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再见是第二天早晨，顾乐为跟着儿科主任查房。
“我姓顾，这个礼拜负责司默小朋友的病房，司太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他清清嗓子，对她说。
师太最看不惯有人违反医院的规定，走上前用手里的病历夹敲了敲桌子。司南前一夜加班到很晚，此时睡得正香，一动没动。倒是默默睁开眼睛，眨巴两下看着眼前这个声色俱厉的老太，而后伸手推了推她娘。司南这才慢慢醒转，看眼前这阵势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掉下来，赶紧起身，手忙脚乱的理了理头发和身上的衣服。
幸亏护士长过来解释：院长来打过招呼，对这个小病人要特别照顾一些，毕竟只有四岁，又是第一次住院，允许二十四小时探视，允许家人陪夜。
师太看她这副磨磨蹭蹭的样子，当真有些动怒，将病历草草翻阅一遍，又替默默听诊，而后便开始下医嘱，大多是对身后的顾乐为说的，有几句却是说给司南听的，言下之意是做母亲的照顾不周所以一场普通流感才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露出释然的笑：“我说嘛，原来是外公，默默跟他长得很像。”
她想，这男人嘴还真碎。一句话把他打发了：“一|夜|情，没什么特别的，我曾是不良少女。”
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脾气不好，做事雷厉风行，儿科的医生护士私底下都唤她作“师太”。
奶声奶气的英文，美式发音，语气却那
和_图_书样老练，想来是跟哪个大人学的，而且应该是说过许多次了。她摇摇头说不必，及至简略的解释：“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们没结过婚。”
“对不起，”他意识到不妥，“是我多嘴。”
那时，她刚刚带着默默从纽约搬到香港不久。默默在幼儿园过到感冒，很快发展成了肺炎，住进中环下亚厘毕道一间私立医院。顾乐为是那里的住院医生，她是病员家属。
“啊——，对不起！”他立刻道歉。
他嘲笑她：“如果你生默默的时候还未成年，那她现在起码上小学了。”
他又清了下嗓子，对她点点头，就走了。
“要不要叫你妈过来帮手？”司历勤语气软下来。
“默默好不好？”是司历勤声音。
司历勤轻哼了一声，摇摇头，坐上一部黑色宾利离开。
电话震起来，她由它震了很久，才哆哆嗦嗦的接听。
“怎么会这样？！”她整颗心放下来，开始抗议。
司南认识顾乐为是因为默默的病。
“刚才那位，是默默的爸爸？”他问她。
“二十七八吧。”
她好像也变回几岁大的小女孩，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几乎泣不成声，把电话那头的司历勤吓得不轻。
她看他吞吞吐吐，觉得有点好笑，摇摇头，回答：“不是，那是我爸爸。”
“不是，你有气场，小女生不可能有。”
“出不来，妈妈，脑袋出不来！”默默和_图_书裹在T恤里闷声闷气的叫。
“有些人是隐性过敏，皮试做不出来……”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病房里。
当天上午，默默开始挂青霉素。她一向是很淡定的小孩子，对针头什么的并不恐惧，很有耐性的坐在病床上，要么看图画书要么打游戏。保姆也已经来了，坐在一旁看粤语电视剧。但司南还是不放心，请了半天假在医院陪伴。
“司小姐，”他轻声道，语音沉稳，“应该是青霉素引起的过敏反应，轻微的心衰，现在小朋友已经没事了。”
半个小时之后，默默开始叫肚子痛，汗如雨下，几乎不能平躺在床上。司南才刚按了铃，便看见顾乐为推门进来，上手就停了点滴，拿掉枕头让默默平卧，测了一遍心律，又作了腹部触诊。司南还没来得及感叹他动作快，就见他打开床头的对讲机，叫护士推急救车过来。
“这个……个体因人而异，可能是遗传，可能……”方才还临危不乱的人反倒开始结巴了。
“其实，默默长得最像她爸爸。”她假装没心没肺。
饶是司南那么无敌的人，看这场面，也有些怕了，束手无措的站在一边，直到护士把她拦到病房外面。她傻呆呆的站着，几分钟长的像一世纪。
司南又质问了一通，这才知道，顾乐为吃过午饭回来，一看见护理记录上写着“心律一百四”，就立刻过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是hetushu.com.com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且处理的这么及时。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只能靠着墙蹲下去，就在刚才，有个念头不止一次的钻进她脑子里，她偷来的这个孩子是不是终究还是要还回去？
“加油，默默，就快出来了，加油——”她也正脱到一半，露出胸罩和大片皮肤。
快到中午时，默默脸色有些差，游戏也不玩了，躺倒下来，额角细软的碎发被汗水沾湿。刚开始，司南以为她是玩累了，替她擦了擦身，哄她睡觉，但很快就察觉到她不对劲，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胸口却起伏的利害，脸色煞白，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而且还是冷汗。
“怎么没看见她爸爸来过？”他问。
“但她是做过的皮试的。”司南不明白。
她笑，但却沉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医院也是等级森严的地方，更不用说是在师太的手下讨生活。顾乐为只是看着，却不敢接，冲司南使了个眼色。幸好她即刻会意，赶紧呈上去给师太过目。
第一面，司南便觉得他有些可爱。
趁着默默午睡，司南去医院餐厅吃了点东西，在那里遇到顾乐为。
“你猜我几岁？”
午后，司历勤过来探病。默默已经换了别的抗生素，人又精神起来，只是还是咳咳咳个不停。司南要她早点午睡，她却胡搅蛮缠要玩游戏，妈妈这边说不通，就开始央求外公。
“不用。”司南回答，她很早ｈtｔｐs://wwｗ•ｈｅｔusｈｕ•ｃom.ｃoｍ就说过，这个孩子她一个人负责。
“我看上去这么老？”她还有一个月满二十七，郁闷。
两点多，终于把默默哄睡了，司南送司历勤出去。“这几天多陪陪默默吧，”司历勤对她说，“手头上的事情可以交给别人。”
司南按了呼叫铃，护士过来测了下心律，一百四，还在正常范围内，调慢了点滴速度，嘱咐司南密切注意，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再来叫她。
司南无奈，只能点头应允。传说中的武林高手都有命门，默默便是司历勤的命门，想她小时候，他逼她逼得那么紧，现在对默默，却是有求必应。
直到病房门又开了，顾乐为走出来。她止住哭，等着他开口讲话。
“为什么会这样？”
既然是院长出面，眼前的人必定有些背景，这在私立医院里也是常有的事。师太耐下几分火气，只是面子上下不去，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司南听不见，也看不清口形，转身帮默默穿衣服，直到顾乐为过来拍拍她的肩，才知是在问她要之前看全科医生的病历。那份病历同一叠研究报告、财务报表混在一起，她在包里淘了半天，才找出了，递给顾乐为。
“司小姐。”她纠正他，脸上带着些笑。
“你看上去显小，但一开口就露馅。”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司历勤不禁有些动气，“又不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多花些时间跟她在一起，等过几年，你想跟她和*图*书说话，她都不一定理你。”
“我说话老气横秋？”
师太闻言愣了愣，连带站在身后的顾乐为也有些意外。司南对他笑了笑，又冲默默扮了个鬼脸，并不介意。
男医生年纪很轻，确定警报解除，转过身一本正经的问默默前一晚的情况，脸却还是红的。
司历勤在中间做和事佬，说：“再玩一盘，最后一盘咯。”
师太教训她道：“病房不允许家属留宿，尤其不允许睡病床，竟然还弄得这样乱，如有突发|情况，影响医生施救，后果不堪设想！”
司南和默默面对面盘腿坐在病床上，她教默默怎么脱套头的衣服，一边言传，一边身体力行：“双手交叉，抓住衣服的下摆，往上拉——”
“……”她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病房的门都是不锁的，顾乐为拿着病历推门进来，一抬头便看见这场景。
她赶紧把衣服拉下来穿好，这才看见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门口，身上是一件白大褂。她也忙不迭的道歉，一边把默默从扯成一团的小T恤里救出来。
经验之谈吧，司南心想。
她又有些得意。
司南只能听凭教训，倒是默默在一旁替她解释： “我妈妈听不见，如果你是在跟她说话，请面对她，说的慢一点，不要急。”
一众人等涌进病房时，司南正搂着默默和衣而睡，两个人挤在一张一米来宽的小床上，床脚还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以及塞着乱糟糟的文件和记事簿的大手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