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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打住，她没让自己继续往下想。她这人倒霉体质，以过去的经验来看，但凡是她认为志在必得的事情，往往都不会成功。

柳总就是他的母亲，柳咏鹃。他从小跟着厂里的人这么叫，已经叫习惯了。二十好几，讲出去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每个周末跟柳总通一次电话，什么都聊。

第一轮是群面。主持人给了个并购案例，提出问题。十个受试者做无领导小组讨论，其中一人在白板上做文字总结，另一人口头演说。

等到三轮测试全部结束，公司方面安排了自助餐，受试者和面试官齐集一堂，聚拢，攀谈，梭巡，宛如第四场考验。

反倒是秦畅安慰她，说：“有一点毫无疑问，如果一个人在身体不适的状态下还能有你那一天的表现，胜任IBD的工作一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你别太自信，这中间又没有墙。”王怡提醒。

“你干嘛？”王怡吓一跳，戒备地看着他。

这人并不是典型的投行精英形象，个子不高，眉目温和，穿着普通，但也不出错，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金婚戒，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净。也许是之前先入为主的印象，她还是觉得他看起来有点丧，让她想起那个竞赛班的数学老师。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象，如果当时的她放弃了，就好似触发了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起点，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可能截然不同。

而后，又收到一条来自于甘扬的短信。他发给她一个离Queen's最近的欢呼区位置，就在普拉斯基大桥，以及他经过那里的大致时间。

柳总却答：“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让我儿子不努力。你要是嫌美国离家太远，就去香港，那里房子都替你准备好了，只等你结婚生孩子。”

按照原和*图*书来的计划，她这时候应该坐地铁去长途汽车站，买一张车票，再取出寄存的行李，上车返回伊萨卡。也许要等到开车之后，她才会给甘扬发一条信息，说自己临时有事，周日不能去看他比赛了。

当然，现场并没有争吵。

王怡胆子小，自从有一次误闯，被人家喊了一嗓子Yo whassup man？就再也没敢出去夜跑过。但甘扬这人不知死活，坚称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肌肉是死的，跑步机上显示的里程是没有灵魂的。到这里借住过几次，有时兴之所至，非得去哈莱姆兜上一圈。

“什么叫再说？”甘扬自然不肯让她混过去。

中间稍事休息，又开始第三轮。

笑了一阵，他又问：“我上次说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她不敢猜测成败，却又忍不住要去猜，看到来往的路人，都会想象自己已经成为此地的一员，早晨闻着地铁里奇怪的气味，中午在百老汇大街上的餐车前排队，每天日出而做，夜深而归。当然，最憧憬的还是发奖金的那一天。

丁之童尴尬，没想到又被提黑历史。

柳总想了想说：“一年。”

Superday开始。

王怡住的这个地方就在哥大附近。那一带中产聚居，从110街到117街一片太平，但再往东北方向走十来分钟就是著名的哈莱姆区，黢黑的小巷，破败的商铺，形迹可疑的混混三五成群。仅仅几个街区之隔，分开两个天地。

这回，她总算把他看清楚了。

身后传来关门声，等他回头，甘扬已经没影儿了。

“一段时间是多久？”甘扬跟她要一个具体期限。

丁之童有这个自知之明，不抢领导位子，也不站队，只是发表自己的意见，参与讨论，计好时间。要是有人吵ｈttps://wｗw•ｈｅｔｕshｕ•com•ｃom起来，她再劝个架。

柳总笑起来，说：“大人讲话肯定算数的。”

“怎么听着像猪出栏了要配种？”甘扬玩笑。

这是他平常夜跑的时间。他的生物钟很准，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晨练，晚八点再跑上六公里。比赛前夜本来应该是休息得，但今晚他还是想要跑一会儿。是因为柳总，马拉松，还是因为丁之童，他不确定，又或者三者皆有。

他这一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跟着王怡去马博会领装备，号码布，参赛T恤，计时芯片，还有装个人用品的袋子，然后又开车在全市五个区里转了一圈，认了一遍赛道，起点和终点线。

然后又是明天，他第一次参赛跑马拉松，丁之童会在普拉斯基大桥的欢呼区里等着他，给他加油。

这句话他从小听到大，信誉保证。柳总从前一直不希望他回去，这是第一次松口。他心情大好。

丁之童站在街头，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没有回复，把手机扔到包底，钻进地铁站的深处，跟着老旧的车厢一起晃荡，听着轮毂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啸鸣在幽长的隧道里回响。

外界常有一种误解，认为这个行业喜欢选择性格强势的人，似乎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但事实上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受欢迎，在集体面试中表现出类似的性格倾向，基本就是危了。要是引发争执，甚至会导致整组人一起被淘汰。能够进到这一轮的几乎都是藤校毕业生，做过至少一次投行实习，对这种操作轻车熟路，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

王怡反问：“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练过？”hetushu.ｃｏm•cｏｍ

夜幕低垂，气温降下来，街上罕见行人。甘扬在路边做了一会儿热身，然后沿着人行道跑起来，很快调整到最舒适的节奏，冷气充盈肺腑，口中吐出的白雾化在夜色里，就像一滴水汇入海中。

她用英文跟他打招呼，是他先切换成中国话，聊天似地问：“感觉怎么样？”

声音温和依旧，丧也依旧。

听了一整天，有点疲了，甘扬看着手机上丁之童发来的那两个字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嗯啊应着，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

柳总隔着几千公里骂他：“神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丁之童把自己在群面里提到的要点全都展开来说了，分析得很细。面试官问的几个问题，她也都能答到点子上。

回到民宿，她跟老板娘说要多住一晚，还是在那里吃了顿饭，听老板娘拉另一个住客做传销下线，一直等到饭后回房，才拿出手机打了两个字母发出去：OK。

柳总公事公办起来，说：“你先搞定学校的事情，工作一段时间再想创业。”

甘扬也想了想，觉得可以，说：“那行，一言为定。”

秦畅却笑着说下去：“相信我，如果你最后真的选择了这份工作，以后还会有无数类似的体验。”

甘扬说：“人家都说比你有钱的人比你还努力，柳总你怎么不希望你儿子上进呢？”

到达长途车站，她去存包处排队，取出那只装着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的书包，在闸机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进站，转身又下了地铁，去法拉盛。

丁之童四处刷了一遍存在感，这才得空拿了点东西吃，然后就看到秦畅，端着一杯咖啡走到她身边来。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总之这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完满的感觉，同时憧憬着下文，就像追看日漫番剧，一集最后打https://m.hetushu.com.com出的那一串代表未完待续的字符。

她不确定对方是否满意她的回答，只知道自己答得很自在，用她带着吴语口音的英文侃侃而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对整个市场产生了什么样影响，主流意见认为是什么原因，她是否同意他们的看法，以及她自己的理由。而后再往前推一步，这件事对M行又有什么影响？如果她是M行的一员，她又会怎么做。

王怡说：“这都快九点了，明天四十二公里有你跑的。”

许多年之后，丁之童一样也一直记得这个时刻，以及秦畅的措辞。

甘扬呵呵呵地笑起来。

多大个事呢，她自己给自己解释，车票钱反正已经报销了，一晚住宿也多不了多少，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吧。

甘扬不听劝，已经换上运动裤，又跳着脚穿跑步鞋，说：“我不跑远，找找感觉就回来。”

还是一对一，面试官已是MD职级，提问完全没了套路，只跟她聊财经新闻，以及她暑期实习参与过的项目。到了这一步，面经用不上了，但她仍旧是一个恶补过成功学的做题家，无论记性还是悟性，她都有。

丁之童点头笑了笑，含糊其辞。单单这个问题，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回想过去的大半天，她没有发现自己有任何明显的失误，但真要说脱颖而出，没人敢保证。

但就是在那个下午，她走在路上，相隔一个街区的布莱恩特公园里秋色正浓，层林尽染。她忽然兴起，查了查第二天此地的天气——多云，气温15摄氏度，微风。

就是昨天，他照老规矩跟柳总打电话，提起毕业之后的事情。

甘扬却无所谓，说：“真要遇到什么事，跑就得了，练了这么多年，还怕跑不过那种天天喝酒嗑药的？”

王怡是他开始练长跑之后认识的朋友，已经有过几和图书次顺利完赛的经验。人长得挺文静，常年留着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寸头，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其实大着好几岁，正在哥大读博，生物力学方向。

比如今晚，王怡看他的状态，就是会去哈莱姆的那一种。

甘扬也反问：“有毅力天天练长跑的用得着出来打劫？”

甘扬是菜鸡，一路听着王怡念叨注意事项，比如明早六点出发，搞清楚起跑分区，号码布背面务必写上紧急联络人和医疗信息，计时芯片一定得核对是否有效，盐丸和能量胶带了没，甚至还有“你是第一次，胸部和裆部凡士林一定要多抹……”

那个时候，甘扬也刚从外面回来。

王怡总归输给他，转身打游戏去了，说：“行行行，去去去，随便你。记得多带几张二十刀的钞票，还有手机别忘了，遇到谋财的就给钱，要是被扒猪猡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衣服……”

丁之童也是豁出去了，想起当时眼前一黑，下意识地玩笑：“濒死体验吗？”

第二轮是一对一单面。结合第一轮中的案例，另外补充一页纸的材料，独立做presentation。

秦畅转着手里的杯子，轻轻笑起来，好像在说，你懂的。

Superday结束，丁之童走出M行所在的那栋大楼。

那是在三十八层的员工餐厅里，隔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公园、街道、以及远处大半个城市的天际线。午后阳光明艳，天空呈现出秋日特有的锐利的蓝色。

“那个……再说吧。”柳总敷衍。

秦畅说，是她选择这份工作，而不是这份工作选择了她。

柳总自然觉得他前途无量一片光明，奥运会奖牌没他份，都是评委的秒表不对，说到最后还是那几句话：“毕业了能留美国就留美国，但也别找太辛苦的工作。”

甘扬答：“我出去跑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