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逢
李侍卫风尘仆仆地进了宫来，见到高湛倒地就跪。
他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可此时那吟唱的声音似乎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温润婉转，闭目聆听，那声音轻轻地荡漾开来，仿佛诱惑着它欲捕获的猎物循声而去。
“没有人欺负我。”他的脸上浮现出云翳背后青阳般的和煦笑靥，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不会再有人能欺负我。”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让一个男宠做呢？
他策马奋起直追，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就在快要追上的时候，忽然看到少年掉转头来，冲着他眨了眨眼，将手指放在了唇边，发出了一声惟妙惟肖的狼叫声……
“当时随口说的，”宇文邕微微一笑，“唐雨，这多半也是个假名吧。不过，他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没事。”恒伽笑着摸了摸鼻子，他如今人在突厥居然还能感应到那个家伙的怨念，可见的确是执着的怨念啊。现在的她，一定还在并州偷懒吧，得知她要去并州静养的消息时，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就明白那个家伙是想偷懒。瞧她平时活蹦乱跳的样子，怎么可能说病就病……
她兴高采烈的抒发着久别重逢的兴奋之情，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道，“弥罗，你过得还好吗？没有人——欺负你吧？”
两人在夜幕之中纵马迎风奔驰，互相追逐，疾驰的坐骑卷起草原特有的清新而狂野的气息，草浪在马蹄下起伏，随烈风扑入胸襟的是充斥天地的豪气，这是中原的风给不了的！
高湛唔了一声，冷漠的神情却难掩眼底那抹失落，“兰陵王并没有说何时回邺城吗？”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原来是这样……”长恭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疑惑，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突厥看朋友？况且这些随从看上去似乎都不像普通人。
宇文邕虽然对她有几分好感，却没有忘记她是齐国人，自然不愿意实话实说，于是笑了笑道，“我有一好友远居突厥，所以趁着有空特地来看看他，顺便欣赏一下塞外风光。”
“行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宇文邕转身朝帐外走去，“我反正也睡不着，先出去走走再回来。”
糖人……宇文邕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朦朦胧胧的画面，被炉火烤的满脸通红的少年，笑咪|咪地将一个不知是什么形状的糖人递给了他……眼前看到的画面渐渐的变白，变模糊，变得透明。
“皇上，您是皇上，您就是规矩。”和*图*书和士开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身下的坐骑被狼叫声吓得一个趔趄，险将他甩下马来，等他制住了自己的坐骑，抬头一看，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
“弥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长恭一着急，早就忘了自己的脸上还抹着两大块炭灰，她望了望周围，压低了声音，“是我啊，我们在长安的王宫里见过的，你还救了我一命呢！”
长恭只觉得脸上一热，没想到自己刚才一时即兴而为，却偏偏被他给听到了……
“对了，糖人啊，我帮你做过糖人！”长恭的眼中掠起了明亮的笑意。
第二天，长恭起来时才知道，弥罗一行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初以为弥罗还因为昨晚的输赢在生气，所以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离开了。但很快又觉得自己的猜想越发有可能，若不是因为有什么秘密，又何必不告而别呢？
宇文邕那被压抑已久的内心，此时仿佛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不可思议的，他的心里居然涌起了一种孩子气般的冲动，一挥马鞭也追了上去，“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李侍卫抬起头，“回皇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河间王告知小的，兰陵王仍在静养，但情况已有所好转。”
说起来，那只狐狸也不知到了突厥没有？
不时还有歌声隐隐约约顺着风传了过来，他侧耳倾听，辨出了那是一首鲜卑族的歌谣。
不对，看他刚才的身手，根本不能让人把他和男宠联系起来啊，莫非他真的是——皇族中人？
“小的不知，河间王并未告知兰陵王何时回来。”
一听到这句话，宇文邕心中更是吃惊，各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流光飞逝，现实与回忆重叠了起来。
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商人们也缓缓回过神来，向他们俩再三道谢。此时天色已晚，草原上的漫漫长夜就要来临。商旅们不便前行，便按照惯例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扎起了帐篷。宇文邕考虑到自己一行人最近日夜兼程赶到突厥，已是劳累不堪，于是也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再继续赶路。
按捺住杀意，他淡淡开了口，“你先派些人盯着乐陵王，若是他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再来向朕报告。”
“弥罗，怎么是你？”长恭一见是他，顿时放松下来。
“我？”长恭眨了眨眼，猛地一甩马鞭，“我是不可能输的！”
此时的草原一片幽静，放目四顾，但见月色融融，星光如银，天地间如同笼罩着一层轻纱薄绡，远近处的连天碧草，均似盖着一幅轻纱，朦胧之中，更显ｈeｔｕshｕ.com.ｃom神秘。
“唐雨？”长恭愣了愣，显然早就忘了临时用过的这个假名，不过幸好她很快又反应了过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给忘了呢！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也太凑巧了……”
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冲去，只留下了一串得意的笑声。
“那么你呢，怎么会来突厥？还变成了这个样子？”宇文邕的声音将她从思绪纷纷中扯了回来。在她还来不及地回答时，他似乎是开玩笑的加了一句，“莫非又是来刺探什么消息？”
宇文邕只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抬眼望去，只见领先的少年长发飞扬，骑姿优美，恍如一颗明媚的流星划过草原，当下心里一动，快马加鞭赶了上去。
宇文邕微微一惊，这个脏兮兮的少年怎么会知道他的小名？还叫得这么顺口？
夜，宇文邕的帐内。
说着，她无意中抬头望了一眼对方所带的随从，只见那些随从穿着气质似乎不同于一般人，而且似乎还带着一些礼物之类的东西。看这阵势，倒和恒伽所带的求亲使团有几分相似……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惊，难道说……
“唐兄唱歌的声音细致婉转，如果不仔细听，还真会以为是女子的声音呢。”宇文邕侧过脸，不经意间发现对方的神情有几分古怪。
“皇上，既然您惦记兰陵王，为何不亲自去并州走一趟呢？”和士开敛去了眼中复杂的眸光，低低问道。
那清脆的声音似乎还飘荡在耳边，他仔细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少年，虽然少年面容肮脏，可那双乌黑的眼睛灵动过人，明朗纯净又温暖，不错，就是那双眼睛，——在他悠长记忆中一直没有忘记的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也涌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唇角边扬起了一抹笑容，“原来是你，唐雨。”
若是弥罗真的是周国的求亲使者……她摇了摇头，不论谁是周国的求亲使者，那只诡计多端的狐狸都有办法搞定吧？
抬头望着漫天星光，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隐密蠢动的温柔，迄今为止，他还从不曾象这样，释放出自己深藏的一面，用一种好像苏醒过来的目光来欣赏自然的美，感受季节变幻的奇妙，这一切，让他有一种虚幻的幸福感……
沐浴在月光下的大草原有着一望无际的深沉，漫天繁星，仿佛触手可即。草原上的清风夹着淡淡的青草味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宇文邕策马前行了一段路，忽然发现不远处正拴着一匹骏马，旁
www.hetushu.com.com边的草地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和士开也不言语，从怀里掏出了几张字，只见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字，高湛目光一扫，顿时脸色微微一变。
高湛沉默不语。
“大人您的意思是，可汗是故意派人把我们安置在这里，冷落我们几天，煞煞我们的威风？”
“王爷，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就是那个齐国的奸细，要知道我们真不该出手帮忙！您说他会不会使什么坏点子？”阿耶一跨进帐篷就皱起了眉。之前皇上把事情告诉他的时候就令他大吃一惊，那个记忆中像女孩子一样的少年，竟然是齐国的奸细，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皇上竟然还救了他一命。
“高百年？”高湛的脸上立即恢复了一如霜色般的冷漠月华，“他怎么了？”
一位如月光般清冷的男子正凭栏而立，若有所思的凝视着一池碧水，几缕淡泊的微风穿过，卷起了衣角，勾起了发丝，惹了心头层层无发话语的心事，摇动了心底郁郁的悲哀，由眼波里慢慢迤俪而出，旖旎了一片池水。
不知为什么，他的手似乎还能感觉到那种冷涩的感觉。
这满张的纸，通篇写得都是一个“赦”字！那墨黑的字迹仿佛冰冷的刀刃，在一瞬间刺开了他的内心，释放出了深埋心底的丝丝杀意。
“只是随便唱唱而已。”她微微一惊，发现对方好像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又稍稍放下了心。
就在此时，内侍前来通报，说是李侍卫有事通报，高湛顿时眼前一亮，立刻传召那位侍卫进来。
“谁知道呢，”恒伽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既然来了，就顺便欣赏一下塞外风光吧。”
旧太子……这句话传入耳内，高湛蓦的想起了六哥临终前紧紧抓住他的手，低低哀求的情景，那垂死的言语似乎还历历在耳，“九弟，我的儿子高百年没有罪过，希望你能将我的妻儿安置一个好去处，千万别学我啊……”
“那倒是，”他轻轻笑了起来，“奸细这份工作，确实不适合你。”
虽然已经过去了有些年，可那几句话，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如此清晰。
草原的风，是属于自由的！是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
“回去了。”长恭站起身来，翻身上了马。宇文邕也策马跟了上去。
宇文邕心里微微一动，少年曾经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如果谁要是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的。也不会让别人看轻你。”
就在他听得出神的时候，歌声忽然嘎然而止，紧接着是少年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起，“什么和_图_书人在哪里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是我。”他缓缓走了过去，刚才有那么一瞬，他似乎能感觉到少年身上稍纵即逝的一股杀气，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是，皇上。”和士开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一看皇上并无惩戒高百年的意思，于是也就不再说下去。
周国不是也派人向突厥求亲了吗？或许她猜的没错……弥罗是来突厥替周国求亲？
高湛似乎吃了一惊，“去并州？但是我朝有规矩……”
宇文邕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我看来，他倒是那种没什么心机，心思单纯的人。”
“大人，我们在突厥也住了好几天了，这可汗怎么还不接见我们呢？”侍从在一旁有些焦急。
长恭并未留意他话里的涵意，只是打心眼里为他高兴，“这就好了。我见你一直也没来邺城来找我，心想你应该在宫里还过得下去吧。”
齐国邺城，昭阳宫。
和士开本是有事前来禀告，刚一进来就看到眼前的一幕。若是以往他必定示意旁边的内侍不要出声，自己在一旁等会儿就好，但今日不同往日……他上前了两步，行了个礼，“皇上……”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唐雨脸上那两团炭灰有点碍事。
“皇上……”
如今，他们都只有一掊黄土相伴，往事俱矣，饮马长风、烈酒悲歌，又有多少英雄杳逝无踪？岁月里浮浮沉沉，拍岸惊涛早已卷去了无数沉重的叹息，只有这草原见证着血与泪、烟与火的过去，还有，那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那么——皇上呢？难道他就会轻易相信？
“当年你们齐国高祖高欢曾经攻打我们大周的玉壁，双方苦战五十天而没有结果，高欢‘智力皆困’而患病。军中谣言四起，于是高欢命爱将斛律金唱这首《敕勒歌》，高欢自和之，将士们情动于中皆潸然泪下……”宇文邕的声音，优美，平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仿佛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此时，人已在突厥的斛律恒伽忽然莫名地打了两个喷嚏，身旁的侍从担忧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春夏之时，翠色刚刚染上池中的水波。几缕淡泊的清风宠辱不惊的横面折来，刹那，池面上齐齐的跌宕起一阵碧绿的波澜。有娇小的花蕊羞涩的从葱翠的荷叶下探出头，脆弱，洁白，格外的安静。
长恭这孩子，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回来？此时他倒有些后悔起来，那时明明知道她是装病偷懒，却为何又假装不知，还偏偏准了她的请求。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细细的无名伤和_图_书，勾勒出愈来愈清晰的轮廓……那些零碎的记忆，悠然飘来。
和士开的心里也有些紧张起来，长时间的高高在上，权倾天下，皇上已不自觉的有着一种独特的傲慢的优雅，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他实在让周围的人深深感觉到这个身体本身的可怕的威严。
果然还是让那个家伙赢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非但不恼，唇边反而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皇上，臣有事禀告，”和士开压低了声音，“此事和乐陵王有关。”
长恭有些惊讶，当初斛律叔叔教她唱这首歌时，的确是说过了那场她的祖父和恒伽的祖父一起参与的战争。
高湛不等他起身，开口问道，“李侍卫，并州那里情况如何？”
“皇上，这是乐陵王的书法先生贾德胄交给微臣的，自古以来，‘敕’字只可皇帝亲写，乐陵王此举，恐怕居心叵测。”和士开微微皱了皱眉，“皇上，怎么说他毕竟也是旧太子，臣认为一直留着他，恐怕是个隐患。”
“好，那要是你输的话？”宇文邕觉得有些有趣。
“你是……”他试探地开了口。
“他完全不适合做一个奸细。不但是他的性格，还有，他的容貌太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心里却蓦的有几分好奇，现在的他，不知是不是更美丽了？
“弥罗，你不是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到突厥来？”
虽然刚才的话是想皇上所想，但毕竟圣心难测……就在他忐忒不安的时候，忽听皇上冷冷开了口，“和士开，你去打点一下，过几天你随朕去并州，记住，就朕和你。”
“王爷，您怎么告诉了他您的小名？”阿耶又想起了一件郁闷的事。
“好了，下去吧。”高湛挥了挥手，心里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烦躁。
“弥罗，不如我们比比谁先回去，若是你输的话，就不许把我唱歌的事说出去。”长恭转了转眼珠，斜瞥了一眼身侧的少年。
“这个，是很丑，可是毕竟是我第一次做啊，亲手所作的，不是比买来的更有诚意吗！我保证，一定很好吃！”
宇文邕并没回答，只是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坐了下来，笑道，“还是第一次听到你唱歌。”
“急什么，”恒伽微微一笑，“可汗是这么容易随便就能见的吗？”
“可是王爷，他毕竟是齐国的奸细……”
高湛看到他，略有惊讶道，“和士开，你怎么来了？”
“哪有那么多的消息好刺探，上次还没吸取教训啊，差点连命都没了，”她立刻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小铁，低声道，“这次我纯粹是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