘们都看得眼馋,纷纷议论,暗记服装花式,准备回去让照样制作,亦有与她们相熟的女孩有上前打招呼的,羡慕的、嫉妒的、打趣的,一时热闹纷纷,引起采晴格格的注意,她盯着两个女孩袖口上的滚边,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含笑带众女走来。
周老虎地一千零一次问:“错有错着,如今嫁给我这个乡下人,你可后悔?”
往日教诲,历历在耳。
杏贞忽然知道那么多年堵在胸口的难受是什么。
棍棒底下出孝子,为了家人的期待,杏贞很努力地念书、学习,尽可能一举一动都要讨人欢喜,可是私下里她从来不笑,小小年纪言谈举止就成熟得像个大人。左邻右里,又是官场同僚,为了面上情谊,两家女孩时常来往,杏珍不能理解为何杏贞要处处观颜察色讨人欢喜,她坐在席间,不耐烦大人的闲话,扭得像个猴儿般,一味娇憨,笑意盈盈地扭着杏贞袖子道:“今天春色正好,院里的桃花都开了,姐姐陪我去放风筝玩好吗?”

“谁知道的,额娘说这些也是掏心窝为你好啊,你再看看齐家的那个女儿,长得比你漂亮伶俐一百倍,就是不听长辈话,结果……”
杏贞含泪摇头:“我刚见你娘乘车出门,似乎是往匡家走了,我前天好像还见到了那个专门裹足的宋奶奶和你母亲身边的刘嬷嬷在一起,她们眉开眼笑不知说什么的,要趁早什么的,今晚什么的,不知你知不知?”
找不出陷害的明证,叶赫那拉家抵死不认,反咬杏珍丑事不成陷害至交好友。
慈禧大慰,开怀。
铺天盖地的嫉妒从地狱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席卷全身。杏贞死死盯着杏珍那张娇艳的脸上,黑色的眸子里是如泉水般的纯洁,带着能一眼看到底的单纯笑意,美好得有让人毁坏的冲动。
她说话的嗓门很大,传得很远。
大伙看见杏珍身上的伤,很是惊愕,一时也忘了嘲笑。
父母、丈夫、儿子统统是踏脚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路,整个天下都跪在我的脚前。
更强的压抑堵在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如何宣泄?
杏珍第一千零一次答:“不悔。”
我叶赫那拉·杏贞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比长相,比打扮,比伶俐,林林总总算下来,大伙儿都公认杏珍比杏贞强一些,叶赫那拉家母亲坚信是因为何家比较有钱,给女儿奢侈打扮,大洒银子收拢人心,而且请的西席是大儒,所以社论才偏向何家女儿。她虽明面上不说,但心里暗暗含恨,为此对自家女儿的教养更加严厉,永远板着脸,对其进行鞭策教育,令其向上。
杏珍摇着头:“是这样吗?可是我不喜欢被爹娘骂,幸好我爹娘疼我,也很少骂我……”
天真无邪总将死去,不择手段的才是胜利者。
杏珍几乎吓晕过去,哭着问:“好姐姐,我该怎么办?”
杏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性格单纯懵懂,听着好友的暗示,真以为晚上宋奶奶回来,想着这几天父母都劝她匡家儿郎的好话,以为心意已决,当下决定逃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可是,从未出过门的姑娘,怎知人心险恶……
我将紧紧握住胜利的果实,永远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匠人做的哪有自己做的好玩,玩乐什么,我娘说小女孩就是玩的时候,只要心里不学歪,其他任我高兴就好,”杏珍对这个心灵手巧的姐姐是打心眼喜欢,她兴高采烈地夸,“姐姐的手真巧,你在家做过风筝吗?”

在杏珍崇拜的目光中,杏贞说:“你做的不是风筝,只能叫纸鸢,古书有云,风筝要用竹笛为首,在风中发出鸣叫,你这只纸鸢只重形不重骨,算是瞎做了,白糟蹋了这些好纸,倒不如直接去买匠人做的,你娘倒是不计较你玩乐……”
额娘说:“旗人女子荣华富贵全在选秀上,你爹就是个芝麻绿豆官,帮衬不了你太多,你要想将来有造化,过上好日子,平日就绝不能松懈半分。”
杏花丛中,纸鸢飞,纸鸢飞……
阿玛说:“慈母多败儿,做人要谦虚自省,阿玛的谴责是为了让你变成更好的孩子。”
笑点太多,杏贞眉头拧成八字,都不知该从哪里笑话起了。
采晴格格露出个灿烂的微笑,朝她们徐徐走来,待格格走近,两人都带着最标准的笑容,俯下身去,低头行礼,可是,没有期待中的招呼,只有裙角的香风从身边淡淡飘过。
道光十五年,北京,劈柴胡同,有两户紧紧相连、院子里都种着杏树的官宦人家,一户是旗人,一户是汉人。
匡家儿郎的仪表如潘安转世,温文尔雅,才华横溢,从不拈花惹草,走鸡斗狗,德行是出了名的好,更兼有个深得帝宠,名气鼎盛的好父亲,前途无可限量,挑不出半点错。哪家女儿嫁给他,都是掉进了福窝里,从此呼奴使婢,做两手不碰阳春|水的少奶奶。至于裹足这点事,和*图*书汉人千金很多都是从小裹,走起路来一步三颤,摇弋多姿,有娇花弱柳,楚楚可怜的美态,所以大家见怪不怪,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付出那么点代价就换来下辈子荣华富贵,忍忍痛就有人人羡慕的如意郎君,傻子才不干!
杏珍走神没回答。
叶赫那拉家与何家的后院相连,两家女儿闺房的院子就隔了一堵墙,有柴门相通,因为两家女儿感情亲厚,经常不锁,只要她悄悄跑去叶赫那拉家,稍稍小心,就能从侧门跑出去,然后逃去离这里不远的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家,和她哭鼻子撒娇,说不准能让爹娘改变心意呢?杏珍胡思乱想中。
权势财富如过眼云烟,不足挂齿,她只稀罕那满园春色,碧桃花,黄莺鸟……
杏贞与杏珍的头低着,礼行到半空,她们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石头雕的人像。
我是历史的胜利者,将载入史书,流传千古。
“额娘,我不想听这些。”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观颜察色,是为了有一天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谄媚逢迎。”
杏贞站在原地,一直痴痴地想,为何杏珍就算手拙做不好,她娘也一直夸奖她?为何她就算努力做事,只要稍有失败,额娘就一直骂她?
因嫉妒和愤怒扭曲而面孔的人只有自己,变得丑陋的也只有自己。
咸丰十一年,帝崩,叶赫那拉·杏贞之子载淳登基,改年号“祺祥”,尊母亲为圣母皇太后,发动辛酉政变,两宫太后联合恭亲王,杀肃顺等八大臣,成功夺权,垂帘听政。
杏贞羡慕道:“你娘和我娘不同,我额娘说,小孩子哪能总是夸?夸得多就会自满,不谦虚。”
然后,裙角香风再次从身边淡淡飘过,采晴格格飘然而去,她在回去的路上依旧没有看两个小女孩,仿佛那只是两个清水般透明的物件,从来未曾存在。杏贞与杏珍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进退不得,还要将笑容僵硬在脸上,丢脸到了极点。其余女孩也看出了采晴格格的心思,也看出了两人的尴尬,可是普通小吏家的女儿和得宠的亲王家女儿,朝那边靠拢需要思考吗?有厚道的上前安慰几句,说是格格事忙,顾不上全部人,有坏心眼的偷偷讥讽两句,说她们看不清自己几两几钱重,更多的是明哲保身,装作看不到,还有个与采晴格格交好,一心奉承的狗腿子,没脑子地奚落:“厚脸皮,不过是个笔帖式的女儿,说不准格格根本没给她们请帖,自己混进来的。”
无赖婆子大笑起哄:“你哄我呢?去外祖母家怎从别人家侧门出来?怕是要去会情郎吧?不要脸!”
“做过一阵子,但……”杏贞迟疑片刻,果断道,“额娘说这是风筝下贱人做的东西,咱们也算大家千金,应学女红针线,料理家务,人生苦短,学无止境,怎能将时间放在学低贱手艺上?姐姐你以后也别做了,耽搁了时间惹长辈不高兴,想要就直接去买,这种便宜东西也值不了几文钱。”
杏珍的心如堕冰窟,她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追不上,看不着,消失天际,不知会堕入皇家后院还是贫民瓦窑?
传旨太监笑眯眯地说,“老佛爷真是圣心慈悲,进宫也忘不了儿时玩伴,这不?让洒家来请周夫人去陪她说说闲话,若是能哄老佛爷开心,日后荣华富贵必不可少,可别忘了洒家。”他并不知两位女人过去的恩怨,以为这乡下女人就要抱上太后的大腿,飞黄腾达,不但没有为难,语气里还很是巴结。
不,她根本不需努力!她只需云淡风轻地笑着就能讨好所有人,就能把自己衬托得如肮脏丑陋的泥污。而在压力和鞭策下长大的她,却永远无法学会这样的从容。
杏贞沉默,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她不可自制地在思考,如果让这样的女孩落入尘埃,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好。
杏珍忽然什么都懂了,泪流,泪干。
爱是鞭策,爱是负担,爱是压力。
“哪里都陪你去。”
杏贞推了她一把,再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她百辞莫辩,悔之已晚。
杏贞说:“做正确的事本就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夸的?”
定王是身份高贵的亲王,他的女儿也是天之骄女,所以赏花宴的后院,鲜衣怒马,宾客如云,脂粉的香味盖过了桃香,明晃晃的首饰比艳阳更刺眼,女孩们娇艳的容颜比春色更灿烂,大伙笑着,闹着,或一两知己,或三五成群踏春来。
杏贞又喜又羞,双手要接又不好意思接:“首饰很是贵重,咱们这样……好吗?”
倒是杏珍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带着丫鬟们一起放。
同年,何杏贞带着两岁的四儿子,漫步山野摘花,看良田百倾。
杏贞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杏贞在角落悄悄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忍不住流出得意的笑容——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被折断双翼,璀璨耀眼的明珠被划出丑陋的痕迹,天真无邪的女孩终于从高高的幸福云端堕落地狱,她还能保持那么纯洁的笑容吗?
孤独、寂寞、万人唾骂,我无惧。
杏珍三岁时的时候,为了将来找好亲事,何家原本也想狠心给女儿裹的,可是刚刚裹了一下,杏珍就哭得杀猪响,何氏心疼女儿,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原以为也就嫁个门当户对的普通人,未料有如此青年才俊看上自家女儿,才学好,门第好,家风好,有钱有势,人口简单,人间如意郎君的标准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而且杏珍嫁过去是大大的高攀,不但日子过得舒坦,还能对父母兄弟有提携,偏偏婆婆唯一要求就是要小脚,对杏珍样样都满意,就是嫌她一双大脚很土气,非要她裹脚才肯说亲。
杏珍叹息道:“我当年也是被恐惧和谗言冲晕了头,竟没相信父母对我的一片疼爱之情,当年母亲确实是叫了宋奶奶询问裹足之事,可宋奶奶手狠心软,是个好人,她知我年龄,帮忙劝说我父母,告诉他们女孩已长大,若非迫不得已,万万不能裹足,她还举了许多裹足死的少女做例子,我母亲听见此事如此残酷,很是害怕,本来就有些犹豫的念头果断打消了,那天她是上区家为我婉拒这门亲事的,想给我另寻他人,给宋奶奶的大赏封也是感谢她对我的一片好心,偏偏我……”
杏珍不解问:“为什么?为什么爹娘夸自己孩子就不谦虚?明明我是个好孩子,做了正确的事就是要夸啊。”
气氛稍稍冷了片刻,何氏急忙打岔:“孩子总是天真浪漫的,要好好教导,我家杏珍前些天和她爹学着做了个蝴蝶风筝,做得还算像模像样的,总想着玩,恰好今天有风,天气也暖和,你hetushu.com.com也别让孩子傻坐着陪咱们说陈芝麻烂豆子的事了,让她们一块儿去院子里放风筝吧。”
杏珍正在田间与丈夫周老虎嬉笑,听他说着永远不会腻的话儿:“我在庙会上见过你,比茶馆里说的石头记里的林妹妹还漂亮,比宝姐姐还温柔,腼腆害羞,心善温柔,是最和气不过的官家小姐,一点都不会看不起我们村里人。这样的女孩儿是万万不会做坏事的,必定是被陷害的,我替你担心,替你焦急,却没办法帮你,可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嫁给我,我……我听见你应了这门亲事,就像做梦一样……”
出门前,母亲都循循叮嘱,若和贵女们关系搞得好,对以后有帮助。
杏贞规规矩矩坐在席间,闻言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额娘。
邻居听见响动,也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定王家的多罗格格采晴被众人围在当中,满人爱簪花,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装,袖口镶着四道粉色滚边,满是绣花,花团锦簇的旗头上带着大颗红宝石镶嵌的黄金孔雀,衔着朵金刚石雕的牡丹花,随着走动而微微晃动,艳丽的不可方物,众人纷纷夸赞她的衣衫首饰构思巧妙,尤其是衣服滚边做得精致,黄金孔雀翅膀随风颤动,栩栩如生,带着甜言蜜语蜂拥而来,让这位年幼的多罗格格非常自豪。
“杏儿,额娘什么都不图,只求你前途似锦,光宗耀祖,你能明白额娘的爱吗?”
杏珍有些尴尬,杏贞摇头走来,笑着替她拾起风筝,将歪了的骨架扭了几扭,又问丫鬟要来剪子,剪去几处累赘的装饰,然后再次放起。恰逢一阵好风,在期许的目光中,原本摇摇晃晃的风筝竟平稳地徐徐升起,乘着暖暖轻风,映着耀眼日头,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直到被威胁要拖去打板子,小幺儿终于磕磕绊绊地交代:“前两天似乎是来过,在夫人房里和她说了半晌,两人聊得开心,她走的时候还拿了个很大的赏封儿,嬷嬷让我别和小姐说,免得多心。”
“真是有规矩的孩子,”何氏忍不住夸,“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风范,哪像我家的孩子坐不住?”杏珍闻言,朝自家母亲吐了吐舌头,童真无忌,逗得大家呵呵笑,接着一块儿夸杏贞的规矩好,有教养。
杏珍愣愣看着不远处的桃树不说话。
甲午之后,在愚民愚政的义和团失败后,引来了八国联军,签订了《辛丑条约》,使中国沦落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国运衰败近百年。
天真浪漫的杏珍很喜欢杏贞姐姐,闲着总爱找她玩。
“天色暗了,”杏贞摇摇头,转身要走,“今天我家柴门没关,你烦闷时可以来找我谈心,哎,最近家里守夜婆子马虎,或许院子里侧门又忘了锁,不知会不会被人跑出去,我得回去去叮嘱她们。”
两朵娇嫩的花儿,总少不得被邻里拿来比较。
杏贞不敢回嘴,咬牙切齿地拉着杏珍去九曲回廊处,找了个偏僻角落呆着,深呼吸几口,仍无法平息胸中的羞愤,悄悄抱怨:“宁欺富家翁,莫欺少年穷,那姓马的丫头真是可笑,不过是乡下来的土财主女儿,半点规矩都不懂,别人拿她取乐还以为得脸,莫非觉得家里出了个芝麻绿豆官就变凤凰了?竟敢如此埋汰咱们?她不知满洲姑奶奶的前途都在选秀上?也不怕别人得势后收拾她?!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杏珍摇摇头:“我爹娘才不会不高兴呢,我娘说我还小,应该多玩两年,规矩什么不用急着学,我爹见我学做纸鸢还夸她家闺女聪明,手把手来教我,这只蝴蝶的骨架就是他编的,我负责糊纸画花,可惜他也手笨,做出来就是这个了。不过他没笑话我,我也就乖乖地没笑话他,嘻嘻,我爹娘最喜欢在外面夸我,他们说要把我捧得高高的,让人人都以为我是好孩子,这样我就没脸做坏孩子了……”
看见她哭得凄惨,慈禧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倒念起旧情,和蔼了许多,她乐呵呵地安慰:“夫妻之间,打打闹闹也是常事,所谓出嫁从夫,这些事情姐姐也不好插手的,好好训斥几句就算了。”
杏贞继续抱怨:“唉,真是失算,都是听额娘的话,想着宁王妃喜欢喜庆,所以穿了鲜艳的衣服,早知道采晴格格不喜欢在衣饰上被抢风头,我们就不该穿这件衣服,应该穿素雅点的颜色,稳重不失大方,说不定更得贵人青睐,你说是不是?”
原来她不在乎采晴格格的恶劣态度。
怨恨吧,哀叹吧,痛苦吧。
杏珍继续哭:“妹妹怎么就那么命苦,嫁了个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
“别夸她了,夸两句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未料,叶赫那拉家笑了笑,随即开口谦虚道,“别看她在外还算学得老实规矩,在家却是个傻货,也不会说话讨人欢喜,念书也差,枉费两个西席天天教导,真是让人没办法。”
“额娘也是为了你好,要不是亲闺女还不和你说这些呢。你看看李家的女儿,当年……”
杏贞也远远见过匡家儿郎,那份仪表与举止,只有天上下来谪仙方可媲美,看得女孩芳心乱颤,可惜满汉不通婚,她连说亲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别说区区裹脚,就算让她把脚砍了也要嫁。奈何满人婚姻不能自主,她身份又低微,万一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贵人,也不知会不会指给哪个吃喝嫖赌的宗室庶子做妾……
所有的恨意宣泄而出。
杏珍笑了:“好,我陪你,咱们出海去。”
杏珍胆大敢想,杏贞做事稳重,两个小女孩在穿着打扮上都有天赋,她们经常一个提构思,一个做判断,窗外是暖洋洋的夕阳,窗内是暖洋洋的笑声,女孩间的友谊,其乐融融。
叶赫那拉·杏贞终究还是不会放过她的。
“大概吧,别担心,”杏贞有些羡慕眼前开心的小女孩,苦笑着说,“你家境好,长大后又不用选秀,父母要求自然宽松,比不得我……”她不自觉收紧手中线轴,冷不防崩断了线,断线的纸鸢摇摇往高处飞去,不受控制。
杏贞低头听训,咬着唇,沉默不语。
何杏珍家却是新晋的官宦人家,父亲品级不算高却在户部,是个肥缺,兄长也有功名,更兼有个虽出身商户却极通人情世故、擅长挣钱的母亲,和同僚交往很是有银钱打点,得到上司好评,前途一片大好,只是偶尔会被诟病是暴发户,有钱却缺乏底蕴。
慈禧穿掐丝凤凰百鸟青色袄子,披雪狐缂丝卦,脚上穿着蓝色缎绣荷花鲤鱼纹花盆底鞋,鞋尖上的珍珠足足有拇指大,满身带着玻璃种绿翡翠,还有数串硕大的东珠,珠光宝气,压不住的富贵风范,旁边贵妇们一个比一个殷勤,将她拥在中间曲意讨好,百般奉承,尤其是站m.hetushu.com.com在旁边的那位不知谁家夫人,巴结的腰都快弯地上去了,似乎恨不得跪下替她舔鞋尖。
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四十七年,残暴奢侈,政治上采取高压手段,对儿子同治皇帝的操控亦极严苛,家人除袭“承恩公”虚爵外,并人可干涉朝政。
两个女孩的攀比,也由此展开。
杏珍又是哭又是求,满脸眼泪鼻涕,慈禧硬着心肠,就是不肯替她做主,最后是乐呵呵地赏赐了些东西,把她送了出宫。然后故作感叹地对贵妇们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时候她家富贵,人人夸赞,怎知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可怜。”
春日风好,杏香拂面。
有些感情,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采晴格格可以骄纵,可以不懂人情世故,她们作为小吏的女儿不能不懂。
“这是我大哥从洋人手上买来给我做生日礼物的自鸣钟,姐姐来看,好玩吗?还有一套香脂,据说是进上的,和宫里娘娘用的一样,姐姐喜欢吗?喜欢我就分你一盒,回去试试,很香的……”难得好友来访,杏珍像个小雀儿般叽叽喳喳,将生日礼物拿出来献宝,杏贞羡慕地用手摸了摸金子做的钟面,开口道,“别想玩儿,过两天采晴格格在定王园办桃花宴,咱们托福,也收到了帖子,但那天来往的都是贵人,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嗯。”杏珍漫不经心地应下。
第二天,杏珍穿着俗气的绸裙,上面还有压箱底的折痕,身上带着几样粗糙的金首饰,活像个爆发的地主婆,然后顶着满脸青紫伤痕进宫,引来无数小宫女的嘲笑。
咸丰二年,叶赫那拉·杏贞参加选秀,胆大妄为,在众秀女中抬头朝帝微笑,得帝青睐,获选入宫,赐号兰贵人,后册封懿嫔,备受宠爱。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节俭朴素,是为了有一天让你拥有数不尽的珠宝首饰。”
杏贞又羡又恨地看着哭诉不止的杏珍,一个大胆的主意忽然冒了出来,“可怜的妹妹,听说年纪大了再裹足是要受多几倍的苦,要硬生生把你的脚折断,然后把骨头放在碎瓷片上刮烂,再逼着你下地走,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然后这辈子都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荡秋千了,你爹娘真狠心,”她抱着泣不成声的杏珍,也哭着安慰,“好妹妹,不哭不哭,咱们的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这是身为女儿无可奈何的悲哀,我就是害怕妹妹的脚被裹坏,然后……听说有裹脚死去的女孩子,而且不少。要是这样,该怎么办啊?就算你真的裹了,也裹不成三寸金莲了,到时候人家还嫌你脚大怎么办?”

咸丰六年,叶赫那拉·杏贞生下皇子,册封懿妃,次年册封懿贵妃。
“哪里都陪我去?”
杏珍得天独厚,她从来不需努力,却有把她当心肝疼、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的父母和关心疼爱她的兄长,绫罗绸缎从来不缺,珍珠宝石随意插满头,打扮得十二分出彩,家中请的西席又是出名的大儒,她自己也聪明伶俐,许多东西一点就通,更值母亲上下打点,父亲又攀上好关系,年下升了司库,有了个肥差,左邻右里加倍奉承,直夸杏珍贤良美貌,心灵手巧,是劈柴胡同里第一美人,就算拿出去和入选秀女比也绝不逊色。
杏贞回过神来,挤出个温柔笑容:“我们回去吧?”
刚刚进门做客,怎能马上拂袖而去?
劈柴胡同多数是穷人居住,顶多中产之家,没有特别富贵的人家。叶赫那拉·杏贞是镶蓝旗,算是贵族出身。祖上曾做过户部员外郎,为天子管金库,是个肥缺,于是添房置产,家境很是富裕过一段时间,奈何曾祖去世后,子孙再没得到过这样的好差事。如今杏贞的父亲仅仅是个八品笔帖式,在一片落叶掉下来都能打到几个官员的北京城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俸禄少了,进项少了,偏偏人情往来,场面摆显还得循旧例支撑着名门世家的架子,所以光鲜外表下很是拮据。据说女儿出生后,主母还变卖了不少嫁妆贴补来为她请教养嬷嬷、请管家、买丫鬟。
……

拾贰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低头奉承,是为了有一天让天下都跪拜在你脚下。”
杏贞走到门前,回过头幽幽道:“不知宋奶奶什么时候来,听说裹足不能拖,她又是个一等狠心人,唉——”
母女笑成一团,天伦人家。
杏珍的这场闹剧在有心人安排的指指点点中,一传十,十传百。
杏珍佯怒:“娘故意埋汰我。”
额娘,我做到了。
杏贞终于点头:“好,谢谢妹妹了。”她笑着感谢,可是心里的压抑却越发沉重,手中珠花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好友却能随便借人,两人际遇,实在天上地下,从小到大,从未缺衣少食,可是她的心似乎缺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杏珍有而她没有的……可是面对杏珍娇憨可爱的笑容,面对她体贴温柔的安慰,她又觉得自己的痛苦是小鸡肠肚,赶紧甩头抛开了这些小小的不快,一同研究两天后桃花宴的穿着打扮去了。
当她策划妥当,带着丫鬟,偷偷摸摸跑出大门,要上巷口等候的马车时,叶赫那拉家的大嗓子婆子忽然扭住了她的胳膊,挣脱不得,被掀开面纱,本以为会被平安放过。未料,那婆子看了一眼,惊愕地喊起来:“我还以为哪家的姑娘大半夜跑外面去了?怎么是何家的杏珍姑娘?!你大半夜的,带着丫鬟要坐车去哪里?害俺以为是小偷。”紧接着不知为何,方圆十里出名的无赖婆子竟也路过劈柴胡同,跟着嘀咕说,“哪家姑娘会偷偷摸摸翻邻家墙半夜出门?能干什么好事?”
可是,为何她会如此羡慕天上那自由自在的纸鸢?为何她会如此羡慕无忧无虑的杏珍?羡慕让她心里有莫名的压抑。
周老虎看了她半晌,低语几句,忽然出手,重重一巴掌抽去她脸上,几乎把她打傻了,紧接着是暴风骤雨的殴打,全部落在她脸上,紧接着是疯狂的咆哮:“贼婆娘!贱娘们!扫把星!你害苦了全家!我早看你不顺眼了!全身都是贱骨头!真他娘的就是欠打!早知道太后不会照看你,老子沾不到光还怕什么?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一天不打你三顿!老子就不叫老虎!我家要给你害苦了啊!”
杏贞在家也偷偷玩过风筝,虽被母亲说是不务正业,很是鄙夷,也不能制止小女孩对有趣事物的向往,所以她对杏珍亲手制作、受到大家夸奖的风筝极好奇,只觉得大概和图书是她天纵英才、做得非常成功的作品,心里有些嫉妒。待看见了杏珍引以为傲的蝴蝶风筝,不免大为失望,这个形状有些扭曲的风筝上竟有弄破后用纸重新糊上的痕迹,大红的画面上用洒金画着梅花,华贵有余,格调却完全不相配,其中一朵花漏了花蕊,两朵花歪了花瓣,整个画面都歪歪斜斜,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同治元年,叶赫那拉·杏贞借帝手为自己晋徽号“慈禧”,大权在握,珠宝满身,意气风发,可是丈夫已经去世,儿子从来不乐意亲近她,父母亲属上门都是有事相求,她嘲讽众人,玩弄终生,依旧不够快乐,某天,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了当年邻家那个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杏珍,她很好奇从小不知愁滋味,让她羡慕嫉妒的那个女孩,自从嫁给乡下泥腿子后,是否还和以前那样快乐,于是她派出太监,去乡间宣召杏珍。
当夜,女人的痛哭声、哀求声和男人的皮鞭声、咆哮声持续了一整夜。
“不怕,”杏珍随口道,“我娘说咱们大大方方去,不失礼就成。”

“不管天涯海角,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何家爹娘疼爱女儿,女婿是千挑万选,挑家世、挑才学、挑人品,挑来挑去终于挑出个万中选一的好儿郎,那是匡源的次子,说起匡源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十三岁中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人,三十四岁成皇太子老师,前途似锦。虎父无犬子,他教出的儿子虽不及父亲威风,亦是一等一的才子,更兼英俊潇洒,家风正气,品德优秀,是京中少女们倾慕的对象,偏偏在拜佛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杏珍,大为倾心,于是派人上门探口风。本是千好万好的亲事,却有唯一不好的地方,匡家是鲁人,北方女子缠足成风,引以为美。匡家奶奶就有一双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对找媳妇进门最大的要求亦是在此,觉得大脚女人上不得台面,只配嫁乡下穷汉。可是京中的满洲姑奶奶是不裹脚的,在她们带动下,汉女裹脚者十户不过五六户,未裹脚者,除了特别心疼女儿又开明的人家外,大多是穷人家的女儿。
爱情、亲情、友情,算什么东西?

“不怕不怕,你夫君最喜欢新鲜刺|激的东西,天天种田也差不多种腻了,是时候换地方了,”周老虎连连摇头,“你以前和我说故事,说海外遍地是黄金,有长脖子的鹿,不会飞的鸟,比大象还大的鱼,新奇得很,我真想去看看,夫人可得陪我看。”
鞭策是仇,负担是累,压力是恨。
杏珍轻拉她袖口,诧异问:“姐姐,你的脸色怎么变了?”
杏珍,这个同年同月,同邻同名的大小姐,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挫折,没有过责骂,没有人给过她压力,也没有人给过她要求,她不在乎功名利禄,不计较得失,快乐幸福地成长,不知疾苦,不知悲伤,不知怨恨,更不知努力为何物……
定王是今上心腹重臣,采晴格格是定王的掌上明珠,不可怠慢。
叶赫那拉家的大感欣慰,嘴上却硬:“额娘也就是听着,你学习爱躲懒,谁知道你做不做得到?再躲懒下去,别说入选秀女,只怕家世被败坏,要在大街上讨饭去。就像马佳氏家那个不争气混小子似的,混得要去赌坊骗钱花,被人扭去官府,一状告上,没想到审理的官员却是他家以前放出去的包衣,奴才主子见面好不尴尬。又或者是乌拉氏家的女儿……”
同年,何杏贞生下自己第二个儿子,学会亲手缝制百子衣。
原来她没听自己在说什么。
杏珍连叫两声“哎哟”,急得不行,命人追着纸鸢去。
周老虎笑:“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上吊,否则我去哪里找贤妻。我乡下人,哪想到官家千金乐意下嫁,你娘答应媒婆亲事的时候,我以为听错了,问了好几次才敢信,欢喜得当场翻了三个跟斗。”
杏珍,你将被世人诋毁,父母厌恶,日日诅咒、哀嚎,撕破衣衫,摔破瓷器,忘记春日桃花的香气,无视夏日荷塘蛙鸣,秋日枫叶,冬日飘雪……直到美丽的心变得丑陋,就和她一模一样。
她永远不需要爱。
道光十五年,北京,劈柴胡同,有两户紧紧相连、院子里都种着杏树的官宦人家,一户是旗人,一户是汉人。
杏珍带着赏赐离开宫中,为了避开慈禧的怨恨与报复,她的丈夫已用最快的速度变卖家产,联系了相熟的海商,准备出海避祸。待她平安回到家中,坐立不安的周老虎总算松了口气,心疼地揉着她红肿的脸蛋:“对不起,我把你打疼了吗?打轻了怕你过不了太后那关,心里急得慌,打重了我想着你受伤,心里疼得慌,对不起……”
车内,牡丹金簪摘下。
扭曲的风筝果然飞不起……
原来她忘了刚刚受的屈辱。
杏贞摇头,坚决:“我累了。”
杏珍又羞又急,忙对旁人解释是要去外祖母家。
杏贞问:“妹妹,你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就这样回去我不甘心。”
慈禧继续安慰:“小夫妻日子都是这样的,熬多几年便好了。”
她说的每句都是真话,听着更骇人。
杏珍行完礼后,冲着杏贞就嚎啕大哭,委屈得不能自已:“好姐姐,乡下的日子我是实在不下去了,我男人不是个东西,在外还要张脸,装得个彬彬君子,在家粗俗不堪,喝醉就打女人,求求你看在当年的情分上,给我做主,让他以后别打我了。”
杏珍只知裹足很痛,不知会丢性命,于是被吓得更厉害,全身抖得像包糠,哭着问:“可……可是我爹娘很想我嫁匡家,怕我胡闹都不让我出门了,若是我抵死不嫁,我娘会同意吗?对,她一定会听我的,她那么疼我,不会舍得我去死的。”
裹脚要硬生生把脚折了,多疼啊?
同年,何杏贞嫁给北京城郊的地主,据说夫婿只喜在田里干活,很是粗俗。
杏珍并不知道杏贞的心变了,她一如既往地信赖、喜欢邻家这位温柔可靠地大姐姐,有烦恼话都会和她商量。无忧无虑的她,最近有了件天大的烦恼事,忍不住找好友商量。
她的夫君虽在田间长大,喜欢扛锄头下田,却也知书达理,勤劳勇敢,凭双手吃饭。虽然没功名在身,但脑子聪明,挣钱是一把好手,更重要的是对她爱极,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她。而且她本就不爱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爱https://m•hetushu•com•com荆钗布裙,小桥流水,无忧无虑,所以田园生活过得很舒服,虽然单调了些,可是四季景色有城里看不到的美,自由自在,到处都是野花蝉鸣,丈夫从来不拘着他,家里也没妻妾争宠,勾心斗角,周围的庄户人家大多都淳朴厚道,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额娘的训导永远是那么长,那么烦。
杏珍直接把珠花塞入她怀里,撒娇:“好姐姐,我就是想和你打扮成亲姐妹啦。”

杏贞重重地点头:“我会有出息的,总有一天,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奉承我。”
“大大方方啊……”杏贞摸摸鬓间镶珍珠的小金花,那是她额娘过去的嫁妆,虽然也算带得出门,但珍珠颜色已旧,款式也老,混迹在那群人精般的名门贵女中,想必能看出她家境窘困,说不定会受冷眼嘲笑,不由叹了口气。她为难的神情被杏珍看在眼里,于是打开首饰盒,取出一朵缠丝芙蓉用蓝宝石做蕊的金花和一朵缠丝牡丹中间用红宝石做花蕊的金花,都是最新的款式,大方递上道,“我那天穿上新做的蓝裙子,正配这朵芙蓉花,姐姐穿你额娘前两天给你做的桃红色新裙子,配上这朵牡丹花最好。咱们同年同月生,又同邻同名,嘻嘻,到时打扮得像对亲姊妹,让大家误会,岂不新鲜好玩?”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紫禁城传来的消息,粉碎了一切的美景。
“不疼,”杏珍握着丈夫的手,摇摇头,含泪道,“对不起,为了我让你背井离乡,茫茫远洋,不知以后的日子……”
杏贞迟疑:“可是……”
杏珍原对匡家儿郎的才貌很是中意,却被这个条件吓得浑身打缠,她母亲也是大脚,对裹脚的苦楚所知不深,又见世情如此,风俗难逆,所以对女孩子付出点痛苦代价就能找到好亲事持赞同态度,而疼爱她的父亲脑子也比较僵化,又极喜欢匡家,而且男人只知裹脚后行路的美态,却不知代价多大,觉得不过是眼一闭头一伸,狠狠忍两口气的事情,所以也来劝说,就连她大哥也遗憾地劝告她,谁让她不是满人,就算硬是推了匡家好亲事,汉人女孩想要嫁得好,总归要裹脚,他不是不心疼妹妹,但他也担忧妹妹的前途,实在是两相为难……
杏珍发现不对,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随着做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听着父母一面倒的意见,杏珍捂着白|嫩的小脚丫,怕得夜不能寐,唯恐父母带人进来就把她抓去裹了。
“我叶赫那拉·杏贞向天发誓,今生今世,就算不择手段,就算负尽天下人,也要过得比所有人都风光!都高贵!”少女对着烛火,喃喃自语,精致的五官被红莲映出异样的光辉,洗去最后一丝少女的纯真,带着邪恶可怕的美。
“离开家乡,远走天涯,你会伤心吗?”
杏珍捏着他鼻子说:“人言可畏,那时人人都说我不是好女孩,家里人出门都抬不起头,我天天哭,只恨不得悬梁自尽,免得污了家里的名声。没想到素不相识你却在茶馆为我打了一架,只因有人对我说污言秽语,我哥都看见了,他说你喝醉了,拍着桌子骂,说我是好女孩,肯定是别人造谣陷害,然后逼那二流子道歉,把侮辱我的话统统吞回去,否则就让他吞凳板,把二流子吓得半死。大家起哄让你去提亲,你酒醒后,壮着胆子提,本来我娘要把你打出门,可是我决定嫁给你,至少你没有看不起我。”
匡家婚事退,何家父母气得大病一场,少女闺誉尽毁,再无人上门提亲。
他们都有个女儿,同样的年龄,同样的月份,又不约而同地起了同样的名字,旗人的女儿叫杏贞,汉人的女儿叫杏珍,她们同样的可爱,同样的聪明,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格外亲厚,胡同里的人们都戏称这是一对双生花。
海外又是一片新天地。
同在朝中做官,又是左邻右里,两户人家明面上关系和睦,但私心里仍隐约有些看不起对方。叶赫那拉家觉得何家是暴发的泥腿子,何家觉得叶赫那拉家是打肿脸硬撑的空架子,从官场到生活,他们外表一团和气,内里经常暗暗较劲。今天叶赫那拉家请大家听昆曲,明儿何家就请大家看京剧,今天何家做了两身冬衣,明儿叶赫那拉家就要做三身冬衣,若叶赫那拉家为母亲贺寿打了二两重的事事如意簪,待何家为母亲贺寿就打了三两重镶珍珠的福如东海簪,所以当何家为六岁的杏珍请了西席,说是女子好好教导方有前途时,叶赫那拉家果断为杏贞请了两个西席——她家女儿是满族姑奶奶,必须更有前途!
杏贞忍不住打断:“额娘,我是不会混成乞丐的。”
“才不是像模像样,”杏珍挺起小胸脯,骄傲地说,“我风筝做得可好了,我爹还夸我手巧!”
采晴格格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然后对站在两位小姑娘身后,刚刚进门的琳妃娘娘的侄女绽放出如花的笑容,热情相迎,挽着手走入正席,亲热得仿佛亲姐妹。
恰逢其时,杏贞上门看望她,她抓住机会把苦水一股脑儿诉说。
听何家下人传,若杏贞稍微有些偏错,就会被骂,“连这点数都算不会?我怎么生了你这种蠢女儿?!”又或者是哭诉,“额娘为你节衣缩食,为家庭生计累出一身病,好不容易得来的狐狸皮子都紧着先给你做衣服,简直连心肝肺都掏给你了,你居然念书还偷懒?你对得起额娘吃的苦吗?”“你必须出人头地,额娘以后都靠你了啊。”
“哭什么?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哪家姑娘不是这样被骂大的?你外祖母当年教导你额娘的时候更严厉,若不好好学,将来出去丢了叶赫那拉家名声,让你阿玛和额娘的面子往哪里放?让你哥哥抬得起头?”叶赫那拉家的训斥,“何家有钱,又正得势,纵使你与何家女儿差不多,甚至更强些,大家也会捧他家女儿,哼,天下人都是趋炎附势之徒,统统跟着富贵权势走,若你入选秀女,有了好前途,那大伙儿就会说你是第一美人。”
杏珍惊讶地看了眼旁边,却见杏贞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紧紧咬着唇,低头不语。
叶赫那拉家与何家结仇。
这件事就是她的亲事。
杏珍不以为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姐姐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回来还我就是。”
杏贞求助地看向丈夫,哭着说出往事。
“啊?怎么办?”杏珍梦醒般回过头来,略一沉思,快乐地指着桃枝顶端,灿然笑了,“姐姐别生气,你看那碧桃花,开得比咱家院子里的美多了,上面还有黄莺鸟,正在唱歌呢,它唱得可好听,我都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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