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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

作者:蓝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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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岁月长安 第四十三章 大错特错

第五卷 岁月长安

第四十三章 大错特错

柴绍心里愈发难过,凌云离开后,他心里那种不祥之感愈发强烈,所以一安排好家里的事就立刻追了过来,没想到还是,太晚了!此时无论他说什么,是不是也都太晚了?
这扇门,是他的工匠们在改造这间屋舍时留下的门户,夏日里可以打开通风,但其实更要紧的是,它也可以从外头悄然打开,可以让他随时走进这间屋子里,就像之前那样,就像昨夜那样!
沈英的神色自然也是越来越冷,待得巢元方终于说完,她更是良久不语,半晌之后才突然上前一步,抬起手来。巢元方早已避无可避,惊恐之下只得闭上了双眼,耳中却听沈英缓声道:“太医见谅,适才是沈英无礼了,此事原来怪不得太医,太医这般谋划,也是一片苦心,既成全了三郎,更保全了李家,这份恩德,沈英代三郎三娘,也代李家,谢过太医了!”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然而沈英的目光依然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神色之中并无半分惊讶,只有更加冰冷的愤怒和决心,显然早已猜出了事情的原委。
远处的屋宇上,就在房檐最高的地方,凌云在哽咽过后已再次站直了身形。屋檐上,那些残存的冰雪正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而她就站在这片耀目生辉的光芒之中,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凌厉地指向了头顶上的天空。
自打走进这间屋子之后,她就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然而更惨淡的还是人们的脸色,在期待和欢庆之后,在一夜好眠之后,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已只剩下了哀伤、茫然和不敢置信——
他就站在玄霸的屋子后面,在院墙和地炉间的空地上。这是一个巧妙的死角,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听到屋里屋外的所有动静。而此刻,他就听到了外头的这些叹息和低语,听到了屋里文嬷嬷的自责、小七的痛哭,听到了小鱼狂奔而出的脚步,沈英强忍悲痛的劝解,然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柴绍心里一阵难过,转头却瞧见沈英也在静静地听着这个声音,神色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决绝。他心里一跳,脱口道:“沈前辈,这件事……这件事能不能不告诉三娘?我怕她……”
柴绍好不纳闷:这种时候,她怎么不跟着凌云,反而想起要跟巢太医私下说话了,还要拉上自己?不过在井陉道上,他早已见识过沈英的神出鬼没,更清楚她在凌云姐弟心目中的分量,此刻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巢太医走向了屋子的另一头,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默然hetushu.com•com跟了过去。
她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太医来得正好,不知太医能不能帮我们看看,三郎究竟因何才骤然故去的?”说完又看了凌云一眼,向巢元方微微示意。
看着玄霸宛如安睡的面孔,她到底慢慢放开了手,又慢慢地站了起来,良久之后,终于转头看向了众人。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却依然清晰:“开始准备三郎的后事,我来为他属纩、招魂。”
她的最后这一句,说得已颇有些严厉,柴绍吃了一惊,张口想劝她说得和缓些,却见凌云的身子微微一动,目光茫然地看了过来。
“昨日三郎说到你,说只要你过得开心,他就没什么不开心的。他若还没走远,看到了你这般模样,他又会是何等心情!”
巢元方“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玄霸的床榻边上。
巢元方听到“煎熬”二字,心头不由得便是一酸:是啊,因为这件事,自己何尝不是备受煎熬?只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才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来!好在三郎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安详,而李家人到底也体会到了自己的苦心。待到听说沈英要把外伤方面的心得药膏都交给自己,他心里更是一震——作为医者,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自然是珍贵无比,何况他还曾亲眼见过凌云救治阿哲的奇妙手段……
小心地看了凌云两眼,他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其实不必看了,三郎的心疾原是最怕乍寒乍暖的天气,我之前便担心这场雪会激出他的病来,没想到还是……不过诸位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这原是命数,三郎这般在睡梦中安然而逝,总比受尽折磨地离开要好。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走时并没有受罪,也没什么牵挂不舍的。你们这般伤心难过,倒是会让他不得安宁。诸位还是节哀才好。”
这正是柴绍所想,他只能默然点了点头。
抬眸看着仿佛突然间变得凄凉的庄园,他心里多少有些茫然。
转身走到凌云跟前,她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阿云,尤其是你,你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昨日你没能回来,三郎并没觉得多失望,他还高高兴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你也看见了,他在睡梦里都是笑着的。其实想开了,这对三郎有什么不好?阿云,你不妨想想看,你若是三郎,是愿意慢慢虚弱下去,在百般煎熬后病逝,还是这么安安心心的长眠不起?”
一墙之隔的屋里,坐在床边的凌云却仿佛根本没听到柴绍的话,她只是轻轻握着玄霸的手,目不https://www.hetushu•com.com转睛地看着他的面孔。柴绍的自责也好,沈英的劝慰也好,小七和文嬷嬷的哭泣也好,都像是微风吹在岩石上,激不起半点反应。
沈英一直在默然注视着巢太医,此时也点头道:“正是,三郎是什么性子,咱们都知道,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咱们这么自责,还不定会多担心多难过。”
玄霸依旧静静地躺在玉枕上,脸色红润,神色安然,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沉睡在难得的美梦之中。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凌云,从脸颊到双唇都已没有了一丝血色,神情更是灰暗淡漠,整个人比玄霸更没有生气。
屋子的这头带着一个小小的耳房,柴绍刚刚走到耳房门口,就听到了沈英那压低了冰冷声音:“巢太医,我知道,三郎根本不是睡梦中安然去世的,他是自尽而亡,而且就是你生生逼死了他!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走上绝路?”
一阵北风吹过,吹起了满院的白麻,也吹起了地上的沙尘,待到沙尘落下,何潘仁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在那片空地上,只有残雪依旧静静地落在枯草之上,仿佛从来不曾有人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柴绍越听越是震惊悲愤,眼睛几乎都红了,纵然知道巢元方原是有心转圜,却已别无选择,听到他让手下来催促玄霸时,却仍旧忍不住想给他一记。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李家庄园内外精心准备的红色灯笼便被悉数摘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匆忙裁成的白色麻布。这些飘荡在寒风中的粗粝布条自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冬日的艳阳照在上面,仿佛也变得惨淡了起来。
他有心推辞,却到底无法坚拒到底。心潮澎湃之下,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沈英送出了庄园,送上了马车,晕晕乎乎地一路往长安而去了。
何潘仁手上微微用力,铜环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间已被扭到了一半,眼见就要触动机关,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大步直冲了进来,又蓦然顿住了脚步。何潘仁的动作不由一顿,随即便听到了柴绍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不住,三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还是柴绍回过神来,涩声解释道:“适才我在路上遇到了太医,太医说是来看三郎的,我便带着太医一道过来了。”在路上,他还讨教了一番玄霸该如何保养的事,结果没到庄园就看到门前挂起的丧幡,他这才什么都顾不得了,独自冲了进来。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小七早就m.hetushu.com.com哭得眼睛都肿了,听到凌云开口,忍不住又抽泣起来。还是文嬷嬷抹着眼泪拿出了早已备好的丝絮,凌云接在手里,轻轻放在了玄霸的口鼻之上。
抬头看向远方,沈英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巢元方愕然睁眼,却见沈英已深深地弯下腰去长揖了一礼。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忙不迭地摆手作揖,直道十几个不敢当。
他就这么走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还有娘子,今日才匆匆赶回来的娘子,又该怎么办?
凌云微微闭了闭眼,静默片刻,抱起玄霸放在一旁的衣袍,转身向屋外走去。她要登上屋顶,去呼唤玄霸的魂魄归来。
沈英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她只是个娘子,因此你便觉得,她不必亲手报仇雪恨,你还担心一旦让她知道真相,她不是会悲痛欲绝,便是会冲动行事?”
巢元方是来看三郎的?沈英心里忽地一动:是了,昨日那位马夫就说了他今日会来,说起来,他此刻过来,也许可以帮他们一个忙……
柴绍心里原是乱纷纷的,此刻却是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抬眼看去,耳房里,沈英已将巢太医逼到了死角,她的声音并不算高,手里也并没有拿出兵刃,但整个人分明有如一柄雪亮的钢刀,柴绍看着心头都为之一寒,正对着沈英的巢元方更是脸都白了,脱口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圣人,是陛下!”
她当然猜得出来,在看出巢元方的愧疚不安后,回头一想,一切简直是昭然若揭:玄霸就是从这位太医第一次拜访之后才开始不对劲的,在昨夜见到这位太医打发来的车夫后,他的不对劲就更明显了,他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在嘱托后事;当时她想当然地觉得,这些不对劲都是因为他不习惯凌云的离开,因为失望于凌云没能及时回来,如今她才明白,这孩子早已默默地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性命来维护所有的人……
对着沈英了然的锐利眼神,巢元方不由得颓然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柴绍忍不住跟着往外就走,沈英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随后便转头看向了巢元方:“太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啊,三郎他只希望自己这个姊姊能过得快快活活的,她已是一错再错,总不能……不能让三郎走都走得不安心!
柴绍被问得一愣,脱口道:“那如何能一样?前辈请放心,柴某虽是不才,却也断然不会让三郎白死,我会查明是谁在圣人面前胡言乱语,诋毁三郎,我会为三郎报仇雪恨,和-图-书只是三娘她到底只是个娘子……”
沈英却还是坚持道谢,最后方叹道:“太医自来宅心仁厚,屡次出手救治三郎,想来为此所受的煎熬,更是胜旁人十倍,沈英无以为报,只是行走江湖多年,在外伤跌打上算是略有心得,还有几味药膏,日后愿悉数托付给太医,只望能借太医之手,为三郎略积福德。”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之中,庄园里,到处都能听到压抑的哽噎声,悲伤的叹息声,以及强打精神的劝慰声:“小郎君这样的人,定然是天上的星宿,时辰到了,自然就得回去了,不然能走得那般安详?听说脸色比睡着了还要好,满屋子都是异香……”
“阿云,三郎已经走了,你不要让他走都走得没法安心!”
他原本应该把这一切都死死地埋在心底,就像答应过玄霸的那样。但此刻,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静默之中,他却忍不住地想: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痛恨自己?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自责,这么难过了?
沈英的神色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思量片刻正要开口,屋外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直奔上房而来,却又在门前骤然停下,片刻之后才掀帘走了进来。
看着凌云的样子,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从开口,满心都是无力。
他的面容的确安详得有如沉睡,但那些轻薄无比的丝絮,却久久地停在口鼻之间,一动都没有动。
柴绍自然更是百感交集,他此时也已反应过来:三郎已经为保全家族亲人而自尽,无论如何,他们都让巢元方回去后能全心全意地为三郎说话,为李家说话,如此才算是没有让三郎白白丢掉性命。
北风之中,远远地传来了凌云的呼唤声:“玄霸,归来!玄霸,归来!”刚开始还算平静克制,唤到后来,却还是渐渐地哽咽起来。
这念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扣住了暗门上那个小小的铜环——只要扭转一下,这扇门就会无声无息地打开,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就能告诉她:对不住,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漫天飘雪,看到了那欢天喜地的人群,看到她被拥簇着越走越远,而他只能独自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能和她一起分担的人,终究还不是他。能去认错领罪,能让她责怪怨恨的人,也终究还轮不到他。
这种安静,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一圈圈地缠在何潘仁的心口。他已和*图*书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他告诉自己,等她一过来,自己就会离开,如今他早就应该离开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下,但随着这根丝线的越缠越紧,他却不由自主地反而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那扇暗门的跟前。
来人赫然是巢元方,他的衣袍明显有些凌乱,脸色也是白里透着点青,想来早已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但真正瞧见屋里的情形,他还是怔在了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了。
柴绍怔了片刻,点头叹道:“前辈说的是,三娘和三郎手足情深,如今既已认定三郎是在睡梦中安然去世,又何必知道这些事情,反而不得安宁?”
何潘仁的手指一松,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恍惚之中,她耳边又响起三郎临别时的嘱咐:“我希望阿姊能过得好,过得开心自在。阿姊,我只希望你日后能过得快快活活的!”
沈英的做法自是最妥当最周全不过的,只是接下来,接下来他该怎么做才对呢?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的小郎君,那么好看又爱笑的小郎君,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昨日他分明还在指挥着大伙儿准备酒菜,说要好好招待姊姊姊夫,到了晚上更是兴兴头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还给所有的人都打了赏!怎么好好的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沈英并未反驳,只是上下看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问道:“柴大郎,若你的兄弟被那位狗皇帝逼死了,你是想被蒙在鼓里,还是想知道真相?”
自打看到沈英眼里的悲哀,她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这一刻,沈英的声音却仿佛还是从极远的地方传到了她的耳中,她一时也不大分辨得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到了几个“三郎”——三郎没有失望,三郎走得很安心,三郎不希望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沈英淡淡的一眼扫了过来:“你怕什么?怕她受不住?还是怕她一时激愤,冲动行事,会让三郎白白送命?”
巢元方只觉得眼里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自己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他手指微微颤抖地伸向了玄霸的眼睛,只是没有碰到他的眼皮便蓦地收了回来。
这些声音自然不会太大,但何潘仁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看着那古铜色的环扣,他轻轻地,自嘲地笑了起来。
昨夜……想到这个词,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刺痛: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自负,是他在赌气,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独自解决所有的事情,他想让李家的这些人都看看,他们错得是何等离谱!结果,错的人却是他。是他错估了玄霸,也错估了自己,是他错得无法挽回,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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