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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抱着妞儿干吗？”

叶春好这些天咬牙切齿，下了天大的狠心，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离开北京雷府。天津那边的公馆虽然也是雷家的一部分，但不像这边深宅大院，自己到了那边，无论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找到机会。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想从她脸上找到逞强嘴硬的痕迹，可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只有满面鲜艳的好气色。

然而她刚开始命令小枝收拾行李。叶文健闻声赶来，气冲冲地质问她：“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楼下暗沉沉的，只在走廊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妞儿那屋子门口，扶着门框向内一看，就见那黑屋子里依稀跪着个人影，定睛再看，她认出了那是雷一鸣。

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雷一鸣的局里——他这回不直接摆布她了，改为对着她所爱的亲人下手，更直接、更狠毒。而她除非听从他的摆布，否则无论怎么做，都是狠心，都是坏。

雷一鸣清醒过来：“到天津去？去干什么？”

“这本来也轮不到你管！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下午就走！”

天亮之后，叶春好洗漱完毕，下了楼。

叶文健挨了那一巴掌，没有动，但是垂了头，声音变得低了些许：“姐，你变了。”

妞儿冻着了，当天晚上就发了烧，热度不算高，但足以让她睡不安稳，睡着睡着便是一抽搐，脸色也是白里透青。叶春好恨透了雷一鸣，彻底不再理睬他。而雷一鸣则吓得失魂落魄，先是叫来了几名儿科名医给妞儿诊治，然后和-图-书让白雪峰在摇车旁边搭了一张床铺，他要亲自给妞儿陪夜，挤得奶妈子都没了立足之地。

叶春好早上心软了，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天再说。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做人得有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一顿之后，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

雷一鸣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好的气色，便怔怔地看着她，竟是看呆了。叶春好站在门口，并未出门，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你回来得正好，我打算到天津去住些天，请你给我放行。”

叶春好安安生生地坐了个月子，前些天才肯下地出门。她很小心地保养着身体，孵蛋似的在被窝里藏了一个月。所以如今雷一鸣看着她，就见她胖了，本来就是高挑的身材，这么一胖，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号。脸蛋白里透红，眼珠子黑白分明，虽是未施粉黛，嘴唇却是红润润的。

奶妈子——陈妈含笑答应了，有点为难，抬眼去看雷一鸣。而叶春好见了，便道：“你不要看他，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你就来告诉我。”

叶文健虽然有点怕他姐姐，但是到了这时，一股义愤填满胸中。他把头一扭：“我不走！”

叶春好垂下眼帘：“那我自己走。”

他急了。叶春好也瞪着他：“我为什么不要她，你还不知道吗？”

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惊醒了妞儿，故而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雷一和-图-书鸣当即把手缩进披风里，解开了上衣纽扣，把妞儿贴身搂进了怀里。妞儿受了惊动，打了个喷嚏，然后闭着眼睛一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妞儿已经退烧了，也肯吃奶了。她过来时，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刚好响亮地笑出了一声“嘎”。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听了这一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雷一鸣见她来了，笑道：“孩子好了。”

“你自己生的孩子，你就这么不要了？”他面红耳赤地说着，眼睛里亮晶晶的，因为他也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没人要，那是他的爹娘都死了，没有办法；可姐姐现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妞儿？姐夫那么大个官儿，也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现在可怜巴巴地抱着妞儿在楼下站着，姐姐不可怜姐夫，还不可怜妞儿吗？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姐夫那么哄都哄不好她？

叶春好不管他，见妞儿终于睡沉了，便也上楼去休息。到了半夜，她自动醒过来，心里惦记着妞儿，便悄悄披了衣服下楼去，想要偷偷瞧妞儿一眼。

他的个子已经和叶春好齐平了，眉目也跟叶春好一样，他像是一个稚气的、男式的她。委屈地说完了这一句话，他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留了个背影给他姐姐看。而叶春好停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家里的恶人。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为了自保，女儿也不要了，弟弟也不要了，那可不就真成个恶人了吗？

叶文健当即乐得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两个小时之后，叶春好穿戴整齐了，一手拽着不情不愿和_图_书的叶文健，往雷府大门外走。哪知道出了大门刚要上汽车，她忽然发现汽车里已经坐了雷一鸣。雷一鸣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披风前襟鼓鼓囊囊的，竟然是他把妞儿藏进了怀里。

她看着雷一鸣，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眍兜着，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瞧着苍老憔悴，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

回忆起自己当年成为“督理太太”时的得意与喜悦，她忍不住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

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雷一鸣愿意去，也可以去。

雷一鸣当即变了脸：“那不可能！”

叶春好答道：“你忘了我们先前的约定了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看了片刻，才回答道：“春好，我要怎样赔罪，你才能回心转意？我们现在有了妞儿，也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何必还要揪着过去的那些事不放？妞儿才这么一点儿大，你舍得离开她吗？”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别总抱着她。她又不是一件玩具，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意见。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这才稳稳当当地上路往天津去了。

收回目光转向妞儿，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又对着奶妈子说道：“这个冬天，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

“舍得。”

叶春好虽然舍不得妞儿，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天性，但在理智上，她不那么想和她亲近。叶文健是和-图-书她从小带到大的，从婴儿带到了十岁，他长大，她也长大，所以对待这个弟弟，她另有一番更深厚的感情，仿佛他一半是她的弟弟，另一半是她的儿子。此刻她见叶文健鬼迷心窍，完全被雷一鸣笼络了过去，便气得走上前去，朝着他的后背打了一巴掌，又放重语气叫道：“小文！你不听姐姐的话啦？”

叶春好反问道：“我怎么了？”

于是他低了头，对着摇车里的妞儿说道：“那你走吧！”

然后她喊了一声小枝，让小枝继续收拾行装，把叶文健的那一份行李也收拾出来。

叶春好急了：“大冷的天，你让她跟着你跑一趟还不够，还要往回跑第二趟？谁许你总摆弄她的？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地跟着陈妈吗？陈妈呢？”

“出门有出门的襁褓，你既是不懂，就让陈妈去包，谁许你这么把她抱出来的？”

叶春好答道：“我带妞儿一起走。”

她落进了泥淖里，要么真去做个恶人，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下陷。忽然间，她想起了张嘉田——似乎只有张嘉田所属的那一股势力，能够动摇雷一鸣的根基，否则他一天大权在握，她就一天不得自由。她再会筹划，再能奔走，也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哪里斗得过一位三省巡阅使？

“我到时候还会把妞儿抱回来，碍不着你的事。”

雷一鸣答道：“我送你到天津去。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然后她抱着斗篷里的妞儿下了汽车，迈步往回就走。小枝和叶文健愣在原地，而雷一鸣坐在汽车里，想了想，随即跳下汽车，对着小枝说道：“和_图_书回去吧，太太不走了。”

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弯腰低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轻不可闻。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而他祈祷完毕，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和她打了照面，当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叶春好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白雪峰这时从大门内赶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这句问话，便答道：“奶妈子在后头汽车里呢！”

叶文健当即问道：“姐，你真不走啦？”

平时妞儿不冷不饿躺在摇车里睡大觉，叶春好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她，如今她奶声奶气地号啕起来，叶春好这才感到了揪心。眼看着雷一鸣还把妞儿往怀里塞，呢子披风硬邦邦的往妞儿脸上蹭，军装上衣的铜扣子也硌着妞儿的脑袋，她急得抬手解了身上的灰鼠皮斗篷，坐上汽车一把将妞儿裹住夺了过来：“雷一鸣！你害人害够了没有？”

“我不管！没有因为两口子打架，娘就不要孩子的！”

叶春好来不及搭理白雪峰，因为又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给她包的是什么？就是摇车里那条小薄被吗？”她急得一拍汽车顶，“你要冻死她呀？”

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继续赔笑答应。

雷一鸣一听这话，也慌了神：“那用什么包？”

雷一鸣看过了妞儿，打算再去瞧瞧叶春好，哪知道未等他上楼，叶春好自己从门外走进来了。

叶春好这一次没走成。

叶春好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看出了他手足无措。他像是很不好意思，竟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

“你舍得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