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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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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他始终看着窗外,几乎不留心周遭的人在做什么,也不跟别人聊天,只记得有人对他说:“哎,你的手在流血。”
随后的两个多月,他都在西部打转,从敦煌到成都,又从成都翻越了川陕交界的秦岭,十七个小时抵达西安,途中火车换了两三次车头。而后一路向南,经过西昌、攀枝花,出了四川抵达云南昆明,一路都在奇伟雄壮的山河中穿行,出发或者停留都没有计划,一切随心。他很早就想要做这样一次旅行,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成行。
他好像听到自己说了什么,但脱口而出之后就不记得了。
她带他回到那个小旅馆,让看店的小姑娘拿了一把钥匙,见他一脸疑惑,便笑着解释:“我是此地的老板娘,只可惜没有老板。”
他让她坐着,两人分别点了菜,她要了一瓶本地酿的白酒,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他不记得他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反正就是些很寻常的攀谈,没问名字,也不说从哪里来的。如果他们早几年遇到,他说不定会喜欢上她,她是他一直以来偏爱的类型,可以结伴旅行的那种人。而现在,他之所以注意到她,只不过因和-图-书为她笑起来跟司南有点像。
边上还有人等着结账,有来做生意的当地人,也有些是游客,投来或好奇或淡漠的目光。
她还是看着他,许久才又开口道:“没关系,咱们俩差不多,同是天涯沦落人。”
等他从厕所出来,她递给他一只杯子,对他说:“白糖水,喝了胃里会舒服一点。”
他在那间旅馆总共住了三天,原本很快就要走的,却被这个不太像老板娘的老板娘屡屡挽留,把附近值得一去的地方都走遍了。第二天,他发现护照不见了,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不能确定。他决定不去管,知道自己不能躲上一辈子。
喝完那一瓶酒,她对他说:“如果找不到地方住,你打算怎么办?”
“就凭你?”她嗤的冷笑了一下,“你顶多是个躲债的,而且还是情债。”
他没再为难那个看店小姑娘,离开旅馆去旁边的小饭店吃饭。店堂里顾客稀落,但他坐下不多时,却有人过来拼桌。一个年轻女人,二十五岁上下,利落的短发,晒得黑黑的,穿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手腕上戴着一只巨大的男装户外手表,他记得刚才在旅馆里看见过她。
离开公寓www.hetushu.com.com之后,程致研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由上海至北京的车票。
“你不怕我是逃犯?”他问她。
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乘火车,当年的春运已经过去,车上不算拥挤,发车时还比较干净,随着旅程推进,渐渐变得有些脏。
“谁是司南?”她看着他问。
短发笑了笑,说:“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地方。”
他其实并不想去北京,那趟T字头的列车只是他在不断变换的时刻表上看到的第一个车次罢了。
那种温暖麻木的感觉已经过去,他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去吐了一次。
一路上坐的大多是火车,进入云南之后也坐过几次大巴。遇到过一次小车祸,深夜在高速公路上追尾,剧烈的震动把他从熟睡中惊醒。他失落了梦境,隐约还记得其中的场景,一座山,白雪覆盖,有的地方露出青色岩石来,他和司南一同向山顶行进,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穿着跟她一样的玫红色冲锋衣,脸冻得绯红。脚下的雪很松,很难走路,他要照顾她们两个,后来干脆把小女孩背到了身上,稀薄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来,很累,却心满意足。
她肯定不是当地人www•hetushu.com•com,更看不出是在边境小镇开小旅馆的,反倒像是从某个沿海城市来西双版纳徒步旅行的游客,年假结束就要回到某栋CBD写字楼里上班的。
他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指关节上的伤口都已凝结,是在公寓楼下粗糙的砾石外墙上弄破的,因为天气很冷,以及手上的动作,又有些裂开了,渗出一点血来。他对那人道了声谢,去厕所洗了洗手,又在旁人好奇的注视下回到座位,把一条骑车时戴的多用巾缠在手上。
到达北京已是深夜,他没有出站,上了最近一班出发的列车,在车上补票时,才知道目的地是山西大同。随后的两天两夜,他一路往西,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从大同到兰州,再出了嘉峪关。
他其实酒量不错,但极少喝,念大学时看到吴世杰喝的酩酊大醉,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要找这种不痛快。直到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有了想要醉过去的欲望,一杯接一杯的灌下去,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觉得身体低悬在半空,变得温暖而麻木,意识如丝般抽离,现实中所有痛楚逐渐远去。
“去汽车站看看有没有去别的地方的车,”他回答,“或者就在hetushu•com•com车站过一夜。”
程致研跟她上楼,进了二楼西面一个小房间。她开了灯,又推开窗上的木隔扇,让湿润的夜风吹进来。
第三天傍晚,他们回到旅馆。房门口坐着一个人,听到他们脚步声就抬起头,看着他露出笑来,说:“总算找到你了。”
车厢里灯光昏黄,日间的一切都归为寂静,程致研看着窗外,目光所及处一片黑暗。他去过许多地方,走过比这更远的路,但那趟夜车却让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曾经的他是心无牵绊的,随便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潇洒的来去,全心全意地为眼前所见折服。而这一次,他才知道,走到很远的地方,坐在许多陌生人中间,心里思念着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他有些庆幸,因为那种思念,寒冷带来的身体上的疼痛才变得不那么深切。
她的手,隔着厚厚的防风手套紧握着他的,纤细却有力,感觉如此真切,但那种感觉尚且留在指掌之间,梦就已经醒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辆由昆明至景洪的长途汽车上。后半夜,他一直醒着,躺在那里看着车顶。
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十分老练,一口回绝:“哥你饶了我吧,真的不行,这几天正和图书严打呢,要是被查到一个没登记身份证号的,这店就开不下去了,你哪怕去做张假证,都好过这样难为我。”
“你是司南?”老板娘问。
他一激灵清醒过来,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从兰州到敦煌,他坐的是一趟绿皮夜车,老式车厢,没有空调,投入使用的年头应该比他的年纪都大。车上挤满了人,其中有许多是要去农垦农场去采棉花的农民工,一路咳着瓜子,操着四川或者甘肃方言大声聊天。一开始车厢里有些闷,不觉得很冷,众人身上稀奇古怪的异味充斥其间。直到夜里,河西走廊沙漠中的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间吹进来,所有人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空气变得异常清冽。
次日,汽车到达中缅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夜他就在那里留宿,这一路上,他经常在火车上过夜,去的也都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住在小旅馆或者当地人家里,从来不用任何证件。但在那个边陲小镇,正赶上警方的禁毒行动,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格外的较真儿。
他挑了一间不起眼的旅馆,门口看店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他说自己没带身份证,只住一夜,次日一早就走。
“不,”她回答,“我是沈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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