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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忽已暮

作者:绿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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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待到百岁之时,同他共赏一片桃花开成的海 03

第六章 待到百岁之时,同他共赏一片桃花开成的海

03

在我已经数不清波士顿下了多少场雪后,江海的论文再次被《NATURE》(《自然》)杂志刊登,我早上去实验室的时候,我的导师找到我,笑眯眯地问:“我记得,当年在学术会议上见到和你一组的人,就是他吧?”
“怪不得要上锁呢,”我又气又无语,“原来是怕自己被当成神经病。”
我侧过头向顾辛烈看去,二十来岁的大男孩,穿着黑色毛衣,他蹲在我的椅子边,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像个小孩子。可是他却无比认真地告诉我,你要去爱每一条生命。
我这才想到,对于和顾辛烈不见面的这四年里,他的人生,我一无所知。岂止这四年,在那之前,我们同读一所中学,我念高中他念初中,我连他在几班都不知道。
我傻了眼:“去哪儿?”
“别蠢了。”我晃了晃脑袋。
我给他打电话,这才发现他没带手机出门,手机还在沙发上震动。我刚刚没有听到,现在才发现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当顾辛烈被我赶出家门灰溜溜地去超市买滚刷后,我干脆把电脑抱来客厅里写实验报告,才写完实验目的,抬头就发现天上下雨了。
“竟然还是个高手!”我惊叹,然后又想了想,“可能只是博客自带的模板吧。”
那天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坐了很久,我打开谷歌,慢慢地打出江海两个字。搜索的结果甚至比我预计的还要多,我一页一页十分有耐心地翻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
“我才没睡呢,”我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草坪,忽然灵机一动,“喂,顾辛烈,你看你家门外这院子这么空,多浪费啊,我们种点花吧,蔷薇啊,玫瑰啊,多美啊。”
“做——梦——”他大笑。
“你看,你今天二十岁,以后每过一年,你就种一棵树,等你活到一百岁的时候,这里就有一片桃花林了。”我开心地说。
顾辛烈努力憋着笑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又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失恋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患得患失。我重新打开刚才的博客,给博主留了一条言:“博主,你的博客名一点也不好听,不知道能否考虑换一个?区区不才这里有几个不错的备选。”
“你骗谁呢,你根本就不看天气预报的。”
她还是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你是姜河?你来波士顿了?”
下面的回帖清一色祝福的语气,现在看来已经恍若隔世。我当年看完这张帖子后一直没有后续关注,原来又多了十几页的回复量,都在问不知道两人在美国过得如何,有没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便进屋里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想了想,又拿起沙发上顾辛烈的外套,走出来一起递给她。她长得十分好看,这种好看和赵一玫的漂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眼前的她唇红齿白和图书,是真正的美人儿。
我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她喜欢你。”
顾辛烈摇了摇头:“姜河,不是这样的。无论是花还是树,还是别的什么植物,当你一旦决定要赋予它生命的时候,你就必须有善待它、呵护它、爱它的决心,其实宠物也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是有生命的。”
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破解对方的博客密码,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勤加练习,以后还能去当黑客混口饭吃。
门口站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国女孩,穿着红色连衣长裙和牛仔外套,裙摆已经被水打湿,雨水顺着黑色长发流下来。
我这才想起来,十分友善地冲她笑了笑:“我是他的室友,你别误会。”
我愣愣地接过汉堡,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可是装汉堡的袋子却一滴雨水都没有。
“啊,”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够温馨。我以前一个人住倒是无所谓啦,可是现在你搬进来了,我希望你以后回忆起你在波士顿的日子,会觉得很美好,很值得。”
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江海?我想绝不可能。
她这句话信息量很大。第一,她知道我这个人;第二,她知道我以前不在波士顿。
每个女孩都会幻想告别心爱之人后再次重逢的场面吧,我也想过,在旧金山蜿蜒的海湾边,有海鸥一圈一圈地盘旋,黄昏最好,海风吹起来,栏杆边有弹着吉他的流浪歌手,道路旁的一张石头椅上刻着一行话:送给姜河,我最爱的女孩。
“不要!”他条件反射地拒绝。
我对导师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扫了一眼江海的名字,点点头:“他很优秀。”
糟糕,我心想,等会儿顾辛烈回来肯定骂我乌鸦嘴。
顾辛烈看着我,欲言又止。
美国人实在太讲究,蓝色就蓝色,非要分什么light blue(浅蓝)、sky blue(天空蓝)、cool blue(冷色蓝)、sea shell(海洋蓝)、dark blue(深蓝)……我和顾辛烈不厌其烦,最后土豪大手一挥,把这些油漆都抱回了家。
回答我的,是顾大少冷艳高贵的一句“哼”。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巨无霸汉堡:“不是你吵着要吃In-n-out的汉堡吗,我绕了大半个城,还要排队!麻烦死了!”
他开始不时地去买一些装饰品或者是盆栽往屋里搬,一会儿又嫌弃家里的厨具颜色太单调不温馨,一会儿又嫌弃地毯的图案太生硬不能让人放松。
顾大少优越感十足地用手指敲打桌面:“你试试?”
顾辛烈松了一口气:“别乱开玩笑啊,我顾小爷从来不会沾花惹草,身家清白得很。再说了,她不可能喜欢我的。”
我差点没笑掉大牙,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吧,那你跟我说说,你怎么个用功法?”
我点和*图*书点头,想了想:“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二月的时候,波士顿终于有了春意。我仍然穿着压缩防寒服,一出太阳,就搬着摇摇椅去门外的院子里晒太阳。
然后我竟然翻到六年前的那个帖子——“大家来八一八最近很火的那对天才少年少女”。我犹豫了一下,点进去,上面放着一张我和江海很多年前的照片,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面容青涩稚嫩。
我以前一直认为刷墙是一项简单粗暴的体力活,可是当自己真的拿起粉刷,蹲在墙边刷起来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多么细致的一件技术活。
她犹豫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屋子,摇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他就好。”
我将鼠标往下拖,忽然看到一条回复,说:“阿姨们你们别在这里瞎猜,说不定这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还是死对头呢,相互拉黑,老死不相往来。”
我没太在意地听着,雨水顺着屋檐“哗哗”落下来,我想了想,再一次邀请她:“你还是进来坐吧,屋子里暖和点。”
有了我的承诺,顾辛烈买来很多桃花的种子。
我心头一动,无比郑重地点点头:“嗯,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敷衍!”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回了屋,并没有问他想说什么。因为我有一种预感,他想说的话,我是知道的。
“废话,你也不想想你中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系着围裙,上面蹭了好几块油漆,看起来十分邋遢。在美人儿面前丢了如此大的脸,我觉得很沮丧,赶忙脱掉它,“噢,这个啊,你不要介意,我们刚刚在刷墙。他大周末的发神经,非要折腾。他就是去买滚刷了,估计马上就回来了。”
顾辛烈气鼓鼓地鼓着一张包子脸看我,过了一会儿,又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跑来对我说:“那好吧,我们把墙壁的颜色刷刷吧。”
见到对方,我们都很吃惊,她试探着问:“顾辛烈,住这里?”
刷墙是一项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每个美国人都很热衷的室内运动。
我想了想:“蓝色吧,那种淡一点的蓝色,看了会让人觉得放松。”
想想都觉得恶俗,我一边翻着帖子,一边摸着自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一边伤感地关掉那个帖子。
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关了电脑,去吃我面包夹肉饼的丰盛晚餐。
他总是问我小矮子,你过得如何,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反问过一句,你呢,你过得好不好。记得只有一次,我们开玩笑间,他反驳我说他中学的时候有认真地在念书。
可是点开他的日志后,我大失所望,上面密密麻麻排列了许多数字和英文字母,也不像是地址或者电话号码,像是一个人在键盘上随意敲打出来的结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忍不住偷瞧她,她的睫毛浓密,五官玲珑精致,我在心中惋惜不能偷偷|拍下来发给和_图_书赵一玫,好让她不要整天自我感觉那么良好。
他想问我,能否留下来陪他,每年种一棵树,待到百岁之时,同他共赏一片桃花林开成的海。
原来是这样,我愣住了,如果我不开口问的话,我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然后我脑海中忽然闪过刚刚那个女孩,她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原来叫哀伤。
“哦,”顾辛烈走到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然后皱起眉头说我,“吃慢点,噎死你。”
看到他真的要离开家门了,我又忍不住大声说:“哎,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
我不能留下来陪他,看着一片桃树成林,因为我的心不属于这里。
“嗯,”她点点头,“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选修的一门电影课要交一份作业,剪辑出了点问题。”
“谁?”顾辛烈被我吓了一跳。
“是比某些人漂亮,”他瞟了我一眼,“以前的高中同学,后来大学也来了波士顿。”
“这估计就是我在美国唯一眷恋的东西了。”我一边吃一边满足地感叹。
“这些都是我搬进来之前你自己买的,你当初不是还说白色简单的厨具显得你这人特有内涵吗?还有这地毯,上面的宝剑不是衬托得您特帅气吗?还有,冰箱上有没有印花纹一点都不重要啊,它只是一台无辜的冰箱啊!求你放过它们!”
我在原地愣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我就是单纯想炫耀一下我堪比诗词大全的脑容量啊,怎么就刺|激到他了呢。
我想了想,努力跟她搭话:“你刚刚是不是给他打过电话?他手机落屋里了。”
可是顾辛烈还是坚持不承认,我笑了笑,“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那种酸楚的感觉在心头荡漾,我问:“你为什么想要把家里的东西都换掉?”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顾大少惹的桃花债。我连忙点点头,“你找他有事?他出去了。”
顾辛烈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
或许是种树这个行为激发了顾大少某种奇怪的创作灵感,总之,在这个春天来临以后,顾辛烈就开始闲不下来了。
顾辛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上次你吃Frozen Yogurt的时候也这么说。”
回去的路上,顾辛烈请我吃了饭后甜点Sundae Cookie。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美式甜品,自上而下分别是鲜奶油、冰激凌球和刚刚出炉已经快被烤融化的巧克力曲奇,最上方放一个鲜翠欲滴的大樱桃,一勺子从上舀到下,冰激凌的口感加上又浓郁又暖和的曲奇,简直就是发胖利器。
她沉默了一会儿,外面雨势渐大,她却忽然回过头跟我说:“嗯,他看到我的来电显示应该会给我拨回去的,我就先走了。”
“顾辛烈,”我有些闷闷地低下头,“抱歉。”
这一刻我有一种感觉,她是知道的,顾辛烈刚刚说的那段话和*图*书,她已经在我抱怨顾辛烈非要拉着我刷墙的时候她就懂了。
“种花,你说得容易,肯定是前脚撒了种子后脚拍屁股走人,除虫浇水,还不都是我来?”
“对了,刚刚有个女孩找你,她说给你的手机打了电话。”
岂止优秀,在我心中,江海就是一个完美的“1”,而我,只是近似无限接近的循环小数0.999……
她看了我一眼,还是摇头。
顾辛烈愣了愣,然后用一种“原来还有滚刷”的眼神看我。
“很出名吗?我没听过。”
我觉得很愧疚,虽然我们总是互相斗嘴,嫌弃对方,对外介绍总是撇清关系说这是我室友,但其实我们是朋友,认识了很多很多年的朋友,叫老友。可是我很少在意他,从来不问他在想些什么,会不会也有难过、伤心、痛苦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又是谁陪在他的身边。
我愤怒地把勺子从嘴里扯出来:“不准说话!你要再说话我就把你的钱包给吃空!”
不知道为什么,顾辛烈忽然发火了,将手中的滚刷往油漆里一甩,回房间去了。
“许玲珑。”
等等,有什么奇怪的颜色混进去了。
“刷成什么颜色好?蓝色?绿色?灰色?粉红?”他问我。
回家以后,顾辛烈就十分欢快地系上围裙,放着Hip-Pop开始准备刷墙,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先谨慎地选择了morning breeze,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翻译过来的话,清晨的微风?不知道对不对。
然后鬼使神差般,我收藏了这个神叨叨的博客,然后继续翻着谷歌搜索记录,找到一首张雨生的老歌,他声音有些沙哑:“就让大海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我又很无聊地花了一个小时,试图保存这张照片,可是这一次,我竟然毫无进展。
我点点头:“我是姜河,你找顾辛烈有事吗?你进来坐吧。”
我觉得这个回复挺逗的,余光扫了一言用户ID,叫玲珑相思,又矫情又文艺,明显和文风不符合啊,我心想。
我哭笑不得:“你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要去你自己去,先说明啊,等会儿回来别让我帮忙。”
刷了一会儿,我手脚都开始发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喂,顾辛烈,我记得人家电视剧里都是拿滚刷刷的,为什么我们是刷子?”
“为什么?”
顾辛烈抗议:“不要血口喷人,我那时候读书很用功的!”
“自己刷吧你!”
顾辛烈回来后,被我骂了个半死,问他为什么这么慢。
这一天,我是站着走进这家美国餐厅,然后扶着墙爬出来的。
“刚刚那个女生,”我肯定地说,“她喜欢你。”
她微笑着摇摇头,走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顾辛烈点点头,然后顺手抓起他的外套和钥匙:“那走吧。”
“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那首诗吧。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https://www•hetushu•com.com。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觉得有趣,也算是缘分,便点了进去。博客的日志全部上了锁,看不出来是哪一年注册的,我这个人向来叛逆,你不让人看是吧,我点开源代码,一边浏览一边想,那我还就非要看了。
“为什么是桃树?”他问我。
同教授说过早安后,我顺手带走了那本《NATURE》。因为我只是研究生,同博士生的江海比起来,他研究的领域更加偏向于理论化,很多公式推导连我看着都觉得吃力,可是我不再跟小时候一样觉得迷茫与不安,术业有专攻,我只是离江海越来越远。
女孩还是面色复杂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辛烈用嫌弃没有印花的冰箱的眼神嫌弃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哼”了一声准备出门。我连忙说:“等等啊,经过In-n-out(一家美式连锁汉堡店)的时候给我带个汉堡啊。我要大号的!”
“哎那个——”
我抬起头,他从我对面走来,难过地对我说:其实我爱的人一直是你。
连我自己都忘记翻到搜索器的第多少页,按下一页按到麻木的我,忽然看到一个博客。是美国的博客地址,名字却是中文,叫江河湖海。
“The Home Depot(家得宝),”他不耐烦地转了转钥匙,“买油漆啊。”
我在椅子轻轻的晃动中慢慢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辛烈走来,拿走我脸上的书,推了推我:“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来了波士顿以后,我发现我有些爱上了下雨。这会让我回想起在国内的日子,江南水乡,烟雨如梦。门外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我有些疑惑地打开门,顾辛烈才不会这么温柔。
趁着天气好,我和顾辛烈一有空就开始挖坑。院子很大,我们一共种了二十棵树。
抱歉,我垂下眼帘,顾辛烈说得对,我一点也不负责任,只想种下种子,幻想它枝繁叶茂,落英遍地的美景,却不愿意为它浇水除虫,等它慢慢长大。
它在雪中,它在雨中,它在河中,它在湖中,它在每一滴会流向海的水中。
我只好放慢我的狼吞虎咽,好奇地问:“是谁啊?好漂亮。”
可是还有比他更神经病的人,我居然逐一将他的日志都打开来,最后确认,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没有一个汉字,也没有一张图片,只有长长的数字和字母,满满地占据了我整个屏幕。
我十分冷艳高贵地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我今儿心情不错,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吧。”
我大失所望,退回到目录,这时才发现这个博客的排版非常整齐,背景图是一张海底深处的摄影图,寂静的深渊,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氧气,连阳光也无法穿破。
“你要不再等等吧,还专门跑一趟。”
“哈哈哈,你真是太懂我了。”
我想了想:“那不种花,种树吧,树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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