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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莲

作者:陈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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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Vows誓言

16、Vows
誓言

“就告诉他你的感受。”G回答,“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只是不喜欢把话说出来。没人真正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心电图或者超声波能证明他病了,也没有手术刀可以切掉病灶,但他只是病了,并不是他自己甘愿陷身在这困局里,你必须记住,他只是病了,而且,他需要人感同身受地明白这种困境。”
Esther试图在Lance说话的语气里找到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却没有成功。他听起来也很忧虑,不知道是为了Han,为他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Esther正坐在化妆室的镜子前面,默默地念着自己的誓言。她松了一口气,却也感到一种被抽空了一般的疲惫,她记起几天前偶然看到Han写在一张请柬的背面的誓言:我从十岁开始远离人群,至今需要吃五种处方药来保持理智,但我会做饭,总是按时付账单,婚礼之前也已经把抗抑郁药戒断,所以……只有这些,没有下文了,读起来像是个玩笑,却没办法让Esther笑出来。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个玩笑,暧昧地笑着问她:“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九月七日是芭蕾舞团原定返回纽约的日子,凌晨时分,她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又是Lance,告诉她,Han没有去机场,不在酒店,也不接电话,到处都找不到他。
八月的某个下午,她坐在床尾的软榻上穿鞋,Lance站在一旁看着她。
Han回来之后最初的那段日子,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斥泛滥——有人说他完蛋了,有人说他仍旧是个疯子,甚至有个退休的女演员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暗示,曾在Han的影响下开始接触安非他命类药物。他从原来周身泛着纯白色光芒的王子摇身变成危险人物,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样的阻力,他都没有退让,Esther也始终都站在他这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了解你,你的执著、脆弱、每一个秘密、天赋,抑或缺陷,我知道你恨这一切,却又着迷于此。你不怕艰难辛苦,不怕失去任何东西,普通人能得到的东西,妻子、孩子、爱好,无论什么,因为他们没办法染指那种无与伦比的天赋。它伤人,让你不停地思考,变得偏执,也让你成为最棒的。你可以错过的任何一件事情,没有爱人、家庭、吻和爱情,但却不能错过它,因为当它结束,就是真的结束了。”
“你就是这样做的?”Esther看着G问,语气里仍旧带着些挑衅。
Esther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累和绝望,她终于知道在Han的心里,自己永远也不能跟G相比。一直以来,她以为Han有许多心结,以至于不能毫无牵挂地爱上一个人,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不能爱上她罢了。她痴坐了一整天,开始想一些别的东西,不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将来,更多的是关于她自己的。
她默默地听着,直到Lance问她:“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而在这一切背后,Esther和-图-书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她原本工作的地方是曼哈顿一家数一数二的画廊,在那里做事,对社交、人脉的要求自然也更高一些,她一直做得得心应手,结婚之后却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出去交际,而且Han极其讨厌这些事情,既不愿意跟她出去赴宴,也不喜欢在家里开派对招待那些艺术家、文人或者艺术品掮客。她为此摇摆了很久,终于还是辞职了,去切尔西一家规模小一些的画廊工作,总算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现在,她真的要结婚了,婚礼却不是原先梦想中的样子,很小,很仓促,阻力要比祝福多得多。只有那个认定了的人没有变,Han,只有这个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她只是浅浅地睡着,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就起床走出卧室。他站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窗外微蓝的晨光正由上至下逐渐浸润整座城市。
G笑了一下,摇摇头,“我恐怕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做这些事情,幸运的是,还有你。”
一周之后,他们又约了一次。这一次没有午餐也没有茶点,她直接带Lance去酒店。进了房间,Lance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打开电视,假装对午间新闻很感兴趣,直到她解开连衣裙前襟的扣子,走到他身边。
“去巴黎演出,今晚的航班。”他没有回头,继续装他的东西,放进箱子里的衣服远超过一次短期旅行所需。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了回电。
“那应该说什么?”Esther记得自己这样反问,面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让她觉得气恼,他们只相处了不过几个月,却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对待他。
Lance却说他不知道,昨天他们一帮人准备出发的时候,Han已经不在那里了,本来安排好的活动也只好算了,弄得他很尴尬。
婚礼之后,总是平凡琐碎的生活。Esther是个很好强的人,又有些虚荣,任何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让所有人都羡慕。他们的公寓不大,但装饰雅致,环境适宜。Han的收入不够应付他们的开销,她就利用她父母的一些旧交,私底下做些艺术品和古董家具的生意,贴补家用,使得她和Han能存下钱去旅行。
她接过来,看着他笑道:“为什么你能表现得那么若无其事?”话音未落,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赶紧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伸手擦掉。他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让她失控,她哭着对他喊叫,“你能不能有点人性,哪怕一秒钟?!”
她默默地穿好衣服,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这算是威胁吗?随便你,我已经说过了,我无所谓。”
他没说什么,找了支笔,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低下头无声无息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交还到她手里。
她愤愤地想:“我需要一些补偿。”虽然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但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对她循循善诱,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无条件的事情,凡事都是有条件的。
她回答说:“不用了,随他去吧。”就把m•hetushu•com•com电话挂了。
未来的公公是个极其沉默的人,Esther曾一相情愿地把他想象成一个内向的老派男人,把对儿子的情感埋藏在心底。接触了几次才不得不承认,他心里什么都没有,即使曾经有过些什么,也早已经空了。
她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努力做出一个笑容,耸耸肩对他说:“我决定放弃了,就是这样。”
她不愿在电话上揭穿他,只说等他回来,有些事要跟他谈。然后她就去见了律师,草拟了一份离婚协议,努力保持冷静,等他回来。
直到八月末的一个傍晚,他回到家,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愣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受够了,我会告诉他一切。”
她的父母都不喜欢Han,Han的家人对她也很冷淡,她尽量两面周旋,希望所有人都开心,却发现这很难。她记得每个人的生日,每个有意义的纪念日,精心准备礼物。每逢节日,不管是西式的,还是中国的节日,都想办法让所有人在一起聚上一聚。她为Russell找了所学校,好让他读完高中的课程,通过会考,甚至亲自去给他补习英语写作。除此之外,她还要照料他们的狗——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Han养了一条名叫米尔莎的金毛猎犬,却时常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条狗。
她记得三年前那个深秋的午后,她在东三十二街的街角找回了她的Han,距离他们分手的日子,正好是十个月整。一场阵雨之后,几片银杏的落叶把那条路染上一些温润的金黄色,她看到Han从街对面那栋玻璃建筑里走出来,他抬起头,也看见她了。
“我有样东西给你。”她看着他说,拿起那个放在茶几上的牛皮纸袋递给他。
现在他们总算要结婚了,Esther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却又隐约有些难过,她始终都不知道Han的求婚究竟是出于爱,还是仅仅是对她的一种报偿。她试图甩掉那个念头,用各种各样麻烦的琐事填满每一个空当,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一周之后,Esther突然接到一个法国打来的电话,她起先以为是Han,结果却是Lance Osler。
九月十日清晨,她记得大约是四点至五点之间,Han回来了。
当天下午,她打电话给Han,漫长的嘟嘟声之后,转接到了语音信箱,她对着一片微弱空洞的电流声,不带多少感情地说:“给我回个电话。”
这些事情倒还不至于让她难过,这许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坚硬,只有一个人能敲开这层外壳,伸进一只手,伤到她的心——Han,只有他,没有旁人。
那个瞬间,Esther又记起G最后对她说的话:“别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他不会听的。”
某天中午,她在画廊附近的餐厅里遇到Lance Osler,和他一起吃了午饭,而后,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她又邀请Lance去附近一家酒店的花园茶座饮茶。他们聊了很久,Lance像往常一样口若悬河,风趣幽默,E和-图-书sther听着笑着,感到一种久违的愉快和轻松,过后却发现自己一句都不记得了。
她戒备地问他:“你想要什么?”
婚礼前夜的排练晚餐还没结束,Han就已经走了,甚至没有跟她道别。Esther安慰自己说那只是单身汉舞会(婚礼前夕为新郎举行的)的惯例,转头却看到做伴郎的Lance Osler还坐在长桌边的老位子上喝酒。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躲在洗手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打Han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接通。这件事她谁都没告诉,因为如果让她父母知道了,这场婚礼也就吹了。
小时候,她也曾幻想,有一天结婚了会是什么样,裙子的颜色,头冠的款式,还有鲜花和蛋糕,她都曾仔仔细细地计划过。至于和她一起站在圣坛的那个男人,她倒是从没想过,小时候是不关心,后来则是认定了一个人,没必要再去想象。
Esther的爸爸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反对这件婚事,她妈妈本来是个很喜欢办婚礼的人,但也因为Han过去的那些事情,宁愿牺牲选衣服、买东西、办派对带来的乐趣,决定放手不管了。至于Han那方面的家人,则都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的行程住宿也全都要靠Esther来安排,好在他家在美国的亲朋也真的不多。
“我无所谓。”Esther回答。
“当然。”她站起来,低头抚平裙子,没看他,“我们住得很近,而且还有Han,免不了会遇到的。”
“Han出了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Lance的回答也很冷淡,把Han在巴黎的情况告诉她,“他几乎什么都不管,就为了找一个女人——G,你知道这个人吗?”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Han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和Lance Osler的午间偷情很快变得索然无味,Esther决定结束。
他伸手接过去,抽出里面的文件来看一眼,那份离婚协议。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这样对他说道,听起来像是单方面的通知。
Han离开的那几天,Esther感觉自己被遗弃了,而且已经很久了。他始终没打电话给她,她想要跟他谈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摊牌决裂,还是求他原谅,或者就这样装下去?她几乎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却也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考虑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将来和过去。她奢望能赢回他的心,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赢回来。
婚礼仪式下午两点钟开始,Esther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等着那个时刻到来——她一个人站在礼堂里,穿着白纱,捧着花,没有新郎。
Han默默看着她,然后低下头吻了她的嘴唇。她不记得他有多久没这样吻过她了,沉浸在那片刻的静谧当中难以自拔,但最后还是推开他,对他道了声:“保重。”
她为了写自己的誓言,重读了许多遍丁尼生、济慈和莎士比亚的诗歌。但当他们终于站在玫瑰和小苍兰扎成的花球下面,她对他念出那和*图*书些句子: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Esther头也不回地离开那家酒店,等着Han发现她的私情。她想象那个场景的每一个细节——他会站在起居室乳白色的镶板墙壁前面,质问她:那个人是谁?当他知道是Lance Osler,便会勃然大怒。然后,他可能会变得有些哀伤,想知道那是一时冲动,还是当真出于爱情。
一年半前,曼哈顿。
那一夜她本应该好好睡一觉,结果却是一夜无眠,坐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按着电视机遥控器,好几个台都在播放奥巴马在波多黎各的圣胡安街头演说的新闻。挨到早晨,她终于下决心打给Lance,装作随便地问,他们昨晚去哪里疯了。
Lance发出一声尴尬的笑,“你觉得在发生这一切之后,我跟Han还有可能做朋友吗?”
这些诗句就好像是为他们度身定制的,所有的人都为之感动,甚至连Esther的妈妈都落了几滴眼泪。而Han也看着她,但目光却聚焦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没赶上飞机,要过两天才能回纽约。”Han在电话那头说。
最让她绝望的是孩子。她一直有一些妇科上的问题,医生告诉她,如果想要孩子最好趁早。但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跟Han谈这个问题。到他们结婚第二年的八月,她就要满二十九岁了,她想要一个孩子,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要,而且,如果要准备怀孕,他正在吃的一些药就必须先停掉。她在别人面前故作潇洒地开玩笑说:“我没想过要孩子,我已经有一个了。”心里却很清楚,那不是真的,她不想做Han的母亲,而是想要一个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她无数次地幻想,这孩子一定会非常漂亮,还有着非凡的天赋,就好像一个天赐的礼物。但她真的不知道Han能不能做个称职的父亲,而她自己又是否有多余的力气再担起这份额外的责任。
她恨自己没有勇气去试一下,有时又觉得那是因为Han没能给她足够的爱作为补偿。每年的演出季和之前的排练期,Han总是很忙,他清晨离家,夜里筋疲力尽地回来,对她的挑逗几乎毫无反应。她在绝望中胡乱猜测,是因为自己最近重了五磅、新换的香水,还是指甲油的颜色?即使到了休假的时候,他也总是很安静,不是对着狗,就是对着电视机看那些古老的舞剧录像。除了免不了的日常对话,他很少跟她讲话,也看不到她身上的变化,她的新衣服、新发型。甚至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不怎么看她,而这一点她是记得很清楚的,从前的他可不是那种会在做|爱时闭上眼睛的人。
她故意把那些酒店账单留在门厅的桌子上,把Lance送的花带和-图-书回家,到处留下可疑线索,但Han始终无知无觉。而她越是背叛,就越是发现自己有多爱Han。他是无可取代的,虽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她。
Esther知道自己并不喜欢Lance,并且痛恨他的故作姿态,他做出来的犹豫和内疚丝毫没有让他们在床上少做一次。她在心里反复玩味着一个念头——她只是需要他的乐观、外向,以及他的平庸,和Lance Osler做|爱对她来说就像是做SPA。
而她未来的小叔子Russell,二十出头,两颊长了些青春痘,显得脸色不太干净,看人的眼神总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敌意。Russell没有读完高中,也没正经工作,偶尔在嘻哈风格的运动衫牛仔裤外面套件肮脏的白制服,在他爸爸的小餐馆里打零工。婚礼的前一天,Esther把一些外地来的客人安排在举行婚礼的酒店过夜。她在酒店大堂看到Russell,笑着朝他招手,他却没有反应,带着他俗艳的女朋友径直朝客房电梯走过去。
“你爱上别人了?”他轻声问。
二〇〇八年五月,Esther花了短短两周时间准备她的婚礼。
工作之外,Esther一直想要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整理这些年画的画,拍的照片,她读书的时候就想要写一本关于十五世纪尼德兰画派的书,却始终没有时间动笔。一开始,她对自己说,只要安排得好,总会找到时间的,试着每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并且把午休时间缩短到一刻钟,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打乱她的计划。几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只是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些不知所云的零碎片段,她累得要命,感觉自己快要被所有这些事情压垮了,她躲在浴室里哭了一场,看到自己映在梳妆镜里的面孔丧气而憔悴,但哭过之后还是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Esther走到他身后,感觉到一阵近乎于兴奋的惶恐,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在干什么?”
“对不起。”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又像是欲言又止,然后,就走了。
“怎么没听你说过?”Esther问。
那天下午三点四十分,Esther记得自己看过表,她举起手叫服务员过来,推开Lance手里的钞票,把自己的信用卡放在账单上。结账之后,她站起来,走出花园,把他带到酒店前台,要了一个房间。直到两人走进电梯,Lance仍旧在一旁喋喋不休地问她:“Esther,你这是要干吗?”而她始终一言不发。
Esther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但那之后的三年,她始终都是这样做的——不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只是把自己心里的话说给他听,并试图感同身受地了解他。
总算,这场面最终没有成真,Han准时到了。Lance特地跑来告诉她,Han不过就是喝多了,躺在他们新居起居室的地板上睡着了。
这个问题是她等了很久的,无数次想象过,她有一个简单的唯一的答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反问:“有什么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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