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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林旭辉走后，朱丰然十分郑重地开始准备，饭也顾不上吃，当即去浴室洗了澡，换了离开家乡之前新做的短袖的确凉衬衣和咔叽短裤，脚上穿一双玻璃丝短袜配凉皮鞋，湿头发抹了又抹，样子蛮好，只是有点滴水。

作为一名教工子弟，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维护一下法律系的名誉和形象，只得应下了林旭辉的邀请，说既然要去，那就三个人一起。

偏偏朱丰然不争气，还非要追着问：是不是黑灯的那种？女同学多不多？

第二天早上起来，唐嘉恒已经下了决心——他暂时还不能死，他要为法律系把面子赢回来。

两个人在排球馆里跳了一晚上。唐嘉恒可以毫无愧疚地说，这一次他替法律系把面子挣回来了，就连张校长都表扬他，跳得积极向上，跳得有益身心健康，跳得展现出了新一代大学生的国际视野和精神面貌。

“我在这儿长大的。”他解释。

“法律系的贾宝玉。”她又答。

“今天第一次，人比较少，你们来得正好！”张校长招手叫体育老师，带过来三个女同学，与他们凑成三对儿。

“你怎么知道你比我早一年进 A 大？”他问她。

“因为我打听过你是谁。”她回答。

但是，他没有看到那个女同学，个子挺高，腰却很细，让他想用手量一量的那个女同学。

不过，基本的舞步倒是学会了，只等着一雪前耻。

“吃这个怎么了？”唐嘉恒反问，不就是韭菜炒蛋么，挺好吃的呀。

从排球馆走回宿舍，一直到那一整个晚上，唐嘉恒很想死，觉得整个法律系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这一夜的排球馆门窗洞开，灯光惨白明亮，大喇叭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场地内每隔五米站着一个教务处的老师，目光如炬四处睃巡。倒是也有几对学生已经在跳舞，但每一对两个人之间至少隔开二十厘米，脸上的表情一片肃穆，眼神都不带交流的。还有的索性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跳上了，那动作倒还比异性结对的自然一些。

不等唐嘉恒从尴尬里恢复过来，张m.hetushu.com.com校长已经大手一挥，指着场地中间那几对示范标本，开始给他们上课：“我们接到教工反应，说有学生私自在排球馆组织舞会。但是什么取缔啊，处分啊，我觉得大可不必。解决问题要靠疏，而不是一味地堵嘛！其实交谊舞是一种很好的体育运动，不光可以锻炼身体，还能丰富业余生活，陶冶情操。你们作为新一代的大学生，要跳舞也得积极向上地跳，有益身心健康地跳，具有国际视野地跳，那种黑灯瞎火萎靡不振的要不得，你们说对不对？”

跳了半天，他没学会，也没顾得上跟女同学聊聊，只记得她穿一身白色连衣裙，一双红色塑胶凉鞋，被他踩了无数脚，白得触目的脚趾，母贝般的趾甲，都给踩脏了。

朱丰然揭开倒扣的搪瓷碗一看，却不领情，问：“你也吃的这个？”

唐嘉恒面子上过不去，差点蹬上车又走了。

这一次，他已经从容得多了，不用她说也知道用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扶在她的肩胛骨下。

女同学个子挺高，腰却细得盈盈一握，薄薄一层棉布之下，是温热健美的身体，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只是这一次，时间在此处停得久了一点，他得以记住那一刻手上的感觉。

那时，他离十八岁还差十几天，拿到 A 大法律系的录取通知书也才刚一个多月。

九月份天黑得迟，三个人从宿舍出发去排球馆，夜幕才刚落下。

在上铺辗转反侧了许久，他总算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又回到排球馆里，他把左手交给女同学，右手搂上人家的腰。

“对呀。”唐嘉恒点头。

他不知道跳了多久，只觉时间过得很快，却又好像很漫长。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一直等到这一曲完毕，走过去请她跳下一曲。

直到有一天，他又走进排球馆，两个男生抱在一起从他面前舞过，他看到那副熟悉的身段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穿了一件白色绒线衫，伞裙，丁字形皮鞋，正和一个外教跳舞。

从初秋到深秋，朱丰然跟着林ｈｔｔps://m•hetushｕ•coｍ•cｏm旭辉已经有了新去处，但唐嘉恒还是每次舞会都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个女同学的样子了，也许她好几次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一直都没认出她来。

“左手给我，”女同学指挥，“右手……”

“不是歧视，是国情，”女同学纠正，脸上是那样一种戏谑的表情，吓唬小孩儿似的，“你再不松手，教务处老师过来了啊。”

所幸父亲叫住他，道：“这我们家的传统，是我疏忽了没想起来。Better late than never，就从今天开始吧。”

女同学倒是没生他气，只是临走的时候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吃韭菜了？”

“你的手。”女同学重复。

唐嘉恒有点难以置信，林旭辉那个时髦人也就罢了，怎么就连朱丰然都给他这么个表情——这人是不是傻？

“这个，我不会跳啊……”唐嘉恒扭扭捏捏。

三人齐声附和：“对对对，张校长说得对。”

“都这么叫，你不知道啊？”学姐却是笑了。

林旭辉这才挑眉笑了，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唐嘉恒目瞪口呆。

“又不是我俩搂着，是跟女同学！”林旭辉强调，觉得这人是不是傻？

等到九点多，爸妈总算回来了，看到他十分意外，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情，听他说明来意，这才哈哈笑起来。

法律专业不比其他学科，过去几十年里实属命运多舛，而他的父亲唐延又刚好见证了所有这些变迁。56 年从旧金山回国之后，父亲先是在 A 大法律系读书，而后又跟着院系合并进了政法大学，再到社会科学院读研究生班，毕业之后留校任教，66 年停止招生，72 年索性就撤系了，就这样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恢复建系，到他们这一年，连一届毕业生都还没有。

三十几度的气温，那场面想想都觉得热，他宁愿去大草坪毛主席像下面看书，又凉快又清净。

唐嘉恒自以为看过猪走路，已经搂上女同学的腰。

可惜只能用一只手，要是再上一只，hetｕsｈu.cｏｍ•com拇指对着拇指，另一边的手指说不定也能碰上，他有点想试试。

哪怕是在梦里，他都觉得这想法有点流氓。

唐嘉恒笑得停不下来，伸手拍了两下朱丰然，心说你也算见识过了吧，还是赶紧回去看陈冲吧。

“晚上要去跳舞，怎么能吃这个呢？”朱丰然批评他。

“用不着会，”林旭辉继续游说，“就是搂着，跟着音乐节奏晃就行了。”

“右手五指并拢，轻轻放在舞伴左肩胛骨下方。”女同学纠正，把他的手往上拎了一把。

“什么？”唐嘉恒不懂。

因为是教工子弟，常在学校里走动，他早就知道排球馆里的舞会，但从来没去看过，只听说是学生自发组织的，就一个四喇叭录音机放着走私进来的邓丽君，大晚上的连灯也不开，每个男生手里拿一只搪瓷茶缸，里面点根蜡烛。

他没顾得上看朱丰然跳得怎么样，但估计总比他好一点，否则这人也不会躺在他下铺看着陈冲，哼上大半夜的舞曲，回味无穷似的。

“跳舞？不会。”唐嘉恒不为所动，当即表示拒绝。

“这都带歧视的啊？”他不平。

林旭辉跟唐嘉恒是高中同学，朱丰然是从邻省县城里考过来的，林旭辉嫌弃他乡下人，一向不是很愿意搭理他，此时也是一样，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他甚至可以一边滑动脚步，一边问她：“你叫什么？”

这什么黑灯舞会啊？分明就是探照灯舞会嘛！

新生报到的头一天，唐嘉恒早早地搬到学生宿舍去住了。

从教工新村到学生宿舍，骑自行车不过五分钟的路。搬过去之后，他每天还是在 A 大食堂吃饭，集体浴室洗澡，居住环境甚至更加逼仄——十几平米的一个房间，住六个人，里面摆着三张上下铺，中间一张四方桌子，余下的走道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除了他之外，屋里还有另外五个天南海北来的大小伙子。暑假才刚结束，江南又是秋老虎的天气，每次有人从外面回来，脱了鞋往铺上一躺，或者早上出门前在窗口晒拖鞋，那味道简直一言难尽m•ｈｅtusｈｕ.com.ｃoｍ。

笑得他心里层峦叠嶂。他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比喻，反正当时的感受就这样。

张校长却打断他道：“不会跳没关系，这几位都是我们学校健美操队的，她们都学过，包教包会。”

朱丰然欲言又止，转身躲门背后照镜子去了。

“薛洁？”他是真没听清。

“我是谁？”他下意识地重复，犹如哲学三问。

但唐嘉恒却觉得很好，一趟趟蚂蚁搬家，把自己的东西拖过来，没几天已经堆了满床的书。不过就是从一张单人床到另一张单人床，他却是一幅迫不及待要宣誓独立的样子。

应张校长的要求，排球馆里播放的每一首曲子都积极向上，诸如《小路》、《山楂树》、《彩云追月》，还有《青年友谊圆舞曲》。

说话间，唐嘉恒就被一个健美操队的女同学带进了灯火通明的排球场。

可话还没出口，旁边有人叫他名字：“哎，嘉恒！来来来！”

又一次探照灯舞会的日子到了，这回唐嘉恒跟着朱丰然一起去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没有吃韭菜。

开学第二个礼拜，一个傍晚，隔壁建筑系的林旭辉来找他，神神秘秘地对他说：“晚上排球馆有舞会，去不去？”

唐嘉恒当初看见他贴的时候就觉得有些怪异，自己就睡在他上铺，也就是说，隔着一张席子、一块床板，下面全是陈冲。这么一想，睡觉都嫌硌。

唐嘉恒还是没体会出跟女同学搂着晃会有什么不一样，睡他下铺的朱丰然却已经凑上来，涎着脸说：“他不去我去！带我去，带我去！”

“不叫算了。”女同学不跟他计较，又一次提醒，“手！”

唐嘉恒还真被唬住了，往旁边看了看，果然有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正盯着他。他只好把手放到正确的位置上，规规矩矩地。

“人家是外教。”女同学看着他。

女同学答：“叫学姐就行了。”

每到这种时候，唐嘉恒就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亲生的。

那支曲子已经快结束了，他有些不舍，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其实也不光他一个人这样，睡他下铺的朱丰然喜欢陈冲，从前住在家里不得不和*图*书含蓄着些，如今离家在外，放飞自我，蚊帐顶上贴满了从电影画报上剪下来的陈冲，有十六开的大照片，也有豆腐干大的小像，笑的，哭的，脉脉含情的，少数民族装扮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人家却当他是装的，反问：“我比你早一年进 A 大，怎么不是你学姐？”

“那有什么意思啊？”唐嘉恒不懂其中的奥妙 。

唐嘉恒一点都不意外，他早知道他们不耐烦他很久了，就盼着他出去住校呢。于是便太太平平地在楼下小花园里等着，邻居出来乘凉看见他，招呼他一起吃西瓜。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骑自行车回了家，结果却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没带钥匙，连门都进不去。

“胡说什么呀？”人家还是不信。

唐嘉恒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滑到她腰上，可要往上挪又觉得有点不甘心。他朝刚才那个外国人努努嘴，问：“他怎么可以搂腰啊？”

而唐嘉恒照样去食堂吃晚饭，顺道还给他打了份饭菜回来。

唐嘉恒看不过眼，觉得这人平常开口必有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怎么碰上“女同学”三个字，就成了这德性呢？他觉得朱丰然一个人去，肯定会把法律系的脸都丢光的。

“我十八年前就在 A 大了。”唐嘉恒回答，也是大实话。

唐嘉恒听见这声音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却也知道是跑不了了，只得转回去叫了声“张校长”。

隔壁王老师跟他说：“你爸妈出去看电影了。”

等到了地方一看，林旭辉傻眼，朱丰然不知道啥状况，唐嘉恒却是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怎么可能忘了呢？没人能跟她一样。

张校长其实是副校长，专门负责校务，六几年跟他父亲一起去远郊的海岛上劳动过两年，两家人从那之后关系一直很好。张校长简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时候没叫他小名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于是，从那个晚上起，唐嘉恒每天回家，在教工楼前的小花园里学跳舞。母亲给他当舞伴，父亲在旁边指手画脚，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亲自上来示范，跳着跳着干脆把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