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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

作者:陈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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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可这件事……”郑瑜却做出犹豫的样子,“还牵涉到何家那位公子,我总还得知会何家的大人一声。”
“我且奉劝一句,”唐竞却是轻笑,“事情要是传出去,对郑律师您也有不利?”
周子兮坐在台下听着,方才面对现实,郑瑜这样的人一定会做得更过分一点,把她另外聘请律师,意图退婚与收回财产的打算告知锦枫里。
“嘘——”他对她道。
也许还是因为少了戏院熄灯后魔性的黑暗吧,她这样想,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对何世航的感想其实也不过就是那样。
唐竞回过神来,忍不住揶揄一句:“郑律师倒是灵活变通,与委任人的谈话就这么告诉旁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宝莉终于问他。
她被蛊惑,连脑中纷杂的声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梦里。
回到此刻,夜色下的床上,她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那手指在她唇间的感觉,又或者根本没有记住过,与今夜那个人的手截然不同。
唐竞再三致谢,送走了朱律师,又回到哈同大楼。他走进鲍德温事务所,才刚在自己的隔间内坐定,秘书便递来一张字条,纸上抄着一个名字与一串号码——是他不在的时候接到的一通电话,来电的人是魏郑事务所的郑瑜律师。
其实,孩子出生的时候,郑瑜已成功为康荣宝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当时的徐舜华或许已经后悔了。
这一夜与这电影一样,似是一场徒劳的闹剧。但细想之下,徐舜华又像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前车之鉴。黑暗中,她眼前似乎仍旧可以看到银幕上妆容苍白的那张脸,不断地在问她——什么叫自由?自由又如何呢?
“我问过,郑律师没说。”秘书如实回答。在事务所做事,有些要紧消息不与无干人等分享也是常有的。
听到脚步声,宝莉抬头,目光对上,露出笑靥。
某日下午吃茶,她与何世航两个人躲在甲板阴凉处的角落里说话。
唐竞这才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小孩子,那何公子可不是。要是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你们魏郑事务所行事如此灵活变通,您还打算如何在此地执业呢?”
郑瑜丝却和*图*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在电话那头笑道:“周小姐尚未成年,若有个什么出入,总该让监护人知道,唐律师你说对不对?”
与此同时,秋夜起了风。风吹着云走,但看起来倒像是那一轮明月在密密的云层间穿行。
离开化妆室,她回到放映厅的黑暗里,幻灭抑或是慌乱,都有。
无论如何,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宝莉对他说起北方的事,她才刚从那里采访回来。唐竞只是听着,不做评价。这是两人之间早有的默契,但这一阵却又好像有些升华。
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头在笔记簿上写字,手边搁着一只马天尼杯子,里面盛的却是纯琴酒。
唐竞知她是指可预见的时局动荡,却还是笑着摇头:“我能到哪里去?”
首先,朱斯年有钱。身为商会法律顾问,朱律师与人谈话,两个钟头就是一根金条的价钱,办两件小案的报酬足够买一辆汽车,没有人会怀疑他替锦玲赎身的财力和诚意。
莫名地,她想起从美国回来的那一程远航。
朱律师在那里开业已有十多年,事务所的门面与排场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连门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红色头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实惠的,谁为租界贡献了更多的税金,谁便可以享受更高级的保卫服务。推门进去,事务所里面的装饰却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补帖,网球跑马,藏书弄玉,击剑弹琴,本就没有他不会玩的。
唐竞听着,许久不语,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周子兮走出戏院时的失魂落魄,以及上车之后怔怔坐在那里,脸上一时间脆弱的神色。当时,他曾意外于她的坦白,以至于会把锦玲的事也说给她听。此时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这丫头实在是蠢,竟会想到去找郑瑜,却也实在是聪明,那个时候,大约已经料到郑瑜会把她卖了,所以才会用那样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向他招了一半,又藏了另一半。
此时在事务所,朱律师总算没有穿长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装,挂着金表hetushu.com.com链。人虽已是中年,身姿仍旧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的结果。
说出那人的身份之后,周子兮已然察觉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次日一早, 唐竞还是像以往一般从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驾车去哈同大楼。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经做出一个决定,替苏锦玲赎身。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这位耶鲁师兄虽是留洋回来,却从不以狎妓为耻。一年前两人才刚认识,朱律师便坦白说过,自己十六七岁时就被家中长辈带去书寓学做人,男女那回事的开蒙便是与堂子里一位色艺出众的清倌人。
这话倒是冠冕堂皇,唐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重重笑了笑,答:“这件事,周小姐其实已经跟我说过,昨天夜里我是与她一起去的恩派亚大戏院。”
唐竞回到华懋饭店,才刚走进玻璃门,茶房便迎上来告诉他,有人在三楼酒吧等他。
等着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已有了隐约的猜测。待到与郑律师说上话,果然正如他所想——郑瑜找他,是为了周子兮。
唐竞并不解释,随他取笑,心知自己没有错看,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因为身份牵扯太多,他并不想亲自出面去做这件事,只在脑中将身边可以相托的人过了一遍。
“她小孩子不懂事,电影看得入了迷,仰慕郑律师的大名,才会想到去叨扰您,”唐竞大而化之,继续说下去,“要是前辈卖我一个面子,此事就当是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直到电影下部映完,郑瑜又登台讲话,还是那一身墨绿旗袍,还是那一套说辞,只是当事人从她变成了徐舜华,以及身边那个穿一身蹩脚新衣的康荣宝。
那一刻,她已经确定郑瑜不会接这桩案子,但还不知道郑律师会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弃之不管?还是会更过分一点呢?
再想到当晚与朱斯年的约定,也觉得非常没有意思。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认,昨夜周子兮脸上的神色,她的声音,她说的话,总之不知是哪一样扣着了他心中的某一处。今天为锦玲所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因为这位周小和图书姐。
阳光明丽,海天碧蓝,船上的南洋仆役将点心送过来。那时,船才过了檀香山,各色水果尤其丰盛。
帮派里的人先筛了去,还有吴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过。再往后数,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适的人选——朱斯年。
唐竞并不直说,只邀他出去吃饭,在饭桌上敬了酒,才把来意表明。
那天夜里,周子兮回到公馆,早早遣走了娘姨,独自脱衣洗漱。
“郑律师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唐竞问秘书。
沪上法政圈子不大,他一向知道郑瑜是个会钻营的。有同样法国留学回来的文人嘲讽她肚里无货,说她当年论文答辩的时候,每每被教授问住,便拿自己留学生的身份做借口。在座的中国学生全都替她汗颜,头都不好意思抬,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朱律师本就是极其健谈的人,再加上喝过些酒,更加多话。两人那一顿饭吃了许久,席散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了。
于是,那天中午,唐竞便去麦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务所拜访。
这是原本的计划,何世航的安排,谈话的费用也已经付掉。
这念头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从何时而起,又是因为谁而起。宝莉,周子兮,苏锦玲,每一个似乎都占着那么一点干系,甚至还包括他自己,以及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母亲。
郑瑜听他这么讲,倒是十分意外,张嘴发声却又没有下文。
幕间,化妆室,周子兮还是见了郑瑜。
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年纪长他许多,对他却是十分客气,将她与周子兮在戏院化妆室的对话和盘托出。
“我?”郑瑜不懂。
朱斯年一听,果然好一通揶揄,夸奖唐竞到底是开窍了,且眼光老道,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宝莉看着他,缓缓也笑。唐竞扣住她的手,做得熟门熟路自然而然,心里却忽然想,宝莉与他,差不多就是他与周子兮之间的距离。宝莉看待他,也许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时是不当真,有时又是真的不懂。
反之亦然,郑瑜对他,大约也有些耳闻。可要说交情,那是一点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在最不应m.hetushu.com.com该想起的时刻,脑中却还是出现戏院黑暗里的画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嘘——他对她说,她便静静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脑中的此番演绎,让周子兮几乎没了睡意,甚至重新考虑过自己对何世航的打算。可转念又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也许是被关得久,竟像是窑子里的女人,开始怀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你今天怎么来了?”他看见唐竞便是笑问。
郑律师一身墨绿旗袍,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干练而精明。自我介绍说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自己的配偶的权利。
唐竞看着郑瑜的大名,倒是一怔,心道这女人究竟因为什么事,怎么会找上他?
而后,她问周子兮:“周小姐,可否告诉我,与你有婚约的对象是哪一位?”
因为她,他竟想做一个好人。好人?他重重笑了一声,荒谬。
不知道为什么,唐竞总有一种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书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琐的地步,倒有种旧时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与母亲,书寓里的却是知己。也只有这样的人会理解他做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圆锦玲的一个梦吧。
可奇怪的是,这么一个人偏偏就是拿到了巴黎大学法政科的博士学位与法兰西共和国的律师资格,与吴予培一般无二。几年前,她初初回到上海,司法部的律师执照尚不可发给女人,也是她四处活动,开了先河。时至今日,虽然执业年数不算太久,但因那徐舜华的案子,她与丈夫合办的魏郑事务所在沪上也已是颇有名气了。
她自问,却无法自答,只是将自己食指按在唇上,但那感觉终究与方才男人的手指完全不一样。
早在耶鲁读书的时候,唐竞就常听人提起这位学长。留学时的朱斯年因为穿戴玩乐实在出挑,以至于被后辈的中国留学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传说中,与他同窗的美国学子都当他是清宫里哪位王爷家的儿子。
“也是,也是,”郑瑜心里盘算得快,唯唯应下,“我早听说唐律师年轻有为,今日才有机会聊上几句,以后也算是认识了,互相关www.hetushu•com.com照着吧。”
半梦半醒之间,似又是那个人将手指按在她唇上。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说上去谈价钱,雪芳的姆妈不会太不给面子,贪心报出个天价。
这场《姻缘泪》的首映,她本该是与何瑛一起来。片子分上下两部,幕间休息时,郑瑜会在化妆室里等她。
向唐竞坦白,已是她理智上唯一的选择。
“那就好,”唐竞打断她,“您将酬金原样奉还给那位何公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哪怕后来听见唐竞的回复,说要与她同去,这计划也只是改掉了何瑛的那一部分。
唐竞并不想与她攀这份关系,更知道对待郑瑜这样的人就是得端着些架子,只草草道了声再会,就挂断了电话。
她说要荔枝,却不伸手。何世航愣了愣,方才会意,取一粒拨开,送到她口中。
听筒放下,他忽感五味杂陈,一颗心也是迅速地冷下去。他一直知道,周子兮对他是有算计的,但却没料到这算计已到了这般田地,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而他自己竟也真的着了她的道。至于今日郑瑜这件事,周子兮有没有算到他会帮她拦下呢?
果然,郑瑜闻言,一时语塞。
“郑律师不要忘了,这谈话您是收了酬金的。”唐竞索性诈她一句,料定此人才不会像吴予培那样分文不取。
一听关系到营生名誉,郑瑜慌忙辩解:“唐律师这可就言重了,这案子我本就知道接不得,也未曾办妥委任手续……”
“喂?唐律师?”电话那头,郑瑜没听见他的反应,还当是线路断了。
理由很是简单。
哦对了,还有一个孩子,却没有随康荣宝的姓氏,而是跟了母亲姓徐。
唐竞便也不再追问,遣走了女秘书,随手掩了门,挂电话过去找郑瑜。
她关了灯,躺在三楼卧室的床上,回想方才的一幕幕。从电影院开始,再到唐竞车上,自己所说的所做的,究竟是因为尝到了幻灭的滋味,还是做戏的成分更多一点?
除去被拍成电影,演成京戏,被文人写在报纸上凭吊,被讼师拿来当作成名的踏脚石,肖像被印在香烟盒子上面卖钱,这个的女人似乎并无其他的收获。
他搭电梯上去,在窗边一张桌旁看见宝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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