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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众人立刻齐齐地答应了一声，然后络绎地退了出去。客厅里这回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雷督理依然握着张嘉田的手，又问他道：“除了胳膊之外，别的地方受没受伤？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打没打你？”

白雪峰仔仔细细地用热毛巾给他擦净了手，雷督理收回手，一边审视着自己的手指、手心，一边问道：“太太呢？”

张嘉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在医院里扎了一针杜冷丁，现在不疼了。”

雷督理又道：“这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啊。”

他这语气不好，像是质问，然而放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质问，都只觉得他是憨厚忠义的傻小子。雷督理紧紧握着他的手，又问：“胳膊疼不疼？”

帮办一职，给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不会有人抗议，可若是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一定要有人不服了。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又喜又怕：“大帅，我行吗？”

张嘉田立刻点了头：“记住了！我没事，我不怎么怕疼，扛得住。”

白雪峰早已经恢复过来了，如今立刻拧了一条毛巾送过来。雷督理没接毛巾，只伸出了右手，同时微笑自语：“嘉田的爪子，也真是太脏了。”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一走，叶春好后脚连微笑都不笑了。

此言一出，雷督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妥，不禁笑了：“嘉田，我是看你太年轻了一点，你要和*图*书是多长几岁年纪，就好办了。”

“嘉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谢谢你呀。”

雷督理先前和叶春好打冷战时，想起她就恨，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优点；如今回心转意了，想起她来，又都是好处。垂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无端地笑了：“你过去告诉太太，让太太吩咐厨房，下午早点开饭。魏家的厨子不行，我这些天就没吃饱过。”

张嘉田自从见了叶春好之后，就有点恍惚，看人家走，他也跟着走，人家进门，他也跟着进门。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莫名其妙地抬了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一间大客厅里，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雷督理这回不问了，单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目光简直有了点含情脉脉的意思。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便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抬起头再看他，发现他依然如此，只好招架不住似的，又低了头。

“我不是说你手下的人，我是说魏成高、莫桂臣他们。”

他对雷督理的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了此时此刻，越发地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挪动两条腿走上前去，他逼着自己回过神来，喃喃唤道：“大帅。”

“是。”白雪峰赔笑道，“可太太说李管家岁数大了，让他满园子这么一走走半天，怕累坏了他，所以宁愿亲自过去监工。”

“大帅……”他不好意思了，和*图*书“您老看着我干吗啊……”

雷府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雷督理让人收拾出了一座小院，让张嘉田住进去养伤，又派了医生过去，二十四小时专管他一个人。

张嘉田这回终于笑了一下：“别的地方都没事。他们那时候根本没打算对我用刑，直接就想一枪毙了我。后来知道我是个官儿了，他们一合计，可能是觉得我还有用，就把我往空屋子里一关，再没管过我。”

张嘉田听到这里，本来也想笑一笑，可脸部肌肉不听使唤，一定要板着沉着，于是他就这么一脸傻相地开了口：“这不是……应该的吗？”

雷督理点了点头：“太太心眼儿好。”

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谁家的夫妻不吵架？年轻的小夫妻，吵便吵了，吵过就算，何至于要一甩袖子就走，从此只当家里没自己这个人？亏他不是个皇帝，他若是个皇帝，自己早已进了冷宫了。自己悲不悲，苦不苦，是醒了一夜还是哭了一夜，他全然地不管。自己连着病了好些天，一身的肉都熬干了，瘦成一把骨头，他依然不闻不问，宛如不知道。

于是白雪峰就想这女人倒还真是绷得住——当然，她要是没有这么一点城府和本领的话，当初也不会把大帅迷得神魂颠倒。

白雪峰品着他这话锋，心如明镜：“是啊，府里上下都这么说，说太太虽然年轻，可是又和善又老成，真是难得。”

雷督理向后一靠，含笑将hetushu.com.com他审视了一番，末了说道：“我想，派你当个军务帮办。”

“服啊！”张嘉田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手下的人，没有不服我的！真的！”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打了结巴：“帮……帮办？！”

雷督理笑道：“我看你不大行。不过你是个忠肝义胆的小子，我心里喜欢你，想提拔你。我看，你当了帮办之后，依旧兼着师长。人家拿你当帮办看待呢，你就当帮办；人家拿你当师长看待，你就当师长。横竖每个月多领一份俸禄，总是好的。你的意思呢？”

雷督理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年轻当然是好事，只不过太年轻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你啊。”

张嘉田猛地起立了，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多谢大帅提拔！”

雷督理含笑点头，又道：“好，你们也都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事情还不算完，你们不许松懈，听见了？”

苍白着脸躲在伞荫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不应该高兴。回想这一段日子，她唯一的感触，便是雷督理“好狠的心肠”。

雷督理向后仰靠在沙发里，肌肉的酸痛让他行动很不自如，但终究不是真瘫痪，实在想动了，也还是忍痛能动。抬眼先看了看张嘉田那缠着绷带的左胳膊，他挣扎着向前探身伸手。

张嘉田瞪大眼睛望着雷督理，胸中弥漫了满腔雾气，雾气之中隐露岛屿和山峰。某种预感呼之欲出，但他不敢深想和图书，只能轻声地问：“大帅，您……要干什么啊？”

张嘉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我年轻——年轻也算毛病？”

“他们？”

“不饿，在医院吃了饭了。”

张嘉田不明所以：“啊？大帅要什么？”

张嘉田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有了几分傻相。

雷督理看了他这方寸大乱的傻样，哈哈笑了起来，心里很舒服。小忠臣依旧是小忠臣，红颜知己依然是红颜知己，他没有看走了眼。

“这活儿让老李去干就是了，太太也真是管得太细。”

张嘉田起身告辞，往小院里去了。雷督理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见白雪峰在门口探头缩脑地张望，便吩咐道：“去，拿条毛巾。”

那笑容应该是诚恳的，雷督理翘着嘴角露着牙齿，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显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几乎称得上是“粲然一笑”。

白雪峰连连点头，然后笑着跑了。

一省之中，督理最大，帮办第二。雷督理下头的帮办原本是有人的，不过这人年事已高，闲事一概不管，叫名是直隶的军务帮办，其实主要任务是在家养老，既不帮也不办。雷督理不知出于何等考虑，对于这位老人家是不管不理，一切随他去。所以雷督理麾下这位帮办，虽有如无，旁人也早忘了帮办其人的存在。

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在花园子里看园丁修剪树木。其实她不看着，园丁也不敢偷懒，她纯粹是打着监工的大旗躲了过来。

白雪峰也笑了，忍和_图_书着笑答应了要走，然而雷督理随即又叫住了他：“你再告诉太太，晚饭预备得清淡一点，我最近肠胃不大好。还有，让太太别总在那太阳地里站着，晒久了头疼。收拾花园也不急在这一天，累了就回来吧。”

然后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自己笑着慨叹：“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这样的人，这辈子也能和帮办俩字扯上关系？”

白雪峰答道：“太太刚往后花园去了，这不是天气热了吗？后花园的草木长得不好，太太要看着园丁修剪修剪。”

张嘉田依言坐下了，结果发现雷督理依然握着自己的手。雷督理的手温凉洁净，没有汗，没有温度，没有人气，相形之下，越发显得他那手又大、又糙、又热、又脏。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受了伤的左臂没有剧痛，完好无损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抬头望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正在对着自己微笑。

雷督理说道：“疼也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别用那些镇痛剂，容易上瘾，记住了没有？”

白雪峰寻寻觅觅地找到了她，把雷督理的原话向她复述了一遍。她微笑听着，白雪峰留神观察着她的脸，心想这回大帅回心转意，她定然是要欢乐无限了，然而观察到了最后，她竟始终只是微笑而已。

莫桂臣师长这时插了一句嘴：“大帅，张师长确实是条好汉，一路上没叫过一声苦。”

雷督理一使劲，抓住了张嘉田的右手：“来，到我这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