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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李孜和Ward如约去医院找Lou。

普勒冈，李孜想起Terence也曾跟她提到过这个地名，就是方杰雯寄来的照片上那片冬季的海滩。她不甘心线索就这样断了，又问Lou：“你去过那个地方吗？能告诉我们那里的地址吗？”

“他们本来住在巴黎，来南特只是为了拍那个广告。”Lou接着说下去，“杰雯生病之后，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后来又在普勒冈的海滨买了一座小房子，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年她去世。”

回到旅馆房间，她关了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那幅久违的画面——贝克山上的湖泊呈现出醉人的湛蓝，绿草和野花在风中摇曳，抬头就能看见柔淡的云后面静静的雪峰。这许多年过去，那片山水一定还是那个样子，李孜也把它原封不动地藏在心里，却极少想起来。

会议室有一扇很宽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时间正是傍晚，有那么一会儿，天边乌云密布，最后又了无声息地散了，短短几分钟的霞光，美得叫人窒息，但很快天就黑了。

Lou静静地听着，一点都不吃惊，转过头来看着李孜，对她说：“这个结局，我早就想到了。”

李孜自嘲地笑着摇头，想起自己当年宣誓入籍的时候，连手都没举，唱国歌也是混过去的，就在那之后不久，她开始学法语。

“对，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李孜回答，“但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尽责的父亲。”

等走到街上才发觉南特不比曼哈顿，而且又不是旅游季节，午夜之后已经没有几家店在营业了。两人一直走到王朝广场和克雷毕荣街之间才看到一家设有酒吧的饭店里还坐着零星的客人，女招待帮他们找来两份晚餐卖剩下的可丽ｍ.ｈeｔｕsｈｕ.ｃｏm•com饼，两杯不列塔尼红酒佐餐。

Ward一边吃一边问李孜：“你在哪里学的法语？”

“在美国没有相对等的民事状态，所以，我们都不知道。”Ward感叹道。这种民事状态不被美国政府承认，也不能作为非美国公民申请签证的依据，所以Eli York在纽约的所有资料，仍是单身。

在那里的最后一晚，他们两帮人一起去格拉西尔镇上的小酒馆喝酒。正好有一支爵士乐队在表演，Terence有些醉了，上台唱了一首Fly me to the moon（《带我去月球》）。他站在台上，微笑着望着李孜，一个字一个字地唱出最后两句歌词：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换句话说，要坦诚，就是说，我爱你……）

“很高兴听见你这样讲。”李孜对他举了举杯子，抿了一小口酒。

一直到深夜，李孜还是不能入睡，想到纽约这时还只是晚上六七点的样子，肚子倒又饿起来了。她打电话到Ward的房间，发现那胖子跟她一样又饿又清醒，两人便一起离开旅馆去找地方吃夜宵。

李孜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没把案子原原本本地告诉Lou，她觉得奇怪，Lou居然也没问，一直到现在。想到Lou是Eli的旧识，也不知道他们有多深的交情，她考虑了很久应该怎么把这件事说出来，最后选了最简略的方式，“去年九月，Eli York回到纽约的第一天就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了，警察认为是谋杀，方杰雯从前的一个朋友受到了指控。”

一曲终了，李孜没有理会m•ｈｅｔｕsｈu•ｃｏm.ｃｏｍ周围那些起哄的声音，朝他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就要看到他心里，让他情不自禁地说：“我们走吧，什么都不管，走吧。”

回想当时，李孜觉得他们之间可能真的不只是忠诚、付出以及报偿的关系，只是时间久了就渐渐忘了。

“这地方也是La Cote d'Amour（爱情海岸线）的一部分，别看现在这个样子，到了夏天还是很漂亮的。”Lou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杰雯很喜欢这里，所以他们就留下了。”

李孜不明白Pacsé的意思，直到Lou说出那个全称：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并解释说那是法国一种高于恋人关系，又次于婚姻的民事状态，可以在两个同性或异性的未婚成年人之间缔结，两人共同生活，享有部分婚姻关系的权利，同时承担部分义务。

她不想说，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他：“我父亲法语说得很好，他曾是国际粮农组织的口译员，在西非待过很长时间，那些挨饿的国家很多都是说法语的。”

她从床上起来，摸着黑打开电脑，给Terence发了一封信，其中只有一张马拉喀什杰马埃勒弗纳广场的照片，还有一句话：我们走吧，什么都不管，走吧。

Ward瞠目结舌地听她说完，突然笑起来，“我原以为你是厌烦了那些收购兼并的工作，想用这个案子吊吊你的胃口，没想到……”

“你很崇拜他？”

“这话弗洛伊德一百年前就说过了。”Ward笑道，“但你总算长成了个不错的人，一个很好的律师，正直、固执——”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诚实。”

“但你究竟为什么要辞职？”Ward问。

Lou突然对李孜说m.hetushu.com.com：“现在总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

“那为什么偏偏是法语？”胖子不放过她。

“你们没有想办法联系过她的家人？”李孜问。

“杰雯出院在家养病的时候，我几乎每个礼拜都去那里看她。”Lou点点头，回答，“要是你们想去，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一直就想再到那里去一次。明天我还是值早班，下午四点钟，怎么样？”

Ward也跟着笑，说很想看看她从非洲回来时的样子，又感叹道：“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不是吗？”

Lou可能听出了她话里责怪的意味，却还是很平静地回答：“Eli就是她的家人，两年前，他们Pacsé了。”

此时天气已经不如早上阳光明媚，很快就飘起一点小雨。车子沿着海岸行进，和拉波勒细洁的橙色沙滩不同，这里满眼皆是未经开发的礁石和海湾，以及神秘的岩洞，显得有些危险有些荒凉。

Ward笑起来，反问：“你不也是美国人？”

“为了一个男人。”李孜用一种玩笑般的口气回答，“他原本在华尔街一家投资银行做事，二〇〇八年秋天，大萧条开始的时候，他失了业，又回学校读了一年多的书，现在他在洛杉矶找到一份工作，只要我愿意跟他去，他就会跟我结婚。”

但在这个凌晨，在陌生的南特，她却又想起了那次短短四天的旅途。她和法学院的同学开车沿着542号公路一路往东，到达那个叫做格拉西尔的小镇，镇上有一个森林管理处，里面有一座贝克山的立体模型，她曾看着那个模型信誓旦旦地说要登顶。Terence和他的朋友也正好在那里打听进山的路况，听到她说的话，不屑地看了看她。李孜觉得他很讨厌，回了一个白眼。那个时候，他们m•hｅｔｕsｈu•ｃom.cｏm俩恐怕都没想到很快又会在登山课上遇到，更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因为厌烦了美国话。”李孜揶揄道，“我不像你们美国人当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值得说的语言。”

Lou熄灭引擎，对他们说：“就是这儿了。”

几分钟之后，车子转入一个伸向海面的峡角，在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前停下。

离开医院，天已经快黑了，李孜和Ward在医院附近吃了晚餐，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面前是一座尖屋顶的英式别墅，朴素的石质墙面上残留着叶子落尽之后红葛的枯藤。房子一面对着一个海湾，靠近公路的一侧用一米高的石头矮墙围起一个小花园，因为是冬天，看不到花也没有绿色。院子门口插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A Vendre”（待售）、一串电话号码和房产经纪的名字。

三个人站在砾石砌就的防波堤边上，看着细而轻盈的雨幕下面沉静的海面，等那个房产经纪出现。

李孜点点头，“就像Han、G或者Esther，任何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玻璃看着店堂外面漆黑清冷的街头。

Lou开着一辆暗红色的小标致把他们带到了普勒冈。那是距离南特市区四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清静整洁，街道狭窄，路两边都是蓝灰色调的老建筑，高地上建着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礼拜堂，让那里有了一种中世纪的味道。

信发出去，她才终于安心入睡，梦里满眼都是那座北非古城红色的旧城墙，身穿白袍的当地居民和赤|裸身体的舞蛇人，一切都那样真实，仿佛深吸一口气就能闻到烤羊肉和烙面饼的浓烈气味。

李孜不知道在那里能发现什么，Lou告诉她的事ｍ•hｅtｕsｈｕ.com.ｃｏｍ情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软禁，没有绑架，Eli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痴心的情人，而G也已经死了。她接受了Lou的邀请，希望在普勒冈能有意外的收获。

“杰雯的病反复了很久，有时候好一些，有时候又很糟。”Lou继续说道，“前年初夏，她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并发症，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转，一直拖到去年八月底。”

离开酒吧，李孜为自己无心说出的话伤感了许久，想起父亲，也想到Terence。她不知道自己和Terence之间是否真的像她随口说的那样——她没在他失业的时候离开他，又愿意放弃自己的工作跟他去西海岸安家。所以，作为报偿，他说愿意娶她。

“没想到，我只是要结婚。”李孜打断他，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朝他笑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西班牙语也是美国话的一种。”李孜回了一句。

三个人下了车，绕着那座房子转了一圈，只能透过大门边上一扇狭长的落地窗隐约看到玄关里放着几件光秃秃的家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Lou帮他们打电话找那个房产经纪，说想要进去看一看。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但幸好普勒冈是个很小的地方，那个人还是答应很快就过来。

李孜告诉他，自己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很下过些苦功去学，但就像Ward说的，她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口语一直很烂。

最后还是李孜打破沉默，说小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在摩洛哥的马拉喀什住过一个暑假，回来之后就变得很黑，爸爸说是晒的，妈妈却总是埋怨说是她爸没给她洗干净。她说完就大笑起来，好像许多年都没这么开怀地笑过了。

“怎么想到去学这个？你看起来可不像那种赶时髦的人。”

“我会说西班牙语。”Ward狡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