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恰似故人归
第八章 试探
长意静默不言。
阿纪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嘴巴张了张。“我……”她终于道，“尿急……”
另外两人有些蒙：“啊？”
“你现在见过了，来，别耽搁，起来。”阿纪将姬宁拉了起来，拽着他往前走，而姬宁看着阿纪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嘀咕着：“那真正的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尊……尊主……”卢瑾炎屁股一歪，扑通一声摔坐在了地上。姬宁也立即一连退了三步远，在角落蹲下了。在这般氛围下，阿纪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长意。
“空明。”
他未踏入湖水之中，眼瞳却似已穿透冰下的黑暗，看见了最下方冰封的那人。
“别吵！”阿纪将姬宁外面的衣服扒了，左右看了一眼，随手捡了地上的一块破布，将他围了起来，“你装乞丐，我装你姐姐，咱们一起混出城去。”
阿纪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看姬宁，姬宁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询问似的看向阿纪，随后两人一同转头，望向长意。
身后的墨衣人听了也稍松了口气。却在他们松气的这一瞬间，寒风刮过，一道黑气忽然飘到两人身后，两人登时警觉，立即往身后一望，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有重物击中后脑勺，两人眼前一黑，脚一软，眼瞅着要往雪山下滚去，这时黑气登时化为实质，将两人拉住，让他们在雪地里躺了下来。
她喝了口茶刚想搪塞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路人的惊呼，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好奇是谁教的。”
阿纪没有留意姬宁的表情，扒拉了两口食物，告别了卢瑾炎，带着姬宁往驭妖台的城门走去。
姬宁腿一软，往雪地里一坐，差点没从坡上滚下去。
然后阿纪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说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长意转头看向来人。
姬宁咽下嘴里的饭菜，望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北境苦寒地，再往北，荒无人烟，没人去那里，也没谁从那里来，没有城门吧？”
阿纪不止一次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好奇，但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她看着他的眼神，心头好似有一只手在拽着她的心尖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眼神？
“嗯，好，那就此别过，待会儿我和姬宁就直接离开驭妖台了。”言罢，阿纪盯着姬宁道，“你呢？出了北境，你去哪儿？”
明月当空，冰湖之上，银发人悄然而立。片刻后，他却俯下身来，将掌心放在冰面上，他掌心蓝色的法咒转动，冰面之下，澄澈却幽深的湖水之中也微微泛起了一丝蓝色的光芒，似乎是在遥遥回应着他。
竟是还记着这茬……阿纪琢磨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撒了谎：“我逗卢瑾炎的，我这身本事都是自己学的。”
不知雪落了多久，几乎快将他埋了进去，便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惊动了宛如石像一般的长意。
“变幻之术可变容貌，却变不了体内血脉之气，长意，你今日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湖里的人还在不在吗？”
刚才鲛人的一击，无论在谁看来，都是要杀了她的。毕竟从情理上来说，她如果是他要找的人，鲛人的那一击，她一定能挡下，如果她不是，那杀了也无妨。
阿纪觉得……他很可怜。
“我姐姐？”姬宁不敢置信，“怎么……”话音未落，他将糊在眼睛上的泥抹干净，转头看了阿纪一眼，霎时间便呆住了。“你……你是阿纪？”他震惊，几乎要跳起来，“你是女的？”
“不用了。”他淡淡道，“这茶很好。”
“上去歇歇就下山吧。”前面的阿纪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他们不敢去找蛇妖，怕被鲛人找到，也没法跟卢瑾炎一起回去，那些驭妖师现在对妖怪和国师府弟子有很大的偏见，所以她只好带着姬宁寻了个破庙将就着睡了。
白雪在他肩头覆了一层之后，他才呢喃道：“不是你……”
她的话听得姬宁额上冷汗直流。
“站住。”长意转身，看着准备下山的阿纪，“为什么隐瞒？”
其实阿纪并没有跑多远，她只是带着姬宁躲到了城门旁边的一个马厩后，没给姬宁反应的机会，她不由分说地抓了地上的泥抹了姬宁一脸。
多日被监视困住，阿纪早在心中积了一团怒火，此时长意的无礼径直点炸了她心头的火，她又是狠狠一巴掌将长意的手从自己脸上打掉：“好！”
死里逃生之后，阿纪理智上认为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北境，带着姬宁南下，到时候寻个安稳的时机把姬宁赶走，她还是能继续和*图*书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宁。
“抬起头来。”
长意默了片刻：“他的喜好实在古怪。”
说来也奇怪，她当着这鲛人撒谎的感觉……竟然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长意恍然间见到这张与纪云禾相似的脸，有一瞬间的愣神，根本没有提防阿纪的这一掌，愣生生挨了这一击。
阿纪拍了拍姬宁的肩，以示安抚。
寒冰之中，静静躺着的人眉宇如昨，睫羽根根清晰，犹似能颤动着睁开双眼。
但今日，他却将这个掌柜的脸看清了。
形势比人强，阿纪一声叹息，咬咬牙，只得埋头往前面走去，她像个被流放的犯人，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便见长意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走快，他便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但她又从来没见过哪个押送犯人的衙役脸上会有这样的神情。
长意抬头看她：“你呢，急吗？”
空明转眸扫了长意一眼：“顺德的脸还没完全治好呢，他不会去任何地方。”
“行，我们不走，就待在北境。”她平静地转过身去，此时，身侧忽然有一辆搭着干草的板车经过，阿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干草一扒，干草霎时间飞了漫天，乱了人眼，狭窄的城门门洞里顿时乱成一团，阿纪拎了姬宁的衣襟，纵身一跃，霎时间失去了踪影。
“不行。”
阿纪咬咬牙，一垂脑袋，想当没看见，硬着头皮糊弄过去。
“我是狐妖，狐妖能变脸的，你没听说过吗？”
“哎！阿纪，问你呢！”桌子对面的卢瑾炎拿着酒坛“笃”地往桌上一放，“之后你怎么打算啊？”
卢瑾炎空洞茫然地问着：“怎么办？”
“他会变幻之术。”
这日晌午，姬宁在桌边埋头苦吃，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睡得香，看起来像是毫无烦忧。
“我们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宁问。
阿纪这才回神。
那个鲛人很危险，她不该靠近他，但是……
阿纪这边在琢磨，那边长意也缓缓给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叶的苦涩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他看着茶碗，继续问道：“哦，那又是何时修成人形的？二尾得何机缘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应当有许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说。”言罢，他的目光才转到阿纪身上。
像是被刺痛了心脏某处一般，长意手中法术猛地停歇。
“是。”
阿纪一拍手：“走走走。”
第二天一大早，卢瑾炎热心肠地给他们带了早餐来，阿纪也早早地醒了，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道：“我们还是得尽快南下。这鲛人心性我摸不准。”她分析道，“现在不走，之后可能就走不掉了。”
小二和掌柜眉眼交流了许久，终于，掌柜走上前来，赔着笑问：“尊主……前些日子打南边来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给您换换？”
三个字，让前面四条腿停了下来。
只有阿纪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画了两下，实在没搞懂这个礼到底是怎么行的，最后只得依样画葫芦，不伦不类地把左手放在胸前：“那个……尊主……”
姬宁有些慌了：“可……可鲛人，不……你们尊主都说放了我们了。”
鲛人没回答她，而摔倒在地的姬宁却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人手中捏着一个小球，小球已经破裂。“这个……”竟是两人遇袭的瞬间，捏碎了手中的球，通知了长意。
月夜之下，湖上的坚冰未化，萧索长风中，唯有一个黑袍人如墨一般点在一片孤寂的缟素里。
长意这才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落下。他对空明道：“我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会从南边回来。”
从三条尾巴变成五条尾巴，阿纪再难维持自己的三尾男儿身，登时化作了一个少女，这是她最接近本体的一张脸，不过只出现了一瞬，她又变回了三条尾巴。
“变幻之术可变容貌，却变不了体内血脉之气，长意，你今日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湖里的人还在不在吗？”
这是他冰封纪云禾以来第一次来看她。他闭上眼睛，单膝跪在冰面之上，山河无声，他亦是一片死寂。
掌风荡出，将四周积雪都震荡开去。但长意纹丝不动，他站在阿纪面前，任由她的手掌打在自己胸口，而他的手却放在她的脸上。
“离开北境许久的青姬竟然是去了南方的驭妖谷。”
“四条尾巴？”长意眼眸微微一眯，忽然间，他身侧寒风骤起，阿纪只觉身侧的冰雪凝成的冰锥霎时间飘浮了起来，带着巨大的杀气直指向她。
“又怎么了？”阿纪问。
“我？”初醒的姬宁沉默了片刻，终于垂头，低声道，“我还是得回国师府，我师父m•hｅｔｕshu.ｃoｍ.ｃoｍ还在国师府……”他声音越说越小，他想，在世人眼中，国师府的人已经是恶名昭著，他怕阿纪瞧不起他……
“说这些还有用吗？”阿纪道，“想想之后还有什么办法能离开北境吧。”
但是……
昨日大殿之上，这个叫阿纪的人掷地有声的叱问尚在耳边——“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姬宁发怵：“不动，不动。”
“你你你……”
她一番话将两个墨衣人问住，两人愣怔了片刻，阿纪便继续拽着姬宁往前走了。
长意沉思片刻：“大国师呢？此前我们以青姬引大国师离开京师，可见他对青姬十分重视，而今青姬在驭妖谷的消息你已知晓，他势必也知。他此次为何没去？”
姬宁也小声地插了句话：“我也喝茶……”
“走走走，咱们从后门走。”
在地牢中相遇的四人里，蛇妖是在北境待得最久的人，虽然同样是坐牢，但是人家坐牢之后有家可以回，不像他们。而卢瑾炎与阿纪、姬宁两人也不一样，卢瑾炎也有自己的驭妖师伙伴，虽然他们才降来北境，但他离开客栈之后，也有包容自己的团体。阿纪和姬宁在北境就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方才那一瞬间，他是以杀了阿纪为目的发起的攻击，电光石火间，根本没有留时间让阿纪去思考。所以除非阿纪不想活了，否则她那一瞬间的抵御不会不尽全力。
“你们得走。”卢瑾炎接过阿纪的话头，打断了她的遐想，“但是我还是得待在北境，虽然这鲛人吧……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但我的同伴们都来了这里，我也不能走。”
“因为他与纪云禾有几分相似？”
“这是……等……哎……我的衣服！”
“你刚才的脸……”面前的鲛人一把揪住她的下巴，将她拉到身前，“变出来。”
阿纪看着长意渐行渐远的身影，又看看面前的墨衣人，嘴张了张，只得带着姬宁在众人的监视下又回了客栈。
这两人还没走到城门，阿纪便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着他们，与偷偷摸摸的跟踪不同，她一转头，就看见两个穿着墨衣配着刀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她继续往前走，又是一个猛回头，两人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半点要躲避的意思都没有，站在后面，盯着他们，毫不避讳。
但只有四条尾巴……
阿纪心里有些愁得慌，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奔着城门去了，果不其然，刚到城门，两个墨衣人便从后面走上前来。
“去殿里没找到你，猜想你会在这儿，果然在。”
“去哪儿？”
路上，空明又道：“回来的路上，还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他静静负手立着，若不是长风带动他的衣袂与银发，恍惚间会让人以为他已被这寒冷冻为一块坚石。
“接着说。”
“你们国师府的人什么德行我知道，不强迫你喝酒。”卢瑾炎一边嘀咕着，一边从旁边拿来两个粗陶大碗，给阿纪和姬宁一人倒上了一碗粗茶，“但你一个妖怪，不喜欢吃肉喝酒，倒喜欢喝茶？你怕不是跟着哪个清心寡欲的驭妖师修行的法术吧？”
姬宁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盯着阿纪，随后一抿唇，握紧了拳头。
长意瞥了她一眼，迈步离开。
阿纪在心里嘀咕，林昊青的名字还真就是整个天下都知道呢。只是她不能在这儿说……
黑影一愣，呆呆地将头抬起来：“尊主？”
两名墨衣人将身上的干草拍干净，相视一眼，一人往城外追去，一人往城内追去。
阿纪垂头，心道，这两个字喊出来，还真是莫名地别扭……
他转身离去。
她想，反正这鲛人来了，他们今天一准走不了了。
搞不好囚禁一辈子也是有可能的。
阿纪却对饭菜兴致寥寥，自己的饭都给了姬宁，她打从心底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将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姬宁面前。自己走到了窗台边发呆，而就在此刻，她忽见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山，眉眼一动，心中陡生一计。
但哪儿有那么容易，面前泥地上未化的积雪霎时间化为冰锥，直勾勾地指向阿纪。阿纪脚步一顿，手中法术一掐，又变回了男儿身。
“二位，不得再往前了。”
“呼！”一声，阿纪身后陡然出现了五条黑色的尾巴，尾巴随风而动。“给你看！”说着她没再吝惜力气，掌心集聚法力，一掌拍在长意心口，口中还怒叱，“满意了吗！”
他好似就是想看她，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去追忆一些根本回不来的过去，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恰似故人归……
她还没看够和-图-书这个世界，可不想在这苦寒地被囚一辈子，就盯着那张鲛人脸，什么指望也没有。
阿纪笑着端起茶碗：“我还就是跟驭妖师修的法术。”
阿纪三人逃出客栈后，不敢再回去，阿纪就带着姬宁在北境城中找了个破庙过了一晚。
姬宁望了一眼远方的雪山，说：“现在？我饭还没吃完……”
“你到底……到底有几条尾巴……”饶是姬宁也忍不住发出了这个疑问。
“最好不急。”
“为什么？”阿纪不甘心，“你拘着我们，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仰头，将手中粗茶一饮而尽。
她以前和这个鲛人到底有什么纠葛？莫不是她骗了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她难道是个贼吗……
现在的北境，与鲛人初来时只有驭妖台的北境并不太相同了，北境有了自己的城池，原来的驭妖台便如同京城的皇宫一样，在整个北境城的中间。
阿纪也看着长意，似乎也被吓到了一样，气息还有几分紊乱，脸色也白了几分。
她一愣，面前黑影一闪，头发与雪同色的鲛人立在她身前，将身后的姬宁全然挡住了。
“回来再吃。”说完，她拉着姬宁便出门了，没带行李，好似真的只是出去玩玩。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
“错了便错了。”
“那边，”她指着远方的山，“没有城门的对吧？”
所以生与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她只是赌了一把，最后赌赢了而已。
卢瑾炎一声嗤笑：“你骗谁呢，你一个狐妖都修出四条尾巴了，这身本事要是驭妖师教的，整个天下都该知道那驭妖师的名字了，你倒是说说呀，谁这么有本事？”
阿纪问长意：“我和你有什么好一起走的？”
阿纪心头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四张啊。”她道，“四条尾巴四张脸。”
虽然……那张脸也挺美的，甚至可以说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世上最美的脸。
马厩边这时又围过来好几名墨衣人，大家都看着她。也不抓她，也不骂她，只是监视她。
掌柜的摸着脑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觑。而长意一边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一边耳朵动了动，他以敏锐的听力听见客栈后面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自打冰封纪云禾以后，长意已经许久没有记住身边人的长相了，他们在他眼中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今日见的与昨日见的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他们身上的标记，他的侍从、谋士、军将……
“二位，你们现在还不可出北境。”
想来也是，这本来就是鲛人的地盘，鲛人想干什么都行，他派人来跟着他们，这城里怕是一个来拦的都没有。
他脸上沟壑深藏，是饱经人世沧桑的印记，掌柜的眼中带着的讨好与卑微是他内心恐惧的象征，他在害怕自己，但又不得不服从自己。
来人身上清冽的香味让阿纪刚一嗅到，便打了个激灵，她一抬头，银发蓝瞳，又是这个鲛人……
阿纪这边一出客栈，便看见身后跟了两个墨衣人，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路向北走去，直到快走出北境城的地界，身后两名墨衣人才觉得奇怪，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来，拦住阿纪与姬宁。
甚至更早，在驭妖谷遇见纪云禾时，在十方阵中随她一同跃入深渊之时，就错了。更甚者……他当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该去救一个人类，一个封号为顺德的公主。
三月里，遥远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旧寒冷难耐。
她不知道这个鲛人对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但从他的各种举动来看，这个鲛人应该是个强势至极的人。一旦被他发现她和过去的她有一丝半点的联系，那他肯定不会让她离开了。
“谁不是呢？”空明一瞥长意，“听说，在北境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你还叫人特意去盯着我送回北境的那只狐妖？”
阿纪推开茶碗，忙不迭地往客栈后面跑了。她一离开，只剩长意一人独自坐在客栈大堂中间，四周除了小二再无他人。
“前方……”答话的人顿了顿，看着前方一片茫茫的雪原，一时间没找到阻拦的理由。
一旁的姬宁已被这杀气吓得面色苍白，几乎站不稳脚。
阿纪气笑了，开始较起真来：“他是国师府的弟子没错，我又不是，你拘着我总需要理由吧！”
她与姬宁昨日被蛇妖安排着在驭妖台外的客栈里住了一晚，今日还没到正午，卢瑾炎便扛着两坛子酒来找她了。
他没再看震惊的老板和小二，走出门去，走过繁华的小街，长意轻轻唤了声：“来人。”黑影侍从如风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长意身侧。侍从单膝跪地，俯首听着他的吩咐：“去查查那只和-图-书狐妖到底有几条尾巴。”
“一路上中了寒霜之毒的孩子，能救的都救了，但没有一个能完全治好。”空明摇摇头，叹道，“顺德此举，引起滔天民愤，投奔北境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动摇国本，大成国恐怕将亡矣。我想北境应该事务越发繁忙，便回来了。”
怎么上哪儿都有他……他不是鲛人，是个鬼人吧？
她跳了起来，将还在吃饭的姬宁拉了过来。
“这就没人知道了。”空明道，“而今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多半降了北境，其他的四处流窜，国师府人手不足，再难控制局面。驭妖谷也成了一个摆设，青姬竟以妖怪之身，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驭妖谷中。呵……”空明讽刺一笑，“或许，是想去研究研究困了自己百年的十方阵吧。”
阿纪脑中忽然回忆起昨日他离去的背影。他离开时，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而他却像背对着所有生机希望，独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长意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卢瑾炎和姬宁：“你们不坐了？”
她的话听得后面的姬宁心头一寒，只得弱弱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但此时前面的两人根本没有搭理他。
长意点头，与他一同踏过湖上坚冰，往回走去。
这一场人世纠纷，本该与他毫无干系。
是的，他是应该记住的，这一张张脸，一条条人命，他们对他交付鲜血与信任，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何以要为他的步步错承担责任……
长意转头看了掌柜一眼。
阿纪回头看了姬宁一眼，见少年一脸茫然，她没细说，只道：“去爬山，锻炼身体。”
“黑色的狐妖本就不多，我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的目光神情着实会令我想起那么一个人，恐怕也就洛锦桑这缺心眼的丫头看不出来。但你也不用多想，我把过他的脉，只有妖气，没有驭妖师之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狐妖而已。”
他用驭妖师的法术将两个军士扛起来，带着他们一步一蹒跚地往山下而去。
长意眸光一转，看向阿纪的身后，那处只有四条黑色的尾巴。
长意一顿：“驭妖谷？她又去驭妖谷做甚？”
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长意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远山覆雪，近处风声飕飕，一如他一般寂寥。
掌柜一惊，眨巴了一下眼：“哎？这茶……这茶……”
长意沉默了片刻，道：“你与国师府弟子在一起，形迹可疑，拘你再正常不过。”说完迈步离开。
一路往雪山上爬去，冰天雪地里，姬宁都爬得热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回头一望，北境城驭妖台尽在眼下，而前方的阿纪还在不知疲惫地继续爬着，后面的墨衣人也默不作声地继续跟着。
长意看着阿纪的脑袋说：“起来，今日我也是来喝茶的。”
阿纪用了第一条尾巴的脸，是一个干瘦的女子，她的身形模样与刚才全然不同，宛如换了一个人。
“尊主……”
长意看向空明：“你也如此认为？”
阿纪便趁此机会接过了话头，道：“前面出城门了吗？不是北境地界吗？我们吃了饭想出来走走，爬个山，赏赏雪，这也不行？你们北境还讲不讲道理了？”
阿纪打量着长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吗？”
阿纪在北境被困了几日，愁得挠头，本以为只能用四尾力量的她是摆脱不了北境的监视了，但难题总是怕人动脑筋。
没等两人答话，阿纪接过话头道：“是不杀我们，没说放了我们。”
“哦……好好……”
猛烈的杀气令阿纪的身体瞬间紧张了起来，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血液里的妖力与驭妖师之力几乎瞬间苏醒。
长意也盯着他们：“一起走。”
“尊主，”她盯着长意蓝色的眼瞳道，“我们是稀里糊涂被带来北境的，又没犯事，你这不让我们离开有些没道理。”
“好。”长意瞥了姬宁一眼，“不要动歪心思。”
但很奇怪，昨日见过那鲛人之后，阿纪却还想再见他一面……虽然，上一次见面，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打算直面鲛人。
阿纪的恼怒并未维持多久，长意一手再次捏上阿纪的脸，几乎要将她这张脸捏得变形：“变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后院便再无动静。
阿纪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这么一坛，我什么都白打算了，撤了，给我拿茶来。”
姬宁听了这话，方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听……听过……没见人当场变过……”
“嗯？”阿纪被打断得有点莫名其妙，“说什么？”
“阿纪，我们还要爬多久呀？”姬宁扬声问，“我看马上要到山顶了。”
良久，却是长意率先放开了手，而阿纪的问ｍ.heｔusｈu.com•cｏｍ题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终却转出了一句——“姬宁，我们回去。”
“去吧。”长意放下茶杯，“回来说也一样。”
侍从简短地应了一声，眼看着便要离开，长意忽然又道：“等等。”
黑影身形顿住。
长意听着她的话，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那双蓝色的眼瞳静静打量着她，最后却问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你有几张脸？”
…………
长意一挥手，冰锥化为雪，簌簌而下，再次落在地上。
他说着，自顾自地走到了阿纪对面的位置……
“我……我尿急！”卢瑾炎急中生智，跳起来，捂了裤裆，“哎，对，嘿嘿，我尿急！”他立即迈腿跑了，蹲在墙角的姬宁也颤巍巍地说了句：“我也急……”然后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只剩下桌子对面站着的阿纪。
阿纪却只是点了点头，再自然不过地说：“行，南下路上，我送你到最靠近京师的驿站。”
“重要吗？”阿纪走下来，对姬宁伸出手，“走了，咱们从这儿绕着飞，从雪山上飞过，再去南……”她这话还没说完，伸去拉姬宁的手还没碰着他的衣襟，却忽然被另一只手打开。
这尊大神，昨日看着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边孤鹰，今日怎么落到他们这鸡篓子里面来了……难不成是昨日要他们的命没要成，回去辗转反侧不甘心，今日又特意来找他们麻烦吗？
从六年前他决定留在北境开始，就错了。
“锵”的一声，冰锥被一层黑色的妖气挡住，却还是刺入了那层保护之中，冰锥之尖只余一丝的距离便要刺破阿纪喉间的皮肤。
他是在问前几天他使了杀招，她却没有露出五条尾巴，她当时为什么要隐瞒。阿纪回头，面不改色道：“没有隐瞒，我只是认为四条尾巴足够应付了。”阿纪说罢，带着姬宁要下山，一边走，嘴里一边不服气地念叨：“出来走走，看看景色多好，老憋在屋子里，别管是妖怪还是人，脾性都会变得古怪，爱关着自己还爱将别人关着，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癖好。”
“对，她已经死了。”
“他是国师府的弟子，北境要拘着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这一张桌，三方都有人坐过，唯有他挑的那位置是一直空着的。他一落座，身边的路人霎时间跑了个干净。
阿纪瞥了姬宁一眼，没有接话。
卢瑾炎与姬宁但见来人，面色一白，阿纪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吐回了碗里，她一转头，看到来人黑袍银发蓝眼睛，便是那闻名天下的鲛人标配……
阿纪抓了抓头发。“那个……妖怪……怎么说呢？我想想……嗯……”她的神色突然镇定下来，“算了……我们跑路吧！”
山河不语，他亦是沉静，直到头顶明月将沉，他方才微微动了唇角：“有人说了你会说的话，还有和你相似的名字，还说我错了。”他顿了顿，垂下眉目，看着脚下冰面，“我当然错了。”
一张清秀的脸，年岁不大，却已是一脸老成。
冰天雪地间，只剩长意与阿纪两人面面相觑。
“有关系吗？”阿纪回头瞥了他一眼，再一转身，却蓦地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阿纪与长意凝视着对方，忽然之间，冰锥一动，刺向阿纪。
身边的人悉数躬身行礼：“尊主……”
他的声音和身影逐渐消隐在一片风雪之中。
阿纪嘴角微微一动，一句“怎么哪儿都有你？”脱口而出，她狠狠挣脱：“你开天眼盯着我吗？”
他看着她，蓝色的眼瞳中光华转动，那目光似哀似痛，看得盛怒中的阿纪都有些愣神起来。
…………
长意转过头来，转了转手中未喝尽的苦茶。
到了客栈房间里，姬宁才敢悄悄道：“为了逼出你到底有几条尾巴，都差点把你杀了……这个鲛人真是比国师还暴戾。”
长意看着碗里的茶，茶水映着他的眼瞳，他勾唇一笑，将碗中茶饮尽，随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桌子上，道：“忘了带银子，便用它抵茶钱了。”
“什么？”
“你走前面。”长意根本没有给阿纪更多说话的机会。
阿纪背后的尾巴晃着，姬宁震惊地看着她：“五……五条？”
“是哪个驭妖师教你的这身本事？”
姬宁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长意，长意还是那张冷脸，活似什么情绪都没有，口中却道：“好，走走。”
姬宁将手默默地从阿纪手里抽了出去：“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保证不乱跑，或者我帮你们把这两个军士扛回去，我还是有点力气……”
两人道：“正是如此。”
“等等。”身后传来阿纪微微喘着气的声音，她道，“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北境了吧？”
“我记住了。”长意迈步继续向前，“去吧。”