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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余白又要加班，天黑下方才有空出去吃点东西。她坐在办公楼地下层的茶餐厅里，趁等着上菜的空档打电话给唐宁，铃声才刚响了一声，便有人接起来。

唐宁于是继续，声音清晰，听不出情绪：“被告人曾在笔录中表示，当天夜里因为孩子哭闹，她与被害人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婆婆发生口角，因为害怕被害人醒来对她实施家暴，一时情绪爆发，持刀捅刺被害人。结合捅刺部位是在左胸，并且重复数次这些情况，我认为这案件应该定性为故意杀人……”

“审判长，”唐宁于是开口，不急不缓，“首先明确一下，我与许律师之间的辩护意见相互独立。”

直到电话那边轻笑起来，对她道：“你求我啊，求我，我就接。”

“谢谢审判长。”唐宁又道，十分恭谨。

“说什么？”

门就在边上，她静静离开，没有引起前面任何人的注意，出了法院，飞车回到事务所里。视频会议还差几分钟就要开始，她试图撇去杂念，但回想方才法庭上的所见，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一点留恋。后来怎么样了？她暗自道，今晚必定要去问一问。

“好，”唐宁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我认为这个案件的定性不应该是故意伤害罪，而是故意杀人罪。”

“欠你什么？”余白问。

“唔……”唐宁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最后却还是那两个字，“不接。”

“乔诗会那个案子后来怎么样？”余白无有寒暄，直截了当发问。

“介和*图*书绍生意给你，做不做？”她于是开门见山。

话说到此处，旁听席上议论声又起，前排一位老妇喊道：“该！这疯女人就是要杀我儿子，判她死刑！杀人偿命！”

余白不得不承认，他这人确是有两把刷子，依照今日庭上所见，万燕的案子也是应该委托给他。

法官看了他一眼，而后点头，同意他继续。

“辩护人，”她问唐宁，仍旧是没有表情的声音，“你确定要这样辩护吗？有没有征求过被告本人的意见？”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旁听席上响起些微议论声，以至于法官不得不敲击法锤，提示肃静。

“法官和检方的态度都是在庭前会议上就看好了的，被害人家属那边，赔偿已经到位，要是有抗诉的可能，我肯定不会这么辩啊。”唐宁回答。

现实并未叫她如愿，口袋里的手机倒是先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BK的同事打来。她听审听得太过投入，忘记了时间，下午还有个会，这时候是不得不走了。

唐宁却是不服，回嘴道：“这不是越级上告的规定程序嘛？淫者见淫，明明是你对我有那方面的想法。”

“不做。”电话那边却也是言简意赅。

余白不禁笑出来，知道他的辩护意见已被认可，公诉人要修改起诉书，择日开庭再审，可嘴上却还是不饶他，问道：“就你今天那个辩法，要是检察院抗诉你打算怎么办？”

法槌声又响，法官提醒：“家属请控制一下情绪，和图书注意法庭秩序。”

唐宁却未受影响，停了停再开口，声音仍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与此同时，我想提请合议庭注意，案发当天，恰好被害人的父母都在，而且被告使用的刀具就是家中的厨刀，并非事先准备，捅刺之后也没有造成被害人当场死亡，显然并无预谋，情节也不恶劣。

“唐律师……”乔诗会看向唐宁，声音细弱。

“要是你，我一定去刑部衙门击鼓鸣冤，脱|光了滚钉板都可以。” 他表了衷心。

而且，这个案件是由家暴问题引发的，相关的报警记录、验伤记录，以及乔诗会患上抑郁症之后的就医记录都已经在书证之列。根据《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刑事案件的意见》定罪处罚部分第20条，对于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后，在激愤、恐惧状态下为了防止再次遭受家庭暴力，故意杀害施暴人，犯罪情节不是特别恶劣，手段不是特别残忍的，可以认定为刑法第232条规定的故意杀人情节较轻。”

然而，乔诗会却道：“有。”

唐宁不答，只是在电话里笑。

令余白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本案并不止唐宁一个辩护人。乔诗会请了两个律师，除去唐宁之外，还另有一位姓许的中年律师坐在辩护席上。她知道刑事案件的辩护人以两个为上限，这或许也是辩护策略的一部分，但策略究竟是什么，还真是猜不到。

余白听得笑出来，道：“你这人，怎么申个冤听起来都那么色情？”

“那你说ｗww.ｈeｔｕshu.ｃｏm•com是什么案子？”唐宁问。

正想着，法警已经卸去了乔诗惠手上的械具。乔诗惠朝辩护人席位上的唐宁望了一眼，唐宁亦对她点了点头，十分沉稳的样子。

“是，”法官点头，“辩护人的辩护地位和意见都是独立的，互不影响。”

“为什么？”余白想不通了。

“是的，审判长，”唐宁回答，“事先已经与被告人以及她的家属沟通过，他们同意我的辩护方案，请允许我继续论述。”

“大清早亡了，”余白提醒，又出言激他，“这案子要在H市开庭，你不接，是因为在那里没资源吗？”

唐宁却答：“忙啊，只要不是你进去了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余白又觉得这话显得很色情。

“可我没听到你说啊。”

“对啊。”余白无奈。

“休庭了，”那边笑答，“我在滨江区人民法院有个外号叫一休哥，审一个休一个。”

余白想，这大约也是对法官态度的一种试探吧。但试探了又如何呢？这一屋子的人，除去被害人家属，一定都是同情乔诗会的。可同情归同情，法条摆在那里，白纸黑字，最好的结果就是十年有期徒刑。她不禁又想起周晓萨方才说过的话——“师父说不告诉你，让你看他庭上表现”，倒还真有些好奇，不知唐宁那家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所幸那边的要求倒也不高，听见她这个两个字，便答：“行，这案子我接，只要你记着欠我一次就行。”

唐宁却只是笑答：“先欠着吧ｍ•ｈetushｕ•cｏm.cｏm，到时候一起算。”

唐宁听了却是静了静，片刻才答：“余白，以我们俩的关系，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我做律师这么多年，从来不靠那些。”

“毒品走私，当事人现在关在H市看守所。”余白回答。

就这样庭审准备结束，进入法庭调查阶段。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法官询问乔诗惠对其中指控的事实及罪名有无异议。

余白知道他确实是忙，忙到饭都没得吃的地步，但还是反问：“那要真是我进去了呢？”

其实余白只是玩笑，却发现唐宁似乎是当真受了冒犯的意思，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听到此处，余白豁然开朗，身上竟似是一阵战栗。在一般人的概念中，故意杀人罪一定是比故意伤害罪更重的，但刑法中的相关法条却要细致得多，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量刑幅度在有期徒刑十年以上，而故意杀人罪的量刑从最高的死刑往下考虑，但若能被认定情节较轻，其量刑幅度却是在三年到十年之间。

法官是个中年女人，脸上肃静得没有一丝表情，敲击法槌，宣布庭审开始，传被告到庭。

老妇身边几个人立刻安抚住了她，所幸没再出什么状况。

“被告人，” 法官追问，“请你继续说下去，是什么异议？”

法警将她带到被告人席位上坐下，法官正要核对身份，却听唐宁已然开口：“审判长，是不是可以把被告人的械具摘掉？”

法官核对了被告人的相关信息，宣布合议庭成员、书记员及辩护人名单。

“辩护人有m•hetushｕ•ｃoｍ.ｃoｍ什么要说的？”法官亦转向辩护席。

所有人都等着乔诗会说一声“无有异议”，而后就准备观赏控辩双方的举证质证了。

乔诗惠被法警带进来，头发仔细梳过，身上穿着整洁，想来是家属特别准备的衣服。从旁听席前面走过时，她朝前排坐着的一对老年夫妇望了一眼。余白注意到她双眼微微浮肿，心里也有些难受。

余白自知又被他作弄，恨不能呸他一脸，然而此时的确是有求与他，不得不客气几分，于是便温声道：“我今天去法院，就是那个意思。”

“可以，”法官抬头看乔诗会，甚至还解释了一句，“我这里电脑屏幕遮挡，没有看到，对不起。

“什么意思？”唐宁却装作不懂，“是要我帮忙？”

而且，唐宁这一招虽然可谓是剑走偏锋，却也不是单纯的冒险，那个许律师便是这场诉讼策略中的保底部分。就算最后唐宁的辩护意见未被采纳，情况也不会比原先更糟。

“为什么？”余白十分意外，“你连是什么案子都没问，就说不接？”

想明白了这些，余白不禁莞尔。还在A大念书时，她就知道唐宁这人脑子灵光，但她自己也不差，所以从没服过他，但今日的庭审却是真的叫她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她远远望向辩护人席位上的唐宁，见他仍旧笃定地坐着，平静地应对法官的发问，心中竟有怪异的期待，他或许会转头看她，露出如以往一般不正经地笑。

“求你。”余白终于开口，但语气还是不对，跟说“滚蛋”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